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余慈垂头回应:“谨受教!”
但很快,他又抬头,咧嘴苦笑:“只是这道理听起来,取取舍舍,复杂得很、困难得很,也……无情得很。”
这时他想到的是最近一段时间结识的朋友。按照老道的理论,追求大道中,若有必要,叶途可以舍、宝光可以舍、小九可以舍、他老道也可以舍!
是这个意思吗?
老道神色悠悠,似乎是出了神,旋又抚须而笑:“不是在世上经过风雨的,说不出这‘无情’二字,这很好。但要知道,大道无情是劫关……却‘任是无情也动人’哪!”
说罢大笑,笑继而歌,击杯为拍:
“仙路长兮长生难,长生难兮难劫关。难劫关兮关生死,关生死兮死不难。”
梅雪小亭中,白眉老道便这么清嗓而歌,声震枝叶,雪落有声。其实声音并不动听,词句也是直白平常,就是声调中颇有些诙谐自嘲的意味儿,再想过一层,便又觉得这里面字字辛酸,挤得人心血不畅。
余慈知道,老道士是用这种方式点醒他,但却把自己赔了进去。他想笑,摆在脸上的时候,却已是发了苦。
这是他第一次接触修行中高深的理论,可是若是天下修士都是这般修炼法,何其无趣,何其憋闷?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追求中的长生……真的不是!
所以,情绪激荡中,他又吞得一杯酒进肚,有了几分醉意。
他的酒品其实不太好,一旦有几分酒意,性子便显得过于狂放,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倾向。他斜眼再看,虽然他不喜欢老道刚才的言论,却很欣赏老道士恣意放任、旁若无人的姿态。这老道,确确实实是个性情中人。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老道才在长生路上折戟沉沙吧。
不过这评价到了嘴上,又变换了说法,他借着酒意,叫道:“好老道,是个妙人!”
突兀的称赞声,却让老道神态愈是悠然沉醉。他稍稍变化音节,将四句歌辞反复歌唱。余慈从中屡次听得“长生难”三字,再见老道皓首苍颜,垂垂老矣,心中如何没有感触,心中激荡之下,竟也击掌拍桌,随老道高歌:“……难劫关兮关生死,关生死兮死不难。”
一苍劲一清越,高下相激;击掌声、拍案声,老少相应。如此,简单的歌辞竟然真给他们唱出了味道。待得“死不难”三字又过,余慈已是心绪如潮,激昂澎湃,手上猛地发力,震得小亭轰声大震,几乎要塌下来。簌簌粉尘下,他恨声道:“死不难、死不难,最不难之事,便是最憋气的东西!”
老道也停了口,笑吟吟地道:“知难而上,才能长生。你可知道如何走那长生路了么?”
“知道了、知道了……”
余慈确实是清楚了老道的意思,可是却越发地不得劲,这种取取舍舍、有情无情的东西,让人觉得太脂粉气。其实他倒不怕死,反倒是烦恼这些缠缠绕绕的玩意,为什么修道就不能像使剑那样,一剑过去,立分生死,来个痛痛快快呢?
憋气的时候,就要饮酒。酒杯里洒了灰,他就不要酒杯,抓着酒壶,一口饮净,酒味虽薄,却是一气冲上了脑门,他心绪激荡,又想到于舟先前所言的天地、物、人之说,一口气顶上来,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他忽地拍案大叫:“为什么非要取舍不可?使万物为我所有、使万人为我所用、使天地自然为我所使……这样,还不得长生么?”
老道闻言怔了。
余慈吼出声来,也是脑中一清,立知自己说了混话,刚想解释,却见老道放声大笑,忽地拂袖,砰砰咣咣一阵乱响,满桌子的酒杯小菜摔了一地,差点儿连盛着鱼龙的石盒都摔下去。
此时宝光已携酒到了小亭外,突地看到这幕情形,直接给吓呆了。
老道笑罢,又看着余慈,半晌不语。
余慈生平还是第一次后悔酒后失言,迎着老道的目光,他苦笑道:“这是气话……”
老道忽尔展颜一笑:“很好!”
“什么?”
“我知道是气话……但这些句子,就是气话,我也说不出来。”
老道拍了拍他的肩膀,就那么出亭而去,再不回头。
※※※
午后时分,观中的道士们纷纷结束了午课,道观中人声渐起,但传到余慈居住的独院,却大都消寂下去,不染其清幽。
余慈在院中缓缓踱步。
这是他回到止心观后的第十天。
从那天老道拂袖而去后,余慈便再没见过他,便是那鱼龙也没有交上去,至于外室弟子之事,更是给搁置下来。好像那一回失言,真的触怒了老道,使得一切都陷入停滞状态。
时间持续得久了,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遗忘掉,每日里只有宝光过来说些闲话,让他觉得自己还在尘世之中。
余慈不是没有焦躁过,也不是没有怀疑过。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心思慢慢地沉淀。不知不觉间,天裂谷时的勾心斗角,生死拼杀变得模糊了,始终充斥在他心中的紧迫感也缓和下来,至于仍沉潜在水下的阴谋、“巨人”间的对抗等一些更遥远的东西,则是被埋在心底最深处,再加了一层盖子。
这样,他的心大部分空掉了,跳动的节奏自然发生了改变。
余慈找到了一个全新的节奏,与他在天裂谷、与他之前十二年的流浪生涯、也与他幼时在双仙教中的节奏完全不同。好像是悠然闲适,感知又非常细腻,他并没有遗忘前尘,只是渐渐改换了角度,单纯从那里面抽取信息,丰富自己的思维。
简单来说,他在反思。
并不是说他认前面做的事情有什么错误,而是他找到了一些在激烈的情境下,不可避免遗漏的有价值的东西。
较虚幻的像是他各个时段微妙的心境变化,更现实比如使用雾化剑意之际,“先天一气”细微的运化方式。这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里面,有一些他一直在追求,却被更夺目的现实状况掩盖住的东西。
所以,余慈开始喜欢在安静的独院中踱步,去回忆、去思考、去探寻,最终把握住那些东西,因为它们才和修行、才和长生挨得更近。
他状态变得很好,今日更是如此。
在静谧的环境下,他甚至可以听到肌骨血肉在“先天一气”的滋润下,绵绵密密的合声,像是深夜潮水拍打岸边,起伏有致,如闻天籁。
受此密音的浸淫,余慈很自然地进入到似醒非醒、杳冥恍惚的状态下。往昔清晰的思虑觉知,此时却像是漫堤的湖水,四面流淌,没有任何目的性,但在其最深处,又有一点微微的光亮,构成最根本的核心,照耀着难测其深的心湖。不论湖水蔓延出多远,都要受到光芒的影响,尽管那影响已是微乎其微。
他莫名其妙地、也是理所当然地想起了叶途的言论,却失去了前后顺序,甚至失去了语言这个外壳,而是还原为最直观的图像,最纯粹的理念,呈现在心湖之中。
那是一组同心圆。
微光便是圆心,湖水便是已经模糊了其间界限的圆弧。
四处蔓延的湖水主动与外界天地联系,侵占着新的地盘。而外界天地也在与湖水沟通,也许是一片落叶、也许是一阵微风,通过这细微的变化,传递着遥远距离之外,那些模糊的信息。
湖水本身便能将这些信息消化且作出反馈,而湖心那点微光,则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将信息的输入、与湖水的作用、湖水的反馈这一整套流程印刻下来,再将这流程本身剃出去,只留下一点那流程所宣示的微乎其微的“道理”,收入其光芒之中,那点微光似乎也扩大那么一丝半毫的样子。
然后,湖水在微光的照耀下,变得更加澄澈,反馈的信息也更为明晰,由此周而复始。
直到一个鲜明强烈的刺激突然插进来!
第079章 眼线
“湖水”先感应到了刺激,湖面动荡,杳冥恍惚的状态也在动荡。
动荡之时,湖水已经做出了反应,一个模糊的形象从心湖中浮出来。但此刻,玄妙状态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他难以做出进一步判断。
然后,五感六识纷纷回流,在此略显混乱的情况下,余慈在周围相对单纯的气息环境下,嗅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气味儿,这是他做出判断的重要条件。
来人的形象已经清楚地呈现,也在此刻,杳冥恍惚的状态彻底崩溃,余慈又还原为一个肉体凡胎的人,类似“湖水”之类的异象再不复见。
终于,理智做出最终判断,将来人的身份确定下来。
足足十息之后,他听到了来人急促的脚步声,又过了五息,此人停在他独院门口,敲响了院门。
“余先生,可在么?”
用这称呼的,显然不是宝光,声音其实也不是很熟悉。但余慈心中已有定论,便过去把门打开。
站在外面,是一个中年道士,穿一身蓝布道袍,浑身上下普普通通,很不起眼,属于一眼扫过去就能把他忘掉的那种。
不过,余慈却非常准确地称呼他:
“竟然是徐松道长,真是稀客,快请进。”
徐松是止心观中一个非常普通的挂单道士,资质平平,修为平平。在观中已有十年了,修为却还是明窍上阶,始终跨不进通神境界。为人倒是比较热情,曾和余慈交谈过两回,也混个脸熟。
两人的交情并没有到需要专门登门拜访的地步。余慈有些疑惑,但还是请他进来,迎入正厅。
哪知刚进了屋里,徐道士便一躬到地:
“万灵门弟子徐松,奉门主之命,前来向先生道喜。”
万灵门?
余慈眯起眼睛,稍稍恍惚了一下,一个精灵可爱的小姑娘形象从心湖浮出来,冲他璨然一笑,之后他才记起万灵门究竟是什么。
才几天的功夫,怎么就觉得天裂谷那边的事离他很远了呢?
心境终于从修行的状态移换出来,余慈看了徐松一眼。早知道万灵门在止心观布有眼线,却没有想到对方竟主动暴露出来。真的只为了道喜么?
况且,道什么喜?
“先生行将被收入离尘宗门墙,从此长生大道,一片坦途,难道还不值得庆贺么?”
这话未必太夸张了,余慈也懒得对他解释这其中的关节,直接将此话题放过,想了想,他道:“小九可好?”
徐松显然是有备而来,立刻回应道:“九小姐神魂受创,尚未痊愈,时昏时醒。门主近期想送小姐往南方故人处好好疗养。”
“哦?”
余慈有些惊讶,小丫头的情况竟糟糕到这种地步?当时那虞玄长老以及证严和尚,可不是这个判断。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而且,南方?
早在数月前,由叶途那小子“上课”的时候,余慈便从他那里大概了解了修行界的地理概念,而在止心观多日,和宝光聊天时,对此的认识也更加清晰。
修行界是有将整个世界划分为“东西”或“南北”这般相对区域的传统的。
从地理概念上,此界划分南北,是以断界山脉、云中山脉、沧江一线为界限。
其中断界山脉紧邻天裂谷,同样是划分东西修行界的界标之一,是天下两大江,即沧江和离罗江的发源地;云中山脉则号称居于天下之中,是此界修行资源最丰富的所在;沧江发源于断界山脉,由西向东,几乎横贯整个修行界,汇集千百支流而成江河,至东方而声势浩大,江宽千里,最终汇入东海。
这是最标准的界限。
不过,在传统上,或者说是在此界修士的意识中,所谓“南方”,其实范围要狭小得多。那应是指沧江以南,离罗江中下游以东,也即修行界的东南部。
与沧江一样,离罗江也发源于断界山脉,其支流灞河,还流经绝壁城外。作为此界第二大江,它比沧江要曲折很多,其干流本向东,但在中途又折向南,将地理上的南方一分为二。
离罗江东西两岸就是两个天地。
大江西岸,是此界著名的凶地大雷泽和六蛮山脉,鬼怪妖魔,层出不穷;而另一边,则是有‘六湖三江’之称的东南水系,其间百工兴盛,宗门林立,是此界最为繁华之所。
徐松所说的“南方”,无疑就是指东南水系之间,正因为如此,余慈才感到奇怪。
要知道,修行界之广大,实在超乎常人的想象。举个例子,余慈叛出双仙教,在外流浪十二年,行路不可谓不远,但实际上,他还是一直在断界山脉附近打转;而对绝壁城的居民来说,一座城市及其周边区域,几乎就是他们心目中天地的全貌了。
按照徐松的说法,要把小九送到南方疗养,想法是不错,可是从绝壁城到那边,路程可不是用千里、万里来算的,起码也是百万里以上的长途跋涉,路上说不定要走一年半载,至于么?
在这时候让小九离开绝壁城,是不是有别的打算?
对此,徐松倒是又解释了些:“天裂谷妖魔动乱,虽是有离尘宗、落日宗的仙长一手压制下去,可是终究还有漏网之鱼。近日绝壁城也屡受其扰,不少人遇了毒手。门主应是考虑到这点,便趁着‘移山云舟’东归返程之时,让家眷暂去南方避下风险。”
余慈“哦”了一声,是移山云舟吗?
他以前从叶途那里听到过,似乎这“移山云舟”是一件了不起的法宝,属于东南某个大商家,体积有如山岳,却可以在云霄中高速飞行,其上可搭载超过万人,由东到西,再由西到东,半年一次往返,为不具备长途飞行能力的修士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