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3章
余慈略一迟疑,心内虚空万魔池上空,那一轮照神铜鉴所化的明月,似是月华凝露,将出未出。
所谓“凝露”,一旦成形,就是一颗神意星芒,在这让人束手束脚的洗玉湖上,可以极大地拓展感应范围,继续追索翟、苏二人的行踪。
可最终,余慈还是没有出手。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更别说那翟雀儿,自小修炼《自在天魔摄魂经》,当年又在东华虚空观睹魔意演化,十有八九已经补全了经本,其在种魔上的造诣,恐怕也是突飞猛进。
只看苏双鹤的模样——哪怕未必就是翟雀儿下的手,可即便只有一线可能,余慈也不能轻易动手,以免打草惊蛇。
翟、苏二人终于消失在感应范围之外。
余慈摇头一叹,操舟去了相反的方向。
他很早就利用黑森林法门,从白衣处侦知,以重利驱使色蕴,在沧江两岸劫掠剑修的幕后人物,来自飞魂城。
然而相关的记忆,白衣那边非常凌乱,分明也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夏夫人一方、是苏双鹤一方、还是幽煌一方?
余慈以色蕴为饵,拿下白衣,是要确认小五等人的近况,在重新联系上之后,对这边已经没有了什么兴趣,可谁能想到,鱼儿竟是硬往钩上凑,而且,还暴露出翟雀儿这样的关键人物。
时势移易,事态变化,余慈不经意间已经走到了目前的位置上,他并没有压倒一切的力量,如果真要想重振上清,北地局势不可不知。
巫门、魔门正是北地举足轻重的力量,且素来不睦,算是互相牵制的关系。
偏偏今天他就看到了,两边的重要人物竟是私下“勾结”,还是那么一种诡异关系。
只此一条,暴露出去,整个北地不知要惊落多少下巴。
余慈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信息情报要比单纯的力量还要强劲得多!
只是,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也许可以寻个机会,用黑森林法门探测一番。可苏双鹤也好,翟雀儿也罢,要么是修为深湛,要么是心机深沉;而此类核心秘密,也必然封锁严密,不是那么容易挖出来的……
正思虑之时,他收到了远方传讯,讯息的源头是影鬼。
真少见哪……嗯?
小舟倏然定在水面上,远方的消息使得局面复杂化了。余慈一方面是考虑华阳山的变故,另一方面则是在想,这两件事情,同样关涉魔门,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正沉吟未决,却听得侧面一声招呼:
“余……”
刚开了口,忽然就给噎了回去。
余慈闻声扭头,才发现之前专注于侦听翟雀儿、苏双鹤的秘谋,脚下轻舟已经顺水漂流到近岸区域,如果不是刚刚心神震荡,使舟定在水面上,如今恐怕已经撞进了一片广袤的芦苇荡中。
把他名字叫了半载的那位,所乘小船也是刚刚从芦苇荡里突出半边,手上则是拿着杯盏酒壶,脸上已是通红,只是眼下身子僵硬,尴尬表情十分明显。
余慈生出感应,当下凝神倾听,原来这一片芦苇荡深处,还真藏了不少人,大概是举行什么聚会,笑声、歌声、饮胜之声不绝于耳,且风吹芦花,酒香四溢,倒是烟火气十足,热闹非凡。
也是他初到洗玉湖,不习惯神意感应受限的情况,五感六识有些迟钝了,否则不至于到现在才发觉。
至于那个半醉的修士,身材瘦削,细眼圆脸,不怎么起眼,也因此,虽是看去有些面善,一时却想不起来。
对上了余慈的视线,那修士明显地震了下,强挤着因过度紧张而僵硬的面颊,露出一个笑容,着实是七扭八歪,这让余慈的记忆更模糊了。
也在此时,小船已经摇摇晃晃地从芦苇荡里滑出,上面还有两个人,只是有一位已经茫茫不知东西,趴在船沿上,眼看都能翻下水去。另一人则神智清楚,哈哈笑道:“老董,招呼谁呢?”
说话间,他已经看到了余慈,也是怔了怔,才拱手行礼:“这位是……”
虽是致礼询问,其实眼睛是瞥向“老董”。
后者就是一会儿的功夫,脸上薰红醉意便散了七七八八,又觉得手上酒具碍事儿,干脆都抛进湖里,忙着给余慈行礼。
这下就是傻子都知道,他的心态不对劲儿了。
此时,余慈倒是从一个“董”字里,得了灵光:“董?你是绝壁城的!”
“老董”闻声一喜,忙躬身下去:“是,鄙人正是绝壁城无生剑门董剡。余……仙长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这下,余慈完全记起来了:“原来是董门主!”
余慈“主政”绝壁城时,董剡正是无生剑门的门主,当时是与白日府主金焕一方,但被余慈暗中说动,反戈一击,以此投诚过来。
记忆中,此人多数时候都是阴沉少语,眯眼假寐的模样,和眼前的形象决然不同,余慈才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来。
他乡遇故知,多少是件喜事。虽说当年他们二人的交情也就泛泛,余慈还是颇为欣悦:“董门主正在游剑北地?”
“不敢当‘门主’的称呼,余仙长有所不知,早在五年前,我已交付了门主的差事,如今一介散修而已,已经长居于北地。”
余慈上下打量他两眼,又笑道:“董道友不染俗务,修为上也是立竿见影,恭喜,恭喜。”
当年董剡剑术精绝,可修为也就是还丹中阶而已。如今不过二三十年的功夫,竟然已经是步虚的修为,进步幅度当真惊人,结合他散修的身份,更是难能可贵。一些大宗弟子,在修行速度上,未必能比得上他。
除了资质、心性以外,有剑修勇猛精进的缘故,恐怕也有别的机缘。
董剡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进步再快,也没有资格在余慈面前拿大,不敢多说,就给余慈介绍已经端着礼节到极其尴尬地步的同伴。
余慈由是得知,船上其他两人,清醒的这位名叫曾悦,已经醉过去的则是李恢,都是董剡这几年结识的朋友,修为倒是只有还丹境界。
他挺好奇芦苇荡中的热闹:“你们这是……”
曾悦是个自来熟,性子比较活跃,当下就笑道:“里面北海鲸王正大开宴席,各路同道但凡是路过的,都可以进去品酒尝鲜。其他的也就罢了,此中美酒,乃是以洗玉湖下七百里水层之深寒水酿就,又在这片芦苇荡中,收草木之香气,饮之寒冽爽口,入腹形神通透,不可错过啊。”
“哦,那还真要尝尝了。”
余慈也是心意所至,立刻掉转船头,和董剡这边并齐:“不妨引我一观?”
曾悦见余慈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眼睛就眨了眨,扭头再看董剡,却没有得到什么提示。
董剡哪还顾得上他,听说余慈要前去,连连点头,又深吸口气,方道:“鄙人为余仙长操舟。”
余慈见他紧张,也不想再刺激他,就点了点头。
董剡小心翼翼过船,驱动轻舟,往芦苇荡中行去,此刻,他倒是又给曾悦回了个眼色。
曾悦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不是傻子,只看董剡的态度,就知道这位“余仙长”不是寻常之辈,董剡介绍之时,只是含含糊糊提了个姓氏,又不像是对人脉敝帚自珍,倒像十分忌惮的缘故。故而他拿出“北海鲸王”的名号,刺探一下余慈的反应,可惜到头来,还是糊里糊涂。
他却不知,他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余慈对北地三湖这边的高人,实在不怎么熟悉,那“北海鲸王”的名号气魄虽大,也震不到一星半点儿。
因为这个疑惑,他完全没弄明白董剡的眼色究竟是啥意思,一个惚恍间,余慈脚下轻舟已经越过一头,探入前方芦苇丛中。
董剡在余慈身后,急得细眼都要睁裂了,最后只能用力摆口形。
“腾?疼……灯!”
曾悦终于明白过来,心头则是猛地抽动,背上已经起了层白毛细汗。他不敢怠慢,脚下一错,小舟又从原路倒了回去,后发先至,反超了半个船头,便在这个空当里,翻出了一盏灯笼点亮。
灯火昏昏,却是推开了芦苇荡里的黑暗,将其劈成支离破碎的影子,洒向光晕的边沿。
曾悦也抖擞精神,护体罡煞外扩,分开密织的芦苇,开辟出一条狭窄的水道,为后面的船只引路。
董、曾二人的“交流”,自然瞒不过余慈,他也有几分好奇:“这盏灯,有没有什么说法?”
此言一出,前面引灯的曾悦险些就把一口气泄掉。董剡也没想到余慈竟然不知道这件极有名的风俗仪式,一时也不好解释,只能含糊地道:“实是迎接贵宾之旧俗……”
余慈就笑:“你们私下划定宾朋高下,那位北海鲸王可知否?”
董剡一怔,想到不久之后可能面对的眼神,有些发紧,可再想当年今日,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心念倒是愈发坚定起来,当下断言道:“仙长不言贵,余者何足贵?”
第043章 仙引归舟 莲池明堂
余慈不想董剡竟然将他摆到了这种高度,一时哑然。
另一边董剡断语既出,也是心神激荡。
当日神主交锋,洗玉湖周边可是没有劫云阻隔视线的,故而此地万千修士,都是亲眼目睹了帝君法相立于中天,指星布斗,亿万里有如掌顾之间的无上神通法力。
如今满天下都是轰传“渊虚天君”、“上清后圣”之名,又以洗玉湖一方最甚。这么多天下来,听得他耳朵都疼了。
当时绝壁城中,谁能想到,当年凭着离尘宗的威名,狐假虎威的年轻人,如今已经是跺一跺脚,北地三湖潮翻浪涌的大能?
其实,在最初招呼出口之际,董剡已经有些后悔:第一声……或者是半声,完全是凑着酒劲儿,想在同伴面前,逞一逞能耐和人脉。可真出了口,才惊觉双方已经是天壤之别的差距。而且,这些年过去,余慈究竟性情如何,也全是未知。
待余慈视线转过来,他更是莫名窒息,生怕弄巧成拙,丢人不说,把命丢掉,可就真叫一个愚蠢透顶了!
然而此刻,余慈和善的态度,让他松一口气之余,不免就有“与有荣焉”之感。
这是当年绝壁城出来的人物!
这是当年亲眼看着发迹的人物!
这是当年曾与我并肩奋战的人物!
此时董剡自然不会去细想,当年更深层更真实的细节,他只需要记住这份感觉就好了,当然,日后有机会,一定也会和别人好好“分享”。
随着船只深入芦苇荡,也有不少轻舟小船,往来划过,上面的修士,大都是醉醺醺的,嘻笑高呼,放纵自然,看起来那位北海鲸王拿出的酒水当真不错。
至于那些还清醒的,眼神都是好奇中带着些疑惑,只在灯笼和余慈脸上打转,随即就主动移船让行。
余慈倒是又想起一事:“对了,那位北海鲸王,是何方神圣?”
前面曾悦只当听不见,只是手上的灯笼又颤了两记。至于董剡则察颜观色,见余慈确实不知,方小心筹措词句,解释北海鲸王的来历。
至此,余慈才明白,那位北海鲸王,名声当真响亮。
说起鲸王,还关联到余慈一位“故人”,便是当年驭玄黄杀剑横贯北地时,与谷梁老祖一并阻截他,后又达成君子协议的平治元君。
这两位都是乃是天下少有的豪阔人物——至少曾经是。
全盛时期的平治元君,一手举办的“平治宴”上仙真云集,豪朋满座,有如传说中的蟠桃会。
北海鲸王也没有逊色太多,他修为比平治元君还要差一筹,只是小劫法境界,辈份也更低,但豪爽犹有过之,向来都是一掷万金,面不改色,又生情直白坦荡,喜结天下英才,故而所到之处,从来都是杯中酒满,席上不空,最是热闹。
不过,正是这两位“豪阔之人”,先后都遭了灾。
平治元君不必说,得罪了罗刹鬼王,一世繁华,尽都凋零,还要受那七情倒错之苦。
至于这位鲸王,前些年同样是得罪了强人,不是别的,正是北海上的霸主,魔门东支的后起之秀,林清渔。其中内情少有人得知,不过堂堂北海鲸王,连自家老巢都坐不住,被迫来到洗玉湖避难,却是人人得见。
这位总算比平治元君好过一些,没有受到什么难缠的伤势,心境调整得也快,这不,没两年的功夫,又尽复旧观。
看芦苇荡中,水波之上,成百上千大大小小的酒坛,正顺水漂流,数百修士,乘舟往来,随手抄起一坛,就是欢呼畅饮,这种场面,无贵贱之别,无高下之分,确实是让人心头大畅。
能造出这等场面者,岂是寻常之辈?
余慈不由赞道:“真乃大豪之风。”
“是,余仙长的评点,甚是恰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