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且不说知琴出门后情形如何,秦府上下皆担一片心,连个端午节都不得畅快。方太君虽嘴上不道但时常出神,知言一干小孩撒娇买憨才哄得有些许开颜。
待到五月十八日送嫁人等回京,细细与方太君说路上走的情形,到曲阜孔家又是如何迎接,宴席办得如何,三日回门姑爷又是如何体贴。又家中大老爷与六老爷带几个子侄拜见的情形,衍圣公虽古板但不刻薄,学问德行更不必说。方太君这才放下心来,当晚多用了半碗饭。
又二十三日是方太君之寿诞,因不是整日子未说大办。方太君前几日心绪不开,二太太代为管家私底下一切都筹备停当,这当下借着大家兴致高起身道:“往年老太太的好日子都是大嫂尽孝心,如今大嫂得了个好姑爷兴头未曾缓下来,这好事都让她一人占尽,看得儿媳眼馋不已。还是把这巧宗交给儿媳,我也好在老太太跟前得个彩头。”
众人皆笑,大太太知是二太太巧心巧嘴,顾及自己连日车马劳顿及女儿刚离家的心绪,不由心下感激。
方太君也明白这个二儿媳的本领,平日处事最能让人放心,眼下只是在逗趣:“我可有个要求,难得劳动你一次,虽比不上宫宴也要差不离,错了一星半点,罚你到我屋里贴身服侍一年半载的,好让双福双喜几个也放放大假。”
二太太连忙:“儿媳求之不得,京里谁不知道老太太福气盛,我天天服侍您把福气都带到自个身上,这可是我们妯娌里的头一份。”
四太太也道:“老太太莫只顾着二嫂,也要怜惜怜惜我才是。”
其余几人也都凑着说笑几句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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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太君的生辰虽早放出话不愿大肆张罗,但总有一干极力钻营之人想借此露脸,托人求情打通关节,只想把心意递到方太君处,以致府里大小管事因此中饱私囊,然光收钱不办事,首辅府仍是门户紧闭。其间有多少官员背地里心痛钱花出去事没着落,又觉得秦首辅不通情理且不说。
单论二太太按照惯例往京中各处寺庙送了灯油钱,抄了经文让和尚道士日夜诵读。又请了方太君素日爱听的小戏班唱三日堂会,只家中诸人及姻亲等热闹几日。
二十三日晨,知言和姐妹们装扮停当相伴向方太君贺寿。除老狐狸一人坚持当劳模外,各位叔伯皆休沐在家齐贺寿,先儿子儿媳、再孙儿孙女,有头脸的管事、仆妇、丫头,一拨拨磕头行礼,均有寿礼献上:字画,亲手做的衣裳、鞋、荷包等,不在贵重但求心意。
知言在奶娘的指导下亲手绣了一个荷包,两面各是福寿字样,还行吧,前世的女汉子学着做针线活,不用藏拙都不比过同龄的人。咱这叫先天不足对吧!
第一拨先到的客人是秦家二姑太太一家六口人,宁远侯世子乔以琛,前头世子夫人生的一双子女乔骏、乔婷,二姑奶奶秦樱自己的一对亲生子女乔骁和乔婉。
宁远侯世子三十多岁的年纪,中等身量,长相清秀却一身英武之气,宝蓝色织云纹长袍穿出些峥嵘气势。
二姑太太的继子乔骏年方十六,相貌英俊,眉目清爽,不见阴郁之气,因自幼习武,身形骄健利落,甫一张口声音嘶哑,依旧坦然。
继女乔婷跟知书同年,肤色微黑,弯眉圆眼,腮上依稀有几个雀斑,更显得俏丽活泼。
光观此三人,便知往日人言无假,秦樱做继室、继母用了十二万分的真心。
秦樱身着大红织锦绣百蝶褙袄,发式梳成牡丹髻满头珠翠,正合她的身份,领着几个孩子到方太君的眼前。
方太君拉了乔骏与乔骁,瞧得兄弟俩一样的衣着装束,只束发金冠与贴身玉佩八岁的乔骁要略次于长兄,含笑点点头,这个庶女在家时自己可是掏心置肺地教导,费得心力不比亲生女儿差,如今这般识大体也算是没白费一番气力。笑道:“骏儿真是长大了,这般出息让我都眼热。”再摸摸乔骁的头:“学着点你哥哥,更要好好读书。”
乔骏扯着公鸭嗓子:“谢外祖母夸奖。”
乔骁顶着一副酷似老狐狸的相貌瞪大了眼睛:“哥哥的弓孙儿拉不开,马也不敢骑,不过哥哥给我备了小弓小马,改日骑来给外祖母瞧瞧。”说完冲着乔骏笑。
待得秦家的男丁领宁远候世子及两个外甥到前院后,方太君双手各携了乔婷与乔婉轻声说话。
乔婉长得像其父,年方四岁,外祖母家也是常来并不认生,坐了片刻便要找姐妹们玩,方太君也让乔婷跟去。小花厅里一群女孩叽叽喳喳,莺声燕语。
此时前院读书的几个少年来向方太君磕头,有二太太马氏娘家的二位子侄,三太太常氏娘家的两个侄儿和一个外甥,老太太娘家的两位侄孙及先太夫人白氏娘家的一位后代,更有老狐狸故里前来投奔的五六个秦姓少年,皆是通过一番考量,才留下与知言的众兄弟们一同读书,不是什么烂鱼臭虾都能混进来的。
说起来老狐狸年幼时受同族中人欺凌甚多,等他发达后却以德报怨,修祠堂筹族学,资助秦姓子弟进学,声名甚好,当然求官者免谈。
又前院有他资助的各地寒门学子也备了寿礼,因是外男不便进内宅,便转交于方太君侄孙方恒代为呈上。
一时这拨人散了,方太君娘家大嫂方刘氏带着两个儿媳并三个孙女也到了,再三太太的娘家母亲常冯氏带着长媳与二个孙女,四太太林氏的两位嫂子领着侄女;大太太的娘家堂侄女嫁给杜侍郎的四子,也过来道贺。
五太太成氏娘家在关中,前日娘家几个得力的管事带着贺礼也到了燕京。因英国公徐太君身体有恙,英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忙着侍疾不能亲来,前一日打发了人送来寿礼并告罪。
二太太看人都齐了,招呼着挪往园中戏楼。
前拥后簇,浩浩荡荡,连主带仆上百人行在花园中,笑声不断,你恭我贺,每个太太夫人在各种场面上摸爬滚打几十遭,均挑着吉利喜庆的话说,即使口拙的闭嘴跟着笑也不会出错。
如此融洽的气氛带得园中的花也艳了几分,草也绿几分,湖边的大柳树,更不消说,腰都弯到莲叶上去了。
秦土鳖家没地引温泉水养花,满池绿色荷叶中,零星有几株荷花绽开。引得一众太太小姐皆道此花因方太君福盛而开,惹得方太君笑声连连,她今天脸上都没机会恢复正常表情,估计等晚上要双福好好揉揉才能归位。
更有人称赞秦家的园子盖得别致,知言腹诽:老狐狸整一园子蒿草都会说首辅才思高于常人,此景正合天然两字。
戏楼中,席面备好,各色珍馐果品茶点齐全。方太君带了方老太太与常老太太坐主席,大太太陪着方家大太太与方家二太太,四太太陪着自己的两位嫂嫂,五太太与常大太太一起,六太太拉着小司马氏和二姑太太正说笑。
姐妹们也各有任务:知画带着乔婷与舅家的表姐妹,知书做陪;知棋和知娴与方家的三位姑娘说了好一会儿话;知雅领着知仪问林家表姐趣事;四岁的小表妹乔婉就归知言和知恬,不过她们三人属奶娘看管型,只须照顾好自己的肚子就行。
筵席开吃,戏楼开唱,热热闹闹敲敲打打怎么欢庆怎么来。直吵得知言头都大,身边的乔婉与知恬一动一静,你吃甜的我也要蜜,你想吃酸她也想要,真是折磨人。闷头吃菜,一口嚼二十下才咽下。
知言正喟叹时日难捱,听方太君唤知棋与知书过去,常老太太——知言名义上的外祖母,寻常夸了几句,各褪了一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便做罢。反是方老太太,也就是方太君的大嫂,拉着知书称赞不绝。知言看见知书垂头不语,回席时面色有一些发白。
这是挑孙儿媳妇呢?方老太太真没眼力劲,是个明白人望眼一瞧,都会选知棋做儿媳。知书学问虽好,但性子柔弱,挑不起长孙媳的重任。
当年方太君的祖父官至户部尚书封大学士入阁,慧眼识得秦敏不凡,把嫡出的长孙女嫁给他。甫料不久后母孝丁忧,回乡守制孝期未满一场风寒送了命。
接下来方家像受了诅咒一样,方太君的父亲叔父皆盛年早逝,几位兄弟仕途平平。若干子侄更是平庸,如今只能倚仗着老狐狸,补个缺当着差。
现在外院读书的两位孙辈算是方家重振家族的希望,特别是长孙方恒听哥哥们说起好多次,做学问称不上惊才艳绝,但小小年纪为人稳妥胸中有一番丘壑。
眼下席上三位方家姑娘皆不出挑,方二姑娘也是马上要到说亲的年龄稍显木讷,这般场面她有些应付不来,坐在椅上低头不语,身子直往后缩。
方三姑娘明显在家跋扈惯了,不停地在呛知棋和知娴。
方五姑娘眼神太浮,从进门到现在,视线定在秦家姐妹的穿着头饰上就没离开过,恨不能用眼睛把这些都吸走。
再观那边席上的方大太太一味对着大太太谄媚,就差长条尾巴摇摇。
方二太太跟她女儿方五姑娘一个德性,盯着满园子的太太小姐,瞪着眼珠子不停活动颈椎。
太掉份了,知言在心底直摇头,这一代秦方两家肯定有联姻,方家姑娘上不了台面,只有方恒娶秦家的姑娘。
就三姐知书的性子,嫁过去非但撑不起门户,会被这帮人吃得骨头都剩不下。没办法,秦家小白花是有传统的,先太夫人白氏就是这么个人畜无害纯良天真的白花。老狐狸年幼时,可是被自己的亲娘坑苦了,详情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哎!小表妹你干嘛?!身边一双小胖手直拽知言,满手的糖糕渣子全抹在知言身上。乔婉,你这么活泼你娘知道吗?
“九姐姐,我想看花花去。”
那好吧,带着知恬和乔婉逛花园,辣手摧花去啰。这朵好看,那朵也更艳,不多时三个学前儿童采摘下一大捧,一人手里拿几朵奔回席上献宝,各位老太太、太太、姐妹们皆有份。
小乔婉还嚷着要给自己的姐姐多给些,双手环抱占下一大堆被□□得不见本色的花瓣,全献到乔婷面前。
真是个菜根子、秦家的白眼狼,只知道跟姓乔的亲近。
众人称赞乔家姐妹情深,又奉承方太君教女有方。
方太君直是摆手:“那里,都是这孩子自个心性好。”
秦樱侍在嫡母身后布菜,闻言莞尔并不做声,方太君轻拍她的手背,母女两人相视一笑,自是亲密无间之态。
常老太太凑上前:“真是眼热亲家与姑太太的母女情深,老太君的言传身教可是了不得。我那女儿要是能得老太太的五分真传,也不枉我为她白担这么多的心”
方太君笑说:“三儿媳虽常不我身边,也是个好的。亲家老太太且把心放宽。”
席上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第11章 二房
罢了筵席停了戏唱,又上过茶,客人才离去。几个女儿家玩闹了一天匆匆用过饭被打发回房。
二太太直叹:“老太太,儿媳这几日头发都愁白生怕出差错,日后这巧宗还是交于大嫂吧。往常不觉得,白日里见大嫂及各位弟妹坐着喝茶吃果子说闲话,眼红得我想落泪,以后还是把陪老太太吃席面的苦差事交给我。”
不防回头被大太太剥了荔枝塞到嘴里,差点囫囵咽下,吐到帕上扶着椅背,好半天才缓过劲,大太太边给她抚背边笑说:“让你一天尽编排我,看遭报应了吧。”
二太太这一口噎得眼泛泪花:“大嫂,差事没办好也不用这么罚我吧?”
四太太笑着打趣:“二嫂不用抢,家里还有好些个。”
五太太平时最寡言,只是亲自捧了茶递给二太太:“二嫂,吃口茶。”
六太太因担忧徐太君神色恹恹,低头忖度着向方太君开口回家住几日。冷不丁袖子被贴身丫头拉扯,回神抬眼看到几位嫂子正闹着,挤到跟前拉着二太太和大太太:“莫不是二嫂伤心今日没吃上席面,改天我们几个还你一席。”
二太太素日口舌伶俐,不料被几个妯娌连番取笑,嗓子被噎得难受缓不过说不出话,只好故做生气状。
方太君最喜家宅安宁,子媳和睦。观几个儿媳如此心无芥蒂的玩闹,心底甚慰只是惬意地倚在榻上,因是白日有些劳困并不做语。
大太太最有眼色,眼角扫到到方太君身子有些不耐烦,便带着弟媳行礼退下。出了正荣堂,大房、三房和五房在左路,二房、四房和六房在右路,分成两拨各自回院。临别时二太太携了大太太的手:“回头我让锦衣把对牌送过去。”
大太太面带感激:“还未谢过弟妹,可是替我辛劳了这些日子。”
二太太美目含嗔:“大嫂真是见外。”
闲言少叙,二太太一行人回到二房进了院门,走游手抄廊过穿堂进内院,正房五间大屋,东西各是一明两暗的厢房前些年大爷、三爷和六小姐住过现空着,院子两侧圆拱门通着几个小院住着通房、妾室及给大爷秦明备的通房丫头,正房西侧穿过去后院一排倒座是丫头婆子们的住处。
二太太进了正房,坐到东次间临窗大炕上才长吁一口气。任凭丫环伺候自己更衣、净面、卸妆,小丫头上了茶,她端过抿一口,听身边的大丫头罗衣回话:“二老爷席吃到一半,衙门里有事被请了去,现未回府。大爷吃了几杯酒,喝过醒酒汤奶娘服侍他早早睡下,三爷和七爷未曾吃酒,晚间温习完功课也都歇下。”
二太太坐在妆台前照着镜子,闻言道:“这孩子!”
身后的锦衣拿牛角梳给她蓖着头接过话:“大爷最有分寸。再说是老太太的好日子,前头的几位爷都是吃了酒的,也不打紧。”顿了一顿:“三姑娘晚间用饭时眼圈儿红红的似哭过”
二太太白日里忙着张罗席面应酬客人,不曾留意几个女儿家,一听这里头有事,也不回头拿着一只金凤步摇抚凤口衔的南珠:“席上怎么了?”
锦衣把下午园子里的事不添不减地道出。
二太太朝她摆摆手,起身坐到炕边,早有泡脚的木桶备好,罗衣给她轻轻揉着脚心。她看向屋里的两个贴身大丫头:“你们说,老太太那么一个七巧玲珑心的人,这方家的太太小姐们没一个跟了她。所以说‘娶妻娶贤’,等给你们大爷议亲时,可要擦亮眼睛,不能光盯着门户高低,没地找一个心思糊涂的进来,那咱们可就过不了安省日子啰!”
锦衣正收拾妆台也不抬眼:“大爷是秦家长孙,将来什么样的好媳妇找不上,太太把心放到肚子里才是。”
二太太有微许怅然:“明儿虽是长孙,可也占着庶嫡出,始终要低旭儿一头。你们可都要警醒着,别失了分寸,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惹出麻烦来。”
罗衣手在水里搓脚:“太太放心,奴婢们明白这个理,出了这屋子不会露出半句话头。”
二太太唤过锦衣:“取出对牌还给大嫂,再顺道看看三丫头和六丫头去,让她们安心早点睡,就说有事我替他们撑着。”
锦衣面露诧色:“太太你是说……”
二太太把脚从水中伸出:“凭着进门十几年我对老太太的了解,方家这桩婚事落不到咱们三丫头身上。”又放低了声音:“三丫头将来要许给白家。”
锦衣听言放松,拿了对牌出门。罗衣给二太太擦完脚,喊进小丫头收拾脚盆水渍,她又净过手才给二太太揉肩。
二太太也在纳闷:“这方家舅母什么时候看上三丫头了?放着二丫头那么个爽利人不要,论出身、相貌、品格都高出咱们三丫头一等。”面露疑惑看着罗衣。
罗衣低头思想片刻忆起一回事:“去年冬月,在老太太屋里说起大小姐的嫁妆,太太笑称那些古董就是给了咱们也不识货,不如全换成银子。还说等三姑娘和六姑娘出阁时,你给她们光装压箱银子。奴婢记得那日方家老太太也在。”
二太太闻言嗤笑:“哼!就为这么个话头,眼皮子也太浅了吧。”
罗衣轻笑:“方家现在是败落了,若不是倚仗咱们老太太京里怕都呆不下去。看他家太太小姐穿的出门衣裳和首饰虽说是新但都是中下等。方二太太和方家五姑娘看见咱们家几位姑娘的穿戴行头眼都直了。”
二太太笑着虚推罗纹一把:“你个贫嘴的。”
罗衣又言:“三姑娘和七爷是一个姨娘生的,太太就是为着大爷和三爷有个帮手,也不会薄待他们,这内情明眼人一瞧便知。再说咱们舅老爷可是领着织造局的差事,太太你手里漏出一星半点都不是小数目。”
二太太收敛了笑意:“三丫头是个好的,性子乖巧不生事。对他们姐弟用心也是想着给我自个生的孩子结个善缘,将来出嫁时肯定会添份妆又不值什么。同样是我亲手带大的,她又没见过几遭姨娘的面,情份不比寻常,可不想被人轻践了去。”
过了一烛香,锦衣掀帘进屋:“亏得太太让我走了一趟,三姑娘正在落泪。我传了太太的话让她安心方才收泪,看着睡下才回来。”
二太太叹气:“她这性子真是,幸亏不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要是六丫头也般行事,我还不得把自个怄死。”说罢摇摇头。
锦衣笑道:“六姑娘行事妥当,老太太都夸她有几分大小姐的品格。”走到坑边伸出手腕亮出一对金丝玛瑙玉镯,褪下一只递给罗衣“大太太赏的,我俩可是沾了太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