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节

  这些年她看过的书还真不少,设计专业相关的就有一半,其余的有名著小说,人文社科,升职后又买了几本管理类和语言艺术类的书。
  高中时她就爱看各种课外读物,别的同学课间疯赶打闹,聊八卦,偷偷玩手机和mp4,她桌上却永远有一本课外读物。
  秦肆经过她座位的时候总会偷偷记下她最近在读什么书,也会买来看,但他那时候学习太费劲,看了几页就忍不住去打篮球。
  后来去了国外,一遍又一遍地想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在她喜欢的大学里,把她读过的那些书读了无数遍。
  书架角落有一本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集锦,秦肆记得那个比赛她得过奖,于是把那本书拿了下来,翻阅寻找她名字的时候,不慎有一样东西从书里掉出来。
  红底的登记照,少年穿着夏季短袖校服,似乎对拍照这件事很不满,表情里写着不情愿。
  眉眼张扬帅气,是曾经的他自己。
  照片背面沾着一层粉色纸屑,像是从哪里撕下来的,秦肆突然想到什么,不可置信地望向正在收衣服的女人。
  “宝贝。”他叫她。
  纪璇被他突然用这种称谓叫自己弄得一激灵,走过去:“怎么了?”
  那本新概念作文被放在桌子上,秦肆缓缓地把手从背后伸到她面前:“什么时候偷的我照片?”
  纪璇眼皮颤了一下,似乎紧张地攥了攥手指,但很快恢复平静:“这是你什么时候的照片?为什么会在我这里啊?”
  秦肆伸手搂住她腰,俯身逼近:“高三元旦全市联赛,获奖证书上的那张,你是怎么从老刘那儿抠来的?”
  纪璇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怎么会——”
  “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会拿到证书?我不是早就出国了吗?”秦肆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你是不是以为你那会儿喜欢我喜欢得很隐晦?我真看不出来?”
  纪璇硬着头皮,咬咬牙:“我那会儿没喜欢你。”
  说着,她脚往后挪了一步。
  秦肆吊儿郎当地笑着,朝前一步:“骗人。”
  纪璇又退了一步,死守底线:“真没。”
  秦肆继续往前:“哦,骗得还挺真。”
  “就是没有啊。”纪璇抬手戳戳他胸口,一脸认真道,“你自己想想我那时候喜不喜欢你吧。”
  暗恋是不为人知的,也该是不为人知。
  到如今依旧想隐藏在岁月的角落,让那些证据都被冲碎在时间的河里,不留下一丝痕迹。
  诈了她几句,秦肆还是没办法从当年她对自己忽冷忽热毫不在意的态度中,骗自己她是喜欢的。
  有些过程,注定就是遗憾。
  但好在结果不遗憾。
  秦肆摸了摸手里照片,问:“那这个……”
  “谁知道是不是你哪个追求者偷来的,然后不小心放我书里了。”这书的确是高中时看的,她的书也经常在班里给同学们传阅,所以纪璇编得毫无心理压力。
  秦肆像突然发现了什么,目光突然盯着她刚刚收拾的杂物箱,然后蹲下去,从里面拿出一张五寸照片。
  “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他皱眉问。
  这是在他相册里保存了七年的照片,奶茶店门口,女孩纤瘦的背在许鑫然怀里,没照出完整的脸,但也能看出是她。
  “……没什么。”纪璇从他手里夺过,表情有些不太自然,“别人给我的,我忘了扔,就——”
  秦肆盯着她慌乱的样子,即便不愿意胡思乱想也控制不住脑袋里疯狂的运转:“你跟他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纪璇闷着声把照片扔回箱子里:“没发生过什么。”
  “那这是怎么回事?”秦肆指着那张照片,语气加重,“你特意把这张照片洗出来留下,说没发生过什么我信吗?”
  “信不信随你。”纪璇转身走出书房,离开前,又把照片从箱子里捡起来,撕碎,扔进垃圾桶。
  秦肆直觉她心里有事,可能真如她所说,她和许鑫然之间的确什么都没有,可这张照片显然不是毫无意义。
  他想问,但纪璇没给他机会。
  他只好给她发微信:【宝贝,我没凶你。】
  那边正在输入几秒后,没消息过来。
  他坐在马桶上,继续发:【我错了,我以后注意态度。】
  纪璇总算赏给他一个字:【喔。】
  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天晴了一半。
  “哦”和“喔”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前者的感觉是她不想理他,但后者的感觉是她虽然不想理他,但还在乎他的感受,让他觉得不那么冷漠。
  厕所门突然被敲了敲,外面传来女孩干巴巴的声音:“秦肆你在里面生孩子啊?好没?”
  他只是洗完手在这儿坐着,闻言站起来:“我好了。”
  哪想他人刚出去,厕所门就被无情地关上。
  纪璇在厕所洗了把脸,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了会呆,情绪缓下来。
  秦肆从没跟她发过脾气,甚至说一点重话,她都快忘了,他也是个人,也有脾气的。
  只不过刚刚被他凶那一句,委屈得慌,再不跑就要哭出来了。
  该解释的总要解释,可这事一旦解释清楚,她想要隐藏的东西,就再也藏不住了。
  纪璇再次用冷水泼了泼脸,对着镜子,深深地吸了口气。
  *
  纪璇在厕所里待了很久没出来,秦肆不再等,回了刚才收拾东西的书房。
  那张照片的碎屑还在垃圾桶,他蹲下去,拿了两张起来,又挫败地扔回去。
  真是贱的,还想给她拼起来。
  他继续把那些书分门别类地往箱子里装,小心翼翼地,不折到任何一页书角,装完一箱就挪开,再装另一箱。
  把装满的箱子移到书桌时,发现桌面有些凌乱,他用手把那些凌乱的小东西抹开,突然不慎碰掉一个褪了色的铁盒子。
  似乎是很久之前装饼干或糖果的盒子,但上面印的图案已经看不清,金属也锈了。
  掉下去后,盒口被摔开,掉出许多五颜六色的手折五角星。
  心脏忍不住一个猛震,他蹲下去时,手已经开始微微发抖,从撒了一地的五角星中间,颤巍巍地捡起一张泛黄纸条。
  上面是用蓝笔写下的字迹,经过漫长的时间已经有些晕染,但还是一如当年,工整清秀——
  “不管身在何方,愿他永远有星光相伴。”
  而背面,是写得密密麻麻的同一个名字——
  “秦肆。”
  有的工整,有的凌乱,摩挲着这些字迹,仿佛能触摸到少女镇定压抑着,却依旧疯涨乃至疯狂的爱。
  想起她当年总是漠然淡定的样子,看着自己时从不多表露一分的情绪,他以为她当真没有情绪,也当真对他毫无感觉。
  原来十七岁少女那双清淩的眼有多么平静无波,心底就有多么热烈和澎湃。
  而她要怎么隐藏那种热烈和澎湃?是一次次用心底的烈火焚烧自己,再以冰水浇灌,一次次地失控,再一次次地竭力克制,一次次在黑暗里放纵,再一次次割裂掉那些情感,伪装成旁人所看不出的模样,才敢站在阳光下?
  原来,他爱她十年,却从未彻底了解过她。
  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靠近,他听见她平缓的呼吸,站起来,将那副柔软的躯体拥入怀里。
  他本该是欢喜的,原来他们从十年前就两情相悦,原来他早就拥有了他想要的。
  她喜欢他,无论过去与现在。
  可他却连一个勉强的笑容都挤不出来。
  喉咙仿佛被哽住,他知道自己想问些话,脑子里的想法却被抽空,只是抱着她,越抱越紧,像是要揉进骨血。
  最近天气总是阴沉,偶尔有雨,天说黑就黑,甚至看不到夕阳。
  两人依偎着坐在阳台边的毛毯上,全靠一盏落地灯的光来照亮。纪璇盘着腿,腿上搁着那个糖果盒,里面是被捡起来放好的99颗星星,和那张写满他名字的纸条。
  “你知道的,从小我奶奶就不喜欢我,觉得我一个女孩,以后的用处也就是嫁人生子,伺候公婆,给别人家传宗接代。”纪璇用手指拨弄着盒子里的星星,低着头,“奶奶不喜欢我,我爸对我也就不亲,他就是个妈宝男,什么都听奶奶的。整个家里,会疼我爱我叫我宝贝的只有妈妈。”
  “刚六岁那会儿,奶奶不想我念书,是教育局领导找到她,告诉她这是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不让我读书就犯法,她才不情不愿地送我去上学。”
  “后来我拼命地学,就是为了让她知道,我比那些男孩子更优秀。我用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一中,校长亲自来家里拜访,让她觉得特有面子。”
  “但在她和我爸有限的眼光看来,我学习好,未来能有个好工作,都只不过是为了嫁个更好点的男人,给她换更多的彩礼。”
  “上高中后我渐渐明白了,我要做的不仅是证明给他们看,未来我还一定要逃离这里,逃得远远的。只有远离他们,我才能摆脱被安排的命运,不用作为筹码和生育工具,当一个有尊严的人。”
  “所以秦肆,那时候的我只有一个目标,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拼命地学习,每提高一分,就是离他们更远一些。”她紧紧捏着一颗星星,“所以我不能分心,不能让自己出错。”
  秦肆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掰开她紧攥的手指,“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以为他只是在靠近喜欢的女孩,也许是有些浪荡不羁,离经叛道。但如果她不喜欢,至多给她造成些困扰,也不算太多,把他当只苍蝇拍拍就算了。
  后来他逐渐做到了,他靠近了她,她对他从一开始的完全冷漠,到偶尔会流露出一些温暖。
  他以为他们算朋友,也仅仅是朋友,他很清楚两人的感情并不对等。他要的是爱情,她能给的只是一点点友情。
  但那一点点就够了,既然能从无到有,便也能由少变多。
  可现在他终于明白,他的每一次努力靠近,对她来说并不只是困扰,而是煎熬。
  纪璇摇着头笑了笑,从盒子里捧出一把星星放在他掌心。
  “我不想告诉你,就是怕你内疚。”她在他手掌里数星星,“秦肆,你这个人其实一点都不洒脱,只是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一点点事你都能放在心里,很久都过不去。”
  男人苦笑着扯了扯唇。
  是啊,要不怎么能爱她这么多年?
  “其实我的苦难跟你没关系,我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拥有什么样的家人,又不是你能决定的。我不告诉你,你就没义务要知道。”她笑了笑,终于从里面找到一颗金色的星星,拿起来,在灯下闪闪发光,“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
  “你不是好奇那张照片吗?”纪璇仰头望着他,眼睛里带着终于坦白的释然,“那天是班长的升学宴,我吃完午饭从酒店出来,喝了点酒,很想你,然后阴差阳错地走到那家奶茶店门口。
  “就是你第一次给我买珍珠奶茶的那家店,老板说我们很配,她以为我是你女朋友。
  “那天有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男孩也给女孩买了珍珠奶茶,我就哭了,哭得特别特别伤心。”
  “你走之后,我一直忍着没哭过,我逼自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甚至比正常人还要麻木。可是那天,我觉得全身绷着的力气好像都散了,我在那哭了一个小时。
  “许鑫然只是刚好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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