第一四六一章 生死之间

  雍丘县,位于汴梁城东八十余里处的一座普普通通的京畿县。
  和地处平原的京畿其他州县一样,雍丘周边的地形以平原丘陵地带为主,只偶有黄土岗起伏。雍丘县最有名的一段历史便是李唐安史之乱之时大唐真源令张巡以数千兵马同叛将令狐潮数万兵马激战于此并击败叛军的事件。但其实,雍丘县城算不得什么坚城,那次战事得胜的原因有很多,但绝非是因为雍丘城防坚固,地形有利之故。
  雍丘县城西南二十里处有一道长达十余里的黄土岗。这条长长的土岗横亘在平原之上显得甚为突兀,不知其因何而有。这里官方的名字叫做鹿台岗,不知其因何而得名。当地百姓则习惯于称之为‘十里长岗’。
  在汴梁周边,哪怕是只有海拔几十米的小丘,都能被称之为山,因为这里真正的山实在很少。汴梁周边唯有城东的西山才能真正称之为山,但其实也不过海拔百余米高而已,只是两座小山头夹着一道翠谷,便已经成为汴梁周边的盛景了。故而,这十里长岗之地,倒也成为一处人文之地。山岗上树木葱郁,还修建有庙宇房舍亭台楼宇等,成为汴梁周边踏青聚会之人常来赏景之处。位于长岗中段顶部建有一座九层石塔,名曰‘揽胜塔’,这里更是京城文人墨客的旅游打卡之处。石塔内外墙壁上遍布文人墨客的墨宝字迹,其中不乏名家手笔。
  汴梁人其实很可怜,他们是天子脚下京城汴梁的市民,拥有者京城百姓的一切倨傲,但他们却没见过真正的高山峻岭。所以对一座黄土岗都如此看重,实在是有些可悲。
  不过,对于正集结于此的落雁军而言,这座十里长岗则是眼下他们最好的驻扎之地。背靠长岗,沿着汴河北岸扎营,同时有了两个方向的屏障,乃是绝佳的扎营地点。此刻落雁军的大营便分三处军营横亘在这十里长岗西侧的坡地下。
  林觉的中军大帐便设立在山岗上的揽胜塔下。林觉倒不是有些文人的嗜好而对名家墨宝遍布的揽胜塔有什么喜好,中军大帐设立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可以登高望远,总览全局。黄土岗虽不高大,但这座九层石塔却是最好的瞭望之所。站在塔顶,在千里镜的帮助之下可将周围方圆数十里的区域看得清清楚楚,这才是最实用之处。除此之外,林觉对那些石塔上骈俪的诗文,酸腐的诗句没有半点兴趣。
  昨日二更时分,林觉率一千亲卫营骑兵抵达此处,同之前便抵达于此的五万骑兵汇合。今日上午开始,郭昆率领为五万步兵和辎重大队兵马陆陆续续抵达于此。忙碌了一整天,终于所有兵马入营,各项事务也都进入正轨。傍晚时分,郭昆才最后姗姗抵达。
  此时此刻,夕阳西下。九层石塔最高处的那一层上,林觉和郭昆并肩站在石栏旁,凭栏远眺。夕阳下前方汴梁方向平畴无垠,地面上已经完全没有雪的痕迹,融化的雪水渗入泥土之中,整个大地呈现出一种肥沃松软的黑色。南侧一条在夕阳下闪着粼粼金光的大河缓缓流过,那是从京城流经山岗南侧的汴河。左近山岗上下的树木已经明显呈现出一种勃发之态,如烟的绿色如一条长廊沿着土岗的走向往南北延伸。眼前的一切,给人一种空天辽阔,生机勃勃之感。
  郭昆神色愉悦,全身的黄金甲胄在夕阳下粲然发光,映照的他整个脸庞都似乎在发光。
  “妹夫,我大周真乃河山壮美人杰地灵之地啊。这里是京畿之地,我本以为这辈子没有机会再回来了。但是今天,我们终于回来了。虽然还看不见汴梁城,但我已经很高兴了。我父王若是在世,必然高兴的了不得。妹夫,我真的谢谢你,多年的谋划经营,全是你出的力。将来我们夺回京城,驱逐走外敌之后,你将是我大周第一功臣。我也不做什么承诺,将来你想要什么,只要我郭昆能给的,我都会给你。哪怕是……和你共享这大周天下。”
  林觉也是全副武装,不过他穿的是普通的黑色甲胄,身后的紫红披风倒是像一团火在燃烧。他本眯着眼看着远处,听得郭昆在耳边说这些话,转过头来呵呵而笑。
  “大舅哥,你想的也忒多了些。眼下便想到将来的事情了?眼下我们要面临的是大战呢。我们只有十万兵马,要面对的是数倍于己的强敌,大舅哥你倒是现在考虑起夺了天下之后的事情了,是否有些过于乐观了?就算夺了天下,你和我共江山?这话你敢说,我却不敢听。”林觉道。
  郭昆沉声道:“我说的不是假话,是发自真心这么想的。”
  林觉摆手道:“大舅哥,别说了。你要是老说这些话,我便无法跟你好好的交流了。你知道我不是争权夺利之人,也犯不着拿这些话来笼络我。我若为权利的话,怎会反出朝廷去伏牛山?我就当没听到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
  郭昆苦笑道:“好吧,虽然我是一片真心实意说这些话的,既然你不爱听,觉得我言不由衷,那我便不说了。但我心中一片真诚,唯天地可鉴。”
  林觉皱了皱眉头,转换话题道:“女真人即将来攻,他们的兵力多出我们数倍。咱们还是面对现实吧。女真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郭昆笑道:“其实我一点也不担心。”
  林觉皱眉道:“为何?”
  郭昆指了指林觉道:“含简单,因为你在。单是我自己的话,我自然是毫无信心的。但是有你在,那便不同了。你一人便可抵数十万雄兵,我的信心源自于你。”
  林觉笑道:“那便更不靠谱了,将宝压在一个人身上那是不成的。一个人的智计和力量是有限的。我们要靠的是我们的将士,靠的是天下的百姓。众人齐力相助,则大有可为。”
  郭昆呵呵笑道:“我知道,民心向背嘛,你不是天天说这些么?我早就记住啦。我会践行此言的。不过论行军打仗,我却只信你。一个好的主帅是有多么重要,我还能不清楚么?一路走来,你化解了多少危机?都是你指挥有方。你也莫要谦逊。所以我才相信你一定能够战胜强敌的。”
  林觉哈哈笑着摆手道:“罢了罢了,我发现现在跟大舅哥说话很是有些尴尬,大舅哥太谦逊了些,对我也太客气了些,莫不是要捧杀我。我记得当初,你对我可不是这番样子的。当初对着我喊打喊杀的小王爷也不知去哪里了。”
  郭昆苦笑道:“还提以前作甚?当年在杭州,妹子和你的事情被我知晓之后,我都快气疯了。那时候我真的想一刀砍了你的。我也不知道为何便放过了你。其实那件事我还是很内疚的,妹子到现在对我都不肯原谅,那日娘亲还说,妹子一直对她被迫流产的第一个孩儿念念不忘,提起来还哭泣不已。都怪我,当初要是不逼她,便不至于让她遭罪了。”
  林觉愣了愣,心中颇为内疚。自己这年余对小郡主是疏于关心了。自己本来以为是很了解采薇的,但采薇心里的心事其实自己知道的很少。当年自己和郭采薇的第一个孩儿被迫打掉的事,自己当时虽觉得有些难过,但终究是释然多过遗憾,毕竟那孩儿若是留着很多事会很难办。但此事在郭采薇心中留下巨大的伤痕,自己却是一无所知。
  “当年的郭昆已经死了,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也该成熟了。父王在世时便经常说我,他说:昆儿,你何时才能长大,才能遇事不急躁冲动。我想,当年的我一定让很多人失望了。我再也不做当年的自己了。我想我已经长大了。”郭昆看着远处,若有所思的轻声道。
  林觉心有所感,轻声道:“其实,我倒是挺喜欢之前的你的。虽然性子毛躁,但不失率真。人一旦成熟了,便不好玩了。便学会了话里有话,学会遮遮掩掩,便不好交心了。”
  郭昆一愣,问道:“什么?”
  林觉摆摆手笑道:“没什么,咱们还是谈谈眼前之事吧。女真大军午后开拔,预计今晚将至。明日可能便要对我们开战。这一战我们退无可退。我现在担心的反倒不是女真人,而是吕中天的兵马。吕中天这老贼我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行窃国之事,现在他手中握着二十万禁军,我最担心的反倒是他们的动向。如果在老贼不顾一切跟女真人联手的话,那么我们便将面临前所未有的的险恶境地,很可能被打回原形。这一点大舅哥考虑过么?”
  郭昆点头道:“我想过。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我们只能希望吕中天不会和女真人联手。否则确实难办。搞不好我们要退回伏牛山中。当然,你或许有良策也未可知。”
  林觉道:“寄希望于吕中天不同女真人联手是不可能的,这件事大概率会发生。吕中天已经彻底撕破脸不当人要当狗了,他什么事都能做的出来。老贼现在仗着有二十万禁军在手,仗着有汴梁城在手,还有资本。不过,老贼善变,也很狡诈,他即便和女真人联手,怕也不肯出全力。他的狡诈不仅仅是对我们,也是对女真人。这反而是他的弱点。倘若他肯全力以赴,我们确实麻烦。但我猜测他不会那么干,他更可能是利用女真人剿灭我们。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是击败女真人。”
  郭昆点头道:“甚有道理。老贼越是狡诈便越是不肯出全力,他也得防着女真人。他们即便联手也是狼和狐狸的联合,各怀心事。”
  林觉点头笑道:“这个例子很形象,狼和狐狸的友谊是不能牢固的,他们的相互防范。”
  郭昆笑道:“战事的事情其实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不过眼下有件事我想问问你的态度。”
  林觉笑道:“我猜大舅哥是要问如何处置郭旭之事。”
  郭昆点头笑道:“正是。”
  林觉道:“大舅哥见过郭旭了么?”
  郭昆道:“我第一时间便见了他了,还有我郭氏的一些皇族和驸马郡王他们。”
  林觉道:“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郭昆道:“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一个杀父弑兄的败类而已,跟他说话没得脏了我的嘴巴。我只是去奚落了他几句,以消我心头之恨罢了。可笑他还求我饶他一命。可真是疯了。”
  林觉道:“大舅哥不打算饶了他性命么?”
  郭昆一愣,愕然道:“饶了他?你在说什么?妹夫,你疯了不成?你居然说要饶了这个丧尽天良的畜生?你忘了他做的那些事了么?”
  林觉看着郭昆道:“我没有忘,我也没说要饶了他。不过,关于郭旭的生死,我不能做出决定,因为郭旭的生死并不仅仅是一个普通人的生死,他是大周的皇帝。对他的处置影响甚大,特别是在当前这个时候。”
  郭昆皱眉道:“你是何意?”
  林觉道:“郭旭死有余辜,这是不容置疑的。方先生严大人他和吕中天联手谋害的,晋王、太后、皇后以及容妃娘娘,都是他亲手所杀。皇上也可以说是死在他手里。这样的人死一百次都不为过。我从女真人手里抢他回来,就是要替死去的人,替我的老师和严大人他们报仇的。但是,有人提醒我,现在这个阶段,郭旭的身份极其重要,杀了他可能导致意想不到的后果。而留着他的性命,或许有极大的好处。我仔细的思索之后,觉得此言有理。如果他的性命牵动全局,我不得不慎重为之。所以我必须跟你好好的斟酌。”
  郭昆沉声道:“他的生死有这么重要么?”
  林觉点头道:“确实很重要。杀了他对我们风闻不利,毕竟是杀君之行,吕中天会拿此事为他洗白,而我们也无可辩解。天下百姓会对我们的成见更多几分。虽然说我落雁军原本就已经在很多人心目中是叛军的身份,早已不在乎这些言论,但若被吕中天所利用,用来蒙蔽世人,则大可不必。若反过来我们挟郭旭以令天下,事情会好办的多。我们落雁军便成了护驾兵马,会立刻扭转形象。而皆郭旭之口揭露吕中天的狼子野心,则更令人信服。百姓拥戴是很重要的,甚至关乎大事的成败。我落雁军既然选择出山,我当然希望不用在回到伏牛山去,希望能大事成功,所以我不得不将其中利弊告知你。虽然我很想一刀杀了郭旭,但我不能只为自己的好恶而不顾你的感受。毕竟,我们是在为大周社稷江山而努力,这不是我个人的事。”
  郭昆沉默着,他不得不承认林觉的说法是正确的,这个节骨眼上杀了郭旭,确实会带来很坏的影响。原本落雁军自起事之日起,便被冠以叛军土匪之名。天下百姓十之七八都是不认同落雁军的作法的。即便林觉将郭旭弑父杀兄血洗后宫篡位的事情公告于大周各处州府,进行揭露和舆论宣传。但其实大多数百姓还是相信朝廷的说法的,或者是采取了中立的态度。他们认为,为了争夺皇位的互相抹黑的说法是不可信的,而郭昆本就不具备争夺皇位的资格,更倾向于郭昆是起兵造反的说法。
  如果落雁军已经有了碾压局面的实力,则或许根本不用在乎郭旭之死带来的影响。但落雁军现在是三方力量中兵马最少,基础也最薄弱的一方,争取天下百姓的认同,利用郭旭这张牌来博得道义上实际支持上的实惠,这其实是最为现实的选择。
  然而,郭昆却感觉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林觉无数次表达过要将郭旭置于死地的言论。郭旭和吕中天都是林觉在方敦孺死后列入死亡黑名单的前两位人物,林觉发过毒誓,誓要杀之为老师报仇。而在郭旭篡位之后,林觉更是无数次咬牙切齿的痛骂。方敦孺是林觉的恩师,情若父子,又是林觉的泰山大人。林觉早已将方敦孺之仇视为自己的家仇。去年方敦孺的忌日,林觉还跟方浣秋保证,必杀郭旭吕中天报仇,郭昆当时在场亲耳听闻。而死在郭旭手里的郭冲和容妃娘娘,却又是林觉最疼爱的青梅竹马的绿舞公主的亲生父母。林觉又怎能不为绿舞报此大仇。
  对林觉而言,他没有任何理由在杀郭旭之事上犹豫。以林觉的性格,他是绝对不会因为所谓的大局而去轻饶了残害他的对手。他不是姑息之人,他也完全有能力掌控局面。他既然决定率落雁军出征,便已经考虑好了最糟糕的情形,根本不会因为郭旭的生死而打乱整个计划和步骤。
  现在,他突然拿这件事来问自己,那是何意?
  郭昆早已非吴下阿蒙,当年那个莽撞冲动的郭昆早已在一系列的历练之中变得深沉而内敛起来。几年伏牛山中的蛰伏也让他对很多事的看法变得更加的深刻。地位的变化,一切的变故,促使郭昆成熟起来。这几年他整个人其实已经起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郭昆学会了不要用感觉行事,也学会了思考问题,变得更加世故和圆滑,甚至有些城府深沉。某种程度上来说,他越来越像他故去的父王郭冰了。
  在细细的思索之后,郭昆忽然明白了林觉的意图。
  “妹夫,这件事可否交给我去处置,我想今晚去跟郭旭好好的谈一谈。至于他的生或者死,也许明日便有答案。你此刻问我,我却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你。”郭昆吁了口气沉声说道。
  林觉微笑点头道:“好,你今晚好好的跟他谈谈,好好的想一想。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我不干涉了。”
  郭旭点头,两人不再说话,只并肩转身看向远处。
  十里长岗下,十万落雁军的大营连绵不尽。营地周边,一队队的骑兵驰骋巡查,井然有序。营地中炊烟袅袅,兵士们已经开始埋锅造饭了。更远处,夕阳已落,暮色四合,山野之间一片肃穆。料峭春风从山野中吹过,呼啸有声,宛如无数的冤魂开始游荡号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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