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在河边的脸

  那天尚棠叫她出来的时候,关玉秀以为又是一次约会,出发前特意把早早画完的画像藏在袖中,想着待会儿见了面就送给尚棠。
  尚棠总想要她给玉麟做的那些小玩意儿,却不满拿到手是和玉麟一样的,往往抱怨,所以关玉秀想着专门给她一份礼物。
  关玉秀没画过玉麟,是因为姐弟俩长的一样,画他总感觉像是在画自己,有点自恋。玉麟尚且如此,更别提其他人。没类似的经验,担心画不好的关玉秀为了练习偷偷描绘尚棠很多次,偶尔被发现会被鄙视。不过尚棠却总是在鄙视的同时在眉目中露出点遮不住的喜气洋洋,所以关玉秀觉得那鄙视应当不是真的。
  送她这个,应该会开心吧?
  关玉秀有些忐忑的来到了湖心亭,想着待会收到画,要是尚棠嫌弃说不好看,干脆就给她描金,反正她那么喜欢金子。
  关玉秀也说不上心里的膨胀的期待感是怎么回事。
  除了玉麟,无论善恶,她总很难对其他人表露情绪,有时干脆就不表露。
  尚棠对她来说有些不同。
  尚棠每次带着洋洋得意的笑来找她,关玉秀会发自内心的开怀。尚棠被尚珠等人欺凌后情绪不好,关玉秀也会觉得悲伤。尚棠又干出些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时…关玉秀会在无奈之余极力制止,制止不成就去跟着收烂摊子。
  开心,悲伤,愤怒,无奈......在尚棠身边,关玉秀的情绪起伏会从未有过的翻涌。
  这种体验让她感到惊奇,也有些恐惧。
  这代表什么,她并不清楚,关玉秀没体会过。跟玉麟待着一向是叫她安心的。她不懂得其余的那些不断变换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偶尔和尚棠待在一起,会觉得苦闷。若说是讨厌尚棠,那日渐高涨的期待又是怎么回事?
  像话本里抢男霸女的地痞,尚棠经常会拉着她的手,揽着她的肩膀,笑嘻嘻的将脸凑近,附在关玉秀耳边讲些悄悄话,大部分是对其他人的讽刺嘲弄。
  关玉秀会指正她说的不对的部分,但她不讨厌这种接触。
  在尚棠身边,关玉秀很放松。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里是她可以自由的表达自己的喜好厌恶的唯一场所。
  关玉秀觉得她是有点喜欢尚棠的。
  之前她设想将来的日子,玉麟会离开,成家立业,带着孩子一年偶尔来看她个两叁次,一家人一起吃个饭就匆匆离开。
  差不多那个时候她就能毫无顾忌的消失了。她也一直在等那个时刻。
  可她对于尚棠的却有别的憧憬。
  她偶尔想着,尚棠要是能一直留在她身边就好了。
  可以一直替她梳发,听她叽叽喳喳说着家长里短,两个人从天亮聊到天黑,第二天约好去哪处游玩。
  自己要是不见了,尚棠会难过吗?
  捏着手里的小像,关玉秀突然很想问这个问题。
  尚棠却冰冷的望向她。这视线刺的关玉秀忘了要说的话。
  等她记起来时,尚棠已经先她一步开口了。
  “我爱上叁皇子了。”眼前的人带着孤注一掷的神情道。
  关玉秀不这么觉得。尚棠和沉临渊的关系更像是虚与委蛇。
  “但是你和沉临渊有婚约。”
  “这样下去,我没办法当他的正妻。我也不愿意屈居人下,和你共侍一夫。”
  关玉秀心不在焉的听着这些,把刚要拿出的袖中的小像藏回去了。
  “所以,你放手吧。算我求你。”
  ……放手?对什么?
  “我不要。”她想也没想拒绝了。
  “怎么,你真喜欢上沉临渊了?”尚棠对她冷笑。
  “爱他爱的死去活来给他不可?关玉秀,是你自己说的沉临渊从前差点杀了你。如今犯什么斯德哥尔摩呢。”
  斯德哥尔摩,关玉秀回想,尚棠跟她说过的,受害者对加害者产生依赖心理的一种情感现象。
  谁是受害者?她吗?加害者又是谁?
  此时此刻说着这种无聊的话的人是谁啊。
  “你真的喜欢沉临渊?”关玉秀盯着眼前满面讽刺,冷言冷语的尚棠。
  仿佛全身带刺,这是对敌视的人才有的表情和姿态。尚棠碰见那些欺凌的人时,就是这副模样。
  “啊。是啊。怎么了。”
  撒谎。关玉秀冷眼望着尚棠。
  尚棠最擅长扯谎了。还以为自己看不出来。
  “那玉麟怎么办?”
  关玉秀决定动之以情,叫尚棠放下防备,这副警戒的模样非常的令她胸闷。其实她想问,我又怎么办,但又觉得在这对话能提起自己,真是不可理喻。
  蓦地,尚棠的身体却僵住了,拳头不自觉的握紧。
  尚棠看上去怒极了。关玉秀觉得自己说错了话。
  尚棠古怪的笑了,垂下眼,轻声反问了她一句:“什么怎么办?”
  对啊,什么怎么办。尚棠好像并不在意这些。
  关玉秀觉得胸口越来越闷。真难过。
  尚棠的声音陡然变冷:“我就非得喜欢你弟不可,关玉秀?”
  “我告诉你,我根本对关玉麟没有任何爱情。我喜欢的是沉临渊。别让我再重复第二遍。”
  “说谎。”
  她忍不住上前。
  不对,这不对……为什么这么说?
  沉临渊,这个名字根本就没在尚棠嘴里说出过几次。
  关玉秀想凑近,尚棠却不停后退。
  “你没那么喜欢沉临渊。”
  “尚棠,你在勉强自己。出什么事了?”
  关玉秀想再仔细看看她的脸,尚棠却猛然别过了脸。
  “哈哈...你以为你很了解我?你知道我什么。我就是喜欢沉临渊,他是皇子。跟着他将来就有可能成为皇后!”
  尚棠忽而癫狂的哈哈大笑。
  “跟着关玉麟能给我什么?另一个将军夫人的名头吗?跟着他上边关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打仗去?”
  尚棠想到了什么,慢慢把月桂的发卡从头上取下来,伸手,在关玉秀的注视下。
  “这算什么?这种便宜玩意儿,我将来要多少有多少!”
  月桂花的发卡随着那皓月般白润的手腕,信手一滑,坠入了湖中,‘咚’一声再无声息。
  关玉秀只是定定的看着。
  “这下你知道了吧?”尚棠咧着嘴,红唇明艳,笑容艳丽如罂粟。
  “你知道的。我跟你说过那么多次了,你早该知道的,我要成为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你,就是我登上后位的最大的阻碍。关玉秀。”
  刺耳的声音在不断靠近。雨幕之外的声音却越发飘忽。
  “你要是聪明点儿,就该识趣的让开。别挡我的道。”
  尚棠对她低声耳语:“除非你想让我跟你决裂。”
  ……决裂。
  不惜决裂的意思是,从此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空白的脑子听不大懂,只是机械的,一句句的把接收到的信息重复咀嚼。
  关玉秀不想决裂。于是应了。
  “不管用什么办法。半个月之内退掉。”尚棠的笑容扭曲古怪,又透着虚假。
  “因为我们下个月就会成亲了。”
  今天尚棠的每句话都那么不可理喻。
  “到时候请你喝喜酒。秀秀。你一定要来啊。”
  夜晚的风很凉,关玉秀很累,手和脚的关节都在绷直僵硬,唯有指尖在不断地发抖,攥着那幅画。
  月亮在扭曲变形,熟悉的湖边景色天旋地转。
  关玉秀无法再待在这里。
  如果因为疲劳而晕倒,这次不会有人愿意再背她回去了。
  于是她恍惚间只点了头就离开了。
  原来尚棠要和沉临渊在一起。和她结识只是为了方便利用。浑浑噩噩间,脑子却异常清明的想明了这其中曲折。
  原来她被骗了。
  不单是她,玉麟也被骗了。
  关玉秀看得出尚棠下了决心。
  即使那个缘由是假,尚棠却是当真会那么去做。
  可是尚棠别过脸去的那个眼神。
  那个眼神……让她怎么也无法释怀。
  关玉秀鬼使神差的折了回去。
  尚棠还坐在亭中。
  粼粼湖水映出皎月,也映明尚棠那张倾国倾城绝色的脸来。
  那个总是趾高气昂,吊儿郎当,天不怕地不怕的尚棠。
  竟然就那么安静的坐在湖边,哭了。
  ……尚棠哭了。
  关玉秀脑海里只剩下这个。
  尚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不断说着什么,关玉秀被晚风阻隔了听觉,尚棠那种自虐般的悲伤却从眼前直直蔓延进了关玉秀的胸口。
  关玉秀回去想了很久。
  退婚并不容易,她只能走极端,借着母亲的名义递了入宫请愿,随后跪到了皇后跟前。被皇后当即请出了宫殿,在正门外面石板路上跪。整整一天没人理她,晚上玉麟得到消息来接她时带着惊天的怨气。
  “我搞不懂,阿姐你怎么会瞒着家里所有人跑到宫里来?你究竟是怎么来的?你现在干什么?”少年死死拽着她往马车里去,抓狂的不断怒吼。
  关玉秀很累,没回话,一上马车就撑不住的晕过去了。
  第二天照旧递入宫请愿。父母亲已出门多日,玉麟去了学堂。谁都没拦住她。皇后再次同意她入宫,这次她自发跪在了殿门外。
  这次跪到傍晚,皇后就差人让她回去了,并给她递话:事事勉强不可留,关小姐可如愿了。
  母亲赶回来后很生气,将她关进了府中拷问用的黑屋以家法鞭刑惩处。
  这还是母亲第一次对她认真动手,关玉秀反而安心了。
  难得发这么大火,多少说明退亲这事是铁板钉钉了。
  “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和叁皇子订婚吗?”戚威瑜拧着鞭子上的血水,低头问倒在地上缩成一团的关玉秀。
  彼时关玉秀被打的出气多进气少,自然也答不出来。
  “你自小孱弱又不自强,又身带煞气,会给别人带来不幸。我们原想,一辈子将你留在京中,就此闭门不出,也就罢了。”戚威瑜的声音中并不含任何情感。
  “可你对那位有用。”戚威瑜收起鞭子,将她从地上提起:“玉秀。你原本别说习武,上学,连出门,不,连学会开口说话都不该的。”
  关玉秀奄奄一息的瞧着母亲冷漠的眼。
  “都是陛下给你许了婚约。你才能得到和玉麟同等的待遇。女儿,你为什么如此的不知足?”戚威瑜寒气森森的质问她。
  父母并不爱她,关玉秀原本就知道。
  可她那次也第一次知道,原来这些年的正常生活也是出于他们对皇室的忠诚。
  这场婚约是皇帝的提议,关家对当今东临皇室抱有绝对的忠诚,不会违背任何皇帝的旨意。
  关玉秀打破了这份忠诚。
  她原本、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违背父母的。
  尚棠带来的变化可真可怕。
  但是,关玉秀那时看着愤怒冷漠的母亲,却也发现自己的情绪并无波动。
  ……疼痛也不过如此。
  许久未见的尚棠突然跑来,久违的和她聊天。
  退婚成功,尚棠不与她决裂了。
  关玉秀觉得知足,又觉得自己可笑可悲。
  临走前尚棠没头没脑的问了句,跟不跟她走。
  关玉秀懵了下,她没想过这种可能,也就没能立刻回答。
  尚棠走后,关玉秀其实认真计划了几个离开的可能性。最后还是放弃了。因为无论哪个,都免不了害玉麟难过。
  她无法主动离开玉麟。
  她一直设想的都是将来如何悄无声息的死在这屋里。去屋外的想法还是尚棠教她的。如今她知道尚棠骗她。不确定那话的真假,又从何谈起离开?
  尚棠果真也没再来找她。真的是如玉麟所言,拿她当了跳板,用完就丢。
  尚棠成亲那天她莫名的有些忧愁。
  说好要请她,让她一定去的。请帖却没人送来。
  不请自去不合礼法,可远远看一眼随个份子倒也应不过分。
  可刚要溜就被玉麟叫去他房间警告了。
  玉麟不愿意她去,说的话也振振有词。最后还抱着她哭了。
  她从没陷入过如此两难的境地。
  一方面她很厌恶让玉麟哭泣的自己,还有一方面的心情她自己也说不清。
  始终至今都说不清。
  不过在她还没做出决定之前自己就睡着了。事后想想可能和玉麟给的那杯飘着一把白面还冒泡可疑的茶水有关。
  一觉醒来,尚棠已摇身一变,成了王妃。
  而且,再没联系她。
  关玉秀心中也憋着股气,没再主动联系。
  玉麟将她看得很紧,脾气也愈发焦躁,好像很担心她。跟着父母离开前也曾叫她跟着离开。
  她终究放心不下尚棠,留在了京中。
  在亲眼见到过尚棠的变化和她与沉临渊的亲热后,关玉秀不得不得出结论。尚棠和沉临渊婚后日久生情了。
  关玉秀应当做个称职的朋友,不能再写信去打扰那对恩爱夫妻。
  她只是搞不懂尚棠怎么就变了这么多?
  关玉秀想不明白,她以为自己了解尚棠,却越来越不明白她了。
  其实这时关玉秀才意识到,她根本对尚棠这个人本身,一无所知。
  后来。
  她成亲前,最后一次给尚棠寄了封信,想着既然未来再不相见,好歹要作为朋友,真正的对她告个别。
  尚棠没给她回信。
  再后来……
  后来的事就不必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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