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虽说士向来看不起民,但对于有真才实学的普通之人,亦愿以礼相待,此举并不意味着有结交之心,而是来自士族传承千年的礼仪风范。
崔莞深知此道,故而才刻意在楼管事面前说出那番话。
果然,启程时,她便被告知,可乘着一辆牛车代步,虽说是辆放置了些许货物的青蓬牛车,余下的空间也不算宽敞,可对于崔莞来说,不必与那些侍婢挤在一处,已然是喜出望外了。
车队行进,卷起一阵阵飞扬的尘土。
秦氏这支车队,统共加起来了足足有十五辆车,比崔莞原先估摸的还要多,车队两旁有配剑的护卫骑马相随,一旦有盗匪出现,便可第一时间上前冲杀。
坐在颠晃的车厢内,崔莞心中出奇的平静,醒来这短短两日,又是明谋暗算又是山匪追赶,将她原本敲定的计划悉数打乱,眼下须得重新思量一番才行。
她未曾想过会碰见秦四郎,不过正因如此,她才记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来,那便是为秦四郎医治顽疾,为她恢复容貌,为曾信铺路的不世名医姚不治,此时就在雍城!
崔莞眼眸轻闪了下,唇角勾起一丝冷艳的笑容。
上一世,曾信**她,信她,皆因她助他寻到姚不治,医好一位贵人的怪病之故。
而曾信也因此鱼跃龙门,踏入寒门极难涉足的朝堂之中。
不过,今生再无这种可能了!
☆、第四十六章 公子有病你可知(下)
晋人出行,大多喜好**山水,陶醉于大好河山与明媚**之中,故而,即便秦四郎前往雍城寻医,也未曾赶得风尘仆仆。
车队慢慢前行,好似一步一步穿梭在水碧与金黄交织而成的画卷中,令人仿佛自浓夏漫步到了浅秋。
这难得的炫灿景致,引得一路上简不离手的秦四郎也破天荒的搁下了手中竹简,一双桃花眼饶有兴致的望着窗外缓缓后逝的风光。
车队中其余人亦是两人一齐,三人一堆的或走着或坐在牛车上,说话谈笑,一阵阵欢悦的笑声时不时缭绕在车队上空,气氛轻松舒缓,自在极了。
唯有崔莞一人,静静的倚靠着车厢壁,坐在被货物堆得只剩半张空隙的木榻上,双眸轻阖,看起来似在闭目养神,但那一根根浓密纤长的卷睫,仿若落在芙蓉上的蝶,偶尔颤动几下,眉目间时皱时平,又好似在认真思量琐事。
突然,“啪嗒”一声轻响,惊得她唰的一下睁开双眼,明亮警惕的目光落在紧紧合拢的门窗上,哪有半分惺忪迷糊的摸样。
崔莞侧耳倾听,可除了牛蹄与轱辘滚动的声响外,并未有什么异常之处,仿佛方才那声莫名的轻响,只是她的幻听一般。
又等了片刻,仍是如此后,她不禁有些自嘲,面对这支声势浩大的队伍,普通山匪岂会有胆量在光天化日之下前来滋事?再者外头还有护卫相随,那些能被士族招揽的护卫,多少也是有几分本事的。
最不济,即便有什么危险,首当其冲也该是秦四郎,而不是她这个一无所有的小姑子。
这么一想,崔莞便逐渐放松了僵直的身子,可还未容她身子彻底软下,又是一声“啪嗒”的响声回荡在牛车内!
这回,动静比上一回要大,要清晰。
因而崔莞听清了,也确定这并非是幻听,是实实在在有人在敲击车厢,而来源则是……
崔莞秀眉紧蹙,她小心翼翼的挪动绷紧的身子,慢慢靠到合拢的车窗旁,抬起手,缓缓将车窗打开一条缝隙。
明媚的阳光自缝隙中倾斜照入,落在她蒙了面巾的小脸上,衬得那双点漆的眸子愈发黝黑谨慎。
然,待她看清窗外的人后,眸中的谨慎不由渐渐化为一丝惊愕。
“卫临?”
窗外一个骑着马,长相端正,身材健硕,一脸憨厚笑容的青年,正是方才在营地中曾为崔莞鸣不平的卫临。
见到崔莞含满讶然的眼神,他不由挠了挠头,颇为不好意思的道:“可曾扰了你?”
“不曾。”崔莞眼底的戒备退散了些许,只拉开一丝缝隙的窗子也稍稍打开了小半,但她的另一只手一直抓在窗棂上,可随时将窗子用力合牢。
对于卫临这个鲁莽却耿直热心的青年,她无太多排斥,反倒有一丝淡淡的好感,但并不意味着她愿意相信他。
“啊,那便好。”卫临弯唇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接着将手中的佩剑挂在马鞍上,伸手自怀中掏出一小包裹得严实的东西,策马靠近牛车,递给崔莞,“给你。”
☆、第四十七章 婉拒情意心磊落(上)
“这是……”崔莞不解的扫了眼卫临递来的布袋。
“黍糕。”
卫临仿佛天生不善言辞,结结巴巴连比带划了好一会儿,崔莞方明白,这一小包东西,是他特意留下的干粮,想作为刚才言语冒犯的赔礼。
看着卫临略显黝黑的脸颊上泛起的两抹通红,崔莞眼帘微垂,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道:“不必了。”
她对卫临仅仅是一丝路遇善人时油然而生的好感罢了,此感同楼管事,同秦四郎是一样的,并无二般。
但,此时卫临看她的眼神,太过闪耀,亦太过热切了,使她不得不敬而远之。
轻轻的三个字,却让卫临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欢喜激动的心情霎时冷去了大半,捏着布袋的手也不知是该继续伸着还是该缩回放好,年轻的面容上时红时白,透出一脸的不敢置信,又掺杂着一丝隐隐的失望。
他虽是初次见到这小姑子,且未看清全貌,但光是那双仿若清泉般澄澈的眼眸,便让人觉得,面巾下的容颜,定不会差。
再者,这小姑子是他跟随郎君这些年来,第一个见到郎君时仍能镇定自如,处之泰然的女子。
故而当她上门求助,他便忍不住出言相戏,而后那番铿锵之言更是令他心生火热,这才忍不住来寻,没想却是……
看着卫临颇为落寞的样子,崔莞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抬手便要将窗子合上,卫临见状,忙出言道:“等等。”
崔莞顿住手,抬眸疑惑的望着神色已然恢复平静的卫临,只见他挠了挠头,腼腆一笑,“这黍糕你且先收着,饿了可暂时填腹。”说罢不待崔莞反应,策马贴近牛车,顺势将手中裹得严实的小布袋往半开的窗缝中一塞,借机迅速的道了一句:“公子有头疾,闻不得百花香气,切记!”
这句话说得极低,极快,除了崔莞外,即便是他身旁不远处那位吴姓中年护卫也不曾听清。
卫临说完此话,便不再停留,夹了夹马腹,驱马离开牛车。
虽说崔莞婉拒了他的情意,心中多少有一些不快,但他仍不愿看这小姑子身陷囹圄。
待崔莞回过神,已不见他的身影,面对吴姓中年护卫打趣的目光,她眼眸微微一弯,略略颔首打过招呼,便合上了窗子。
原本沉静的心绪因卫临最后一句话泛起了点点波澜,崔莞盯着手中仍有余温的小布袋,眸光微沉。
秦四郎身患顽疾,她自是知晓的,但于卫临,甚至是秦四郎、楼管事等人来说,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小姑子,对一切均无所知才是最理所当然的表现。
因此,卫临突如其来的告诫,十有**是他无意中悉知了什么,可又无法言明,这才以此法来提点自己。
不过在这车队中,有心为难她的人,不是桃兮便是弗儿了罢?
崔莞捏了捏布袋中绵软的黍糕,嘴角突然勾起一丝冷笑,看来,这几日想安歇,光凭那两句圣人言,还是远远不足啊!
☆、第四十八章 婉拒情意心磊落(下) 祝大家新春快乐!
秦家车队一日能行个二三十里路,算是快的了,此去雍城上百里,还需在路上耽搁三、四日。
崔莞垂眸而坐,将所有事宜在心里细细思量了一番,再抬起眼帘时,眸中的冷意已悄然褪去,一双瞳仁黑白分明,清澈见底。
牛车晃悠悠的行到午时,车队便停下休整用膳,许是只有秦四郎一个主子的缘故,午膳并未耽搁多久,前后统共不过一个时辰便再度启程。
午后的暖阳透过官道两旁仍显茂密的枝叶,绰绰的洒落在牛马,车厢,以及人身上,偶尔一股徐徐拂过的和风,好似吹走了疲乏,令人惬意不已。
用过午膳后,崔莞便不再窝在牛车内,而是下了车,一步一步跟在牛车旁往前走,横竖整支车队的速度都不快,勉强一些还是能跟得上。
只是以她的身子,不到百来步便气喘吁吁,难以为继,每到这时,崔莞便爬上牛车歇息,待恢复力气后,再度落地行走,一遍一遍,周而复始。
两旁的护卫及后头的家仆见了,纷纷好奇侧目,其中不乏冷嘲讥屑的目光。
崔莞恍若未觉,仍旧我行我素,她的身子太虚弱,又无过多的时间与精力,只能以这样的法子,尽量使这副风吹便倒的身子变得结实一些,往后若是再遇到什么歹人,逃跑也能多几分把握。
卫临原本落在后头,与崔莞所乘的牛车隔着两辆车的间隔,但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后,卫临便不知不觉策马上前,跟在了牛车的另一侧。
他攥着缰绳,目光复杂的盯着虽气喘吁吁却仍坚持步行的崔莞。
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少女泌出一层薄汗的额上,晶莹的汗珠子衬得光洁的前额愈发肤白似雪。
卫临突然发现,原本以为不在意的心,再度突突直跳,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恰好在此时,崔莞抬手拭汗,侧脸一看,便对上了他有些痴痴,有些惶惶,又有些怔怔的眼神。
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卫临面上一热,不由觉得大窘,神情狼狈的偏过头,竟连连策马,逃一般的冲到前头,避开了崔莞。
崔莞的眸光始终清澈无澜,出身风尘的她,岂会看不出卫临的心思?
然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对卫临,她有的,只是感激,仅此而已。
崔莞收回目光,继续专心跟着牛车步行。
车队如楼管事所言,朝起暮歇,绝不在夜间赶路。
崔莞夜里未与侍婢们歇在一处,而是照旧睡在门窗紧锁的牛车内,许是有护卫巡夜的缘故,过得倒也安生。
一连三日都是这般,渐渐的,官道两旁的树林慢慢变得稀薄,再往前行进一段,树林尽退,入眼则是大片大片金黄色的田野。
望着远处隐约的村庄轮廓,飘着几缕晚霞的天幕下炊烟袅袅,这便意味着,雍城已然不远了。
众人的心情陡然变得雀跃起来,生火扎营,拾柴烹食,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抹轻松欢喜的笑容。
虽说有护卫相随,甚少会受到盗匪侵袭,但也只是甚少罢了,万一真碰上胆大的敢冲上来,除去秦四郎这个主子外,任何一人都有性命之忧。
因此早一刻到达雍城,便多一分安全。
对于旁人的忙忙碌碌,崔莞安坐在牛车内,倚着窗台眺望远处的风景,显得十分悠然。
突然,“砰砰”两下敲门声伴着一道怯弱的声音传入了车厢内:“阿,阿莞你可在?”
☆、第五十章 临近雍城平生澜(上)
崔莞敛下怡然的神色,抬眼望向紧紧合闭的门扉,潋滟的晚夕倾洒而下,将那双清冽眸子映出流光百转千回,可人却并未出声应答。
自桃兮一事后,这几日除去必要的接触外,她并未对任何人显露过一丝半点的亲近,而秦家的家仆绝大部分更是对她敬而远之,即便余下那么一两位关系尚且的,也断不会这般亲昵的称呼自己。
再者,她就在窗前坐着,若真有事寻她,直径来便是了,何必多此一举?
仿若看出了崔莞的心思,敲门声顿消,便是那道嗓音也隐了下来。
不一会儿,崔莞眼角的余光便瞥及窗外一抹浅碧的身影,自牛车后拐出,缓缓而至。
转过头,只消一眼,她便认出了来人,正是这几日与她接触最为频繁的青柚。
只见青柚走到窗前站定,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意,唤道:“阿莞,青天白日的,怎么合了门?”
脆生生的嗓音不大,却也不小,足以周围忙碌的人窥听到一两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