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夜奔
入夜。<-》
天光暗淡,夜风呼啸。今天是个罕见的阴雨天。
于清清在一家超市的旁的汽车残骸后等了很久,才露出头来,左右看了看。几个异种堵住几米之外的街口,更远处的景物隐藏在朦朦胧胧的微红色光影之中,就好像高大巍峨的怪兽。
于是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来,快步跑到超市的玻璃门旁边,将门推开了。
里面黑得很,她本能地缩缩脖子,想了想,在身后招招手。
一个穿着美军中尉制服的粗壮异种走过来跟在她身后。
清清低声道:“去。”
那异种便沉默地向黑暗的超市里走过去。
这是一家大超市,宽广深远的空间里一片沉寂黑暗。被她称作“大个子”的异种走出几步,停下来左右晃晃头,鼻子抽了抽。
但他似乎什么都没闻到,便继续向更深处走去。异种的宽阔胸膛隐没于阴影之中,而街道上的夜风打了一个旋儿,裹着破旧的报纸、肮脏的衣物碎屑冲进街道旁边的小巷里。这阵劲风一过,便有雨点砸了下来。地面上积聚的灰尘被接二连三的雨滴砸开,漾起一阵淡淡的土腥味儿。
雨势来得很快,不一会儿便连成一片,又化为蒙蒙的雨雾。几步之外的景色已经不可见,天地之间只有滚滚的闷雷声以及哗哗的暴雨声。只是这雨水映衬着天幕的红光,看起来不像下雨,倒像是下血。
大片水汽漫上台阶,将于清清的鞋子弄湿了。她只得靠着玻璃门往里面缩了缩,并且又看一眼——大个子还没回来。
片刻之后,就连超市门口这个小小的藏身处也被雨水侵占——风转了向,裹挟着雨水劈头盖脸地浇过来,将小女孩淋成落汤鸡。
于清清用尖锐的小牙齿咬了咬嘴唇,嘴里喃喃道:“不怕……不怕……不怕……”
然后闭上眼睛拉开玻璃门,躲进去了。
然而里面是深沉的黑暗。她只敢将后背紧贴在门上,瞪大银色的眸子往黑洞洞的空间里看,竖起耳朵捕捉哪怕最微小的一丝声响。
其实她不怕鬼——要不然就不会一个人跑去山上的坟地里玩。
她也不大害怕那些异种——虽然看起来狰狞恐怖,但她可以让它们像小狗一样乖乖听话。
她所害怕的……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或许是未知的黑暗,或许是未知的前路,或许是……可能会突然蹿出来的、对自己张大满口獠牙的别的什么东西?
因为就只有她一个人而已。而这座城市死气沉沉,街道上只有漫无目的四处游走的异种——它们渴望任何新鲜的血肉,却不会说出哪怕一句温言暖语。
于清清下意识地将手伸进怀里,捏紧那三张小纸条。
随后听到哗啦啦的声响以及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她紧抿嘴唇,伸出一只手去。
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是“大个子”。于清清这才长长出了口气,快步跑到那异种身边,扯住他紧绷在腿上的制服裤子。
异种发出低沉的“嗬嗬”声,像是在表达无奈又像是在表达疑惑。但他最后还是小心地挪动脚步,带着身边的小女孩往超市更深处走去。
于清清的金色瞳孔渐渐扩张,捕捉最微弱的光亮。周围的样子慢慢在她视野里呈现出来——虽然并不真切,但已称得上“清晰”。
对她而言相当高大的货架横七竖八地倾倒,地上散落着各类塑料包装的食品。于清清松开手,飞跑几步捡起一包印着英文的东西……
然而里面的粉末却从被刮破的开口里哗啦啦洒了出来,在地上铺成薄薄的一片。
她抿了抿嘴,将塑料袋丢掉,然后扯着大个子又往里面走。散落在地的东西有很多,但绝大部分都是包装坏掉或者空掉的——完好无损的东西几乎没有。
于是她想起一件事——
薇薇安前些日子还给了她巧克力吃。那是一盒包装精美的、饰有粉红色缎带的心型白巧克力。从哪里来的?从前她没想过,但今天她知道了。
这里一定有人来过,将那些完好无损的东西统统搜刮干净,送到地下。
这意味着……
这座城市里并不像她想的那样,是只有异种存在的“无人区”。
她小小的心脏猛然一跳,扯着大个子向更深处飞跑,一直跑到长长货架的尽头,一间类似管理员办公室的地方才停下来急促地喘息。
实际上目前的窘况源自她自己的选择。“圣灵”告诉她,它赐予了第一个门徒“力量”——无可匹敌的力量。那种力量可以使它无视绝大多数的能力者、暴虐地摧毁眼前一切障碍。
但获得力量需要付出代价——脆弱的人类躯体必须经过改造。她将会变成比异种还要可怕的模样,甚至会有生出双角与膜翼,变得不再像个人类。
小女孩只考虑了几秒钟便放弃这个选择。
她不想……自己以那副模样出现在那个人面前。
因而“圣灵”赐予了她“智慧”。她的身体仍然脆弱——远比绝大多数能力者脆弱。但她却可以赋予异种更多的东西,而非仅仅将它们转化为只知道渴望鲜血与嫩肉的怪物。
她还从“圣灵”的意识当中知道了另一件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它所谓的“主”仍旧存于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主”也可这样做。“主”的恩赐比“圣灵”更加强大——它甚至可以另一个人保存人类的形态,而获得近乎“圣灵”的力量。
“圣灵”许诺她可以离开这里,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然而那多么的事情令于清清明白,这世界上几乎没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代价便可得到的。
那东西……究竟为什么要帮助自己?
仅仅是因为“你不该是这个样子”吗?
她小小的头脑当中一片混乱。饥渴的感觉搅乱了她的思维。衣服**地贴在身上,又因为超市里阴冷的环境而更加难受。水流沿着皮肤慢慢流淌,就好像无数条细细的小蛇。
她咬紧了嘴唇,重新站起来,慢慢往一边走,低头寻找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
十分钟以后,她找到一份桶装水。瓶口的塑料还是封好的,积聚了厚厚的灰尘。她用衣袖擦干净了,但是打不开。于是她看看大个子,用手指指了指瓶口。
大个子疑惑地歪了歪头,张大嘴凑近她。于清清赶紧躲开了,用小手将他的脸推到桶装水旁边:“打开啊。”
大个子晃了晃身子,最终伸出一只生着锋利指甲的手,在瓶口上一划。
嗤啦啦一声响,塑料膜与软塑料塞被一起划来。然后他满意地“嗬”了一声,重新直起身子,像一堵墙一样挡在于清清面前。
于清清便蹲在地上,伸出双手把桶装水慢慢拉得倾斜,然后将嘴凑到那开口处。
甘甜的水流滋润她的口腔与食道,一直流进胃里。她咕咚咕咚地喝了好几口,忽然觉得头脑一阵发晕。
似乎这些水重新唤醒了她的饥饿感——将近七个小时的奔走与高度紧张的情绪消耗了太多的热量。她轻轻地“啊”了一声向后倒去,桶装水骨碌碌压在她身上。
大个子猛然转过身,脸上的表情疑惑而愤怒。他四下看了看,最后将视线落在那桶水上。于是低嚎一声,一把抓起它,将它远远甩去一边。一声闷响,夹杂着货架倾塌的声音。于清清被吓了一大跳,赶忙撑起身子——
却看见大个子正愤怒而警惕地弯下腰,呼哧呼哧喘着气,向着桶装水摔落的地方怒目而视。
她只花一秒钟就明白了缘由。
大个子是异种——已经异化了一年多。即便是她也没法让这家伙彻底恢复人类意识,变得聪明理性。现在他的智商更像是一条大型犬。这家伙看到桶装水压住了于清清,竟本能地将它当做某种敌人,眼下又在向那“敌人”示威咆哮,要保护身后的这个小女孩。
她一下子笑出了声。然后笑着笑着,锋利的小牙齿又咬上嘴唇,笑声变成低低的抽泣。
因为……
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了。竟然有一个“人”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东西,如此谨慎而小心地保护自己。
哪怕这是一个看起来可怕狰狞的异种。
她扯了扯大个子的裤脚,低声说:“好啦……”
“我不怕啦……”
高大的异种转过头,又凶狠地喘息几次,慢慢直起腰。然后他重新恢复那种木木讷讷的样子,安静地站在她面前。
于清清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眼睛,想了想,走到旁边捡了几袋散乱的食品。还是破了口,或者已经空掉了。她翻捡一会儿,眼睛一亮。
有一大袋海苔。大袋子,里面是小包装。几个小包装还是好好的,丝毫没有破损。她开心地轻轻叫了一声,又想起妈妈很久以前对她说的话,于是翻开大包装袋看保质期——
到2016年2月21日。
于是她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袋,用海苔将嘴巴里填得满满,咔嚓咔嚓地嚼起来。吃了几袋之后她又拽了拽大个子的腿,让他弯下腰,把一片海苔也送进他嘴里。异种显然已经不习惯这种味道——或者从前他就不爱吃。他嚼了嚼,随即皱起眉头大口吐了出来,晃着脑袋走到一边了。
于清清笑出了声。
天空又滚过一道闷雷,大个子不安地摇摇头。但于清清觉得脑袋开始发沉,睡意侵入她的头脑。她想了想,爬进两个倾倒的货架中间,拖来一个大大的空盒子将入口封住了,安静地蜷缩下来。
在进入梦乡之前她轻轻说了声:“晚安。”
异种抽了抽鼻子,什么都没说。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一次都没有醒过。但睁开眼睛的时候似乎天光已经放亮,微弱的光芒从头顶照射进来。
她打了个哈欠,然后意识到眼下不是在自己的小房间里。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小小空间当中充满融融暖意。
自由了啊。她想起这件事,心情一下子变得好起来。
于是她咧嘴笑了笑,抬头向出口看。然后陡然睁大眼睛,缩在那里再不敢出声。
光是从头顶透进来的——她挡住入口的纸箱子不见了!
她捂住自己的嘴,从指缝里急促地吸进空气。随后她试着感受那些异种——她布置在街口的那四个已经失掉了联系,只有大个子还在。
他就在自己旁边不远处,然而……他却不过来!
于清清又在头脑里“使了把劲儿”——一声愤怒的吼叫传了过来。
但仍然没有走过来。
可脚步声响了起来。那是有节奏而轻快的脚步声,踩得地上的包装袋嘎吱作响。然后停在外面。人影被光线映进小小的空间里,于清清死死咬着牙,不出声。
随后听见熟悉的叹息:“清清,出来吧。”
是……“荣叔叔”。
荣树。
她瞪大眼睛,慢慢放下了胳膊。
“出来吧。”声音很温和,“看你睡得沉,没叫醒你。出来吃点东西。”
于清清咬紧了嘴唇,犹豫十几秒钟,慢慢从货架的缝隙里爬出去。
天果然已经亮了,超市里的光线仍旧昏暗。但她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行军炉,炉子里的火焰将周围映得明亮起来。炉上有一口小小的锅,似乎在炖着什么东西。
而一个人坐在炉边,正看着她。
于清清站起身,扭头向“大个子”的方向看了看。他瘫倒在地上,四肢以怪异的角度的扭曲着。但他似乎并不觉得疼,只发出低沉而恼怒的“嗬嗬”声。
她紧紧抿住嘴,小小手掌在背后握起来。
这就是一个闹别扭的小姑娘的样子——远远离开大人,靠在货架上、背手握拳低着头,身子还微微地一晃一晃。
荣树叹了口气:“吃点东西,跟叔叔回去吧。”
他想了想,又微笑起来:“你的那个大家伙,可不聪明。异种走路都是摇摇晃晃,偏偏他走笔直的直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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