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援军 (下)

  第十一章 援军 (下)
  “不好,轻敌了!” 刹那间,李彤的心脏就沉到了海底。
  沈惟敬之所以能骗得朝廷文武百官团团转,靠得肯定不止是他那些同谋。日本这边,秀七条已经抛出了两年多,却没有被锦衣卫传回大明,恐怕也未必是所有锦衣卫或者他们的关键上司,都已经被沈惟敬买通。小西行长等人为了达成目标,暗地里,肯定会派遣心腹,严防死守,而只要其中有一个在朝鲜战场上与自己照过面儿,大伙儿的真实身份就会暴露无遗。
  “姐夫,我去组织鸟铳手。你赶紧派人扯起风帆!” 刘继业心大,胆子也大,没等李彤想出应对之策,就抢先提议。
  “且慢!” 顾不上再懊悔自己疏忽大意,李彤果断拉住了他的胳膊,“关叔他们今晚去了岸上,周建良、崔永和也跟他在一起!”
  “啊?” 刘继业嘴里发出一声无力的呻吟,脚步再也无法在挪动分毫。。
  大队的倭兵已经杀到了家门口,而自己这边却仍有几员悍将,奉命在城里寻欢作乐。双方如果现在就动起手来,自己这边非但捞不到太多好处,即便成功冲出港口,关叔和周建良等人,恐怕也在劫难逃!
  “你去照顾王二丫和你姐姐,顺便把二丫的家丁,全都召集到一起。等会万一事态无法挽回,你就带着他们先去佛郎机船上。那艘船修得差不多了,需要的水手也远少于沙船。趁着这边还能吸引倭兵的注意力,你们先行突围!” 没功夫安慰自己家小舅子,李彤只管给他分派任务。
  随即,又迅速将目光转向张维善,“守义,你去其他所有人都喊起来。叫大伙分头准备。我先跟来人应付一阵,拖延时间!”
  “好!” 张维善在关键时刻,从不含糊,答应一声,转身就走。
  “姐夫,你自己也小心!”刘继业犹豫再三,终是选择了奉命行事。抛下一句叮嘱,也快步奔向了后舱。
  此刻,休息的水手和士卒们都已被惊醒,一个个费力地揉着眼睛,茫然不知所措。而当他们发现张维善迈步匆匆自大伙面前跑过,双手不停地在烛光下挥动,竟是熟悉的作战暗号。顿时,全都想起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职责,抄起家伙,奔赴炮位,桅杆和船舵。
  “船上的人听着,搭上跳板,打开舱门,全体接受盘查,否则,格杀勿论!”
  “船上の人が聞いています……”
  笕桥上,尖嘴猴腮的家伙迟迟得不到回应,叫嚷得越发响亮。一会儿用大明官话,一会儿用日语,交替重复。
  长崎港里的船只,陆续被叫嚷声和盔甲撞击声惊醒,一个接一个亮起了灯。有不少胆大包天的海客,直接光着膀子走上了甲板,朝着叫嚷声起处翘首以盼。
  长崎港对来往船只一向宽容,很少出现当地倭兵为难海客的情形。所以,在此贩卖货物或者销赃的海客和海盗们,日子未免过得有些沉闷。今夜忽然发现有热闹可看,大伙岂肯轻易错过?!
  然而,热闹的进展,却让他们多少感觉有些失望的。被倭兵用鸟铳和刀剑指着的那艘沙船,既未放下跳板接受前者的搜查,也没选择武力抵抗。只有那个最近在长崎出足了风头,也赚足了钱财的李有德老板,文绉绉地站在船舷后朝笕桥方向拱手,“在下是这条船的货主李有德,敢问我等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居然令诸位如此兴师动众?在下记得,就在数日之前,今道家老,朝长家老和高野老板,还一起向李某保证,长崎绝对不会无缘无故为难客商!如今他们三个的话音未落,诸位就用鸟铳和刀剑指着李某,可不是做生意的长久之计!”
  这几句话,看似平平淡淡,每一句,却都暗藏玄机。首先,长崎港之所以受到海商和海盗们的追捧,就是因为这里相对来说守规矩,无缘无故不会找茬敲诈勒索。其次,今道、朝长两位家老,和长崎港商会的掌舵人高野山弘,联手为大村氏牢牢控制着此地。在长崎港内为难他们的客人,就等同于打大村氏的脸。第三,做生意讲究一口吐沫砸个坑,言出无悔,今道、朝长和高野三位家老的和前家老的承诺,如果都做不得数,那长崎港内所有日本人,究竟还剩下谁可以被往来海商相信?
  “你,你休要,休要狡辩!” 没想到会面对如此犀利的质问,尖嘴猴腮的倭兵头目心里顿时有些发虚,又用力挥了几下手中倭刀,大声呵斥,“你们犯了什么事情,你们自己清楚。赶紧放下跳板,接受搜查。否则,否则……”
  “这位官爷请看!”没等他琢磨好,该用哪种程度的威胁逼“李老板”就范比较合适,沙船的邓舶主,已经快步走到了船舷旁,双手高举一张盖满红色印记的纸,声若洪钟,“本人是这条船的舶主邓二虎,这是朱印状,贵国关白有令,凡是持此物者,皆可以自由出入贵国的长崎港,无需接受任何盘查!”(注:全称为异国渡海朱印状,持此状可以出入日本贸易)
  这,可比“李有德”的话,更具备说服力。顿时,令尖嘴猴腮的倭兵头目,气焰又下降了数分。犹豫再三,才硬着头皮解释道:“邓舶主,李老板,你们听着,鄙人小仓雄健,并非有意为难你们。鄙人,鄙人今晚收到举报,说你们的船上,有刺探我国军情的朝鲜奸细。现在请你们放下跳板,打开所有舱门,配合鄙人的调查!如果查明是被人诬告,鄙人自然会给你等一个交代!”
  说罢,又赶紧用日语大声重复,仿佛唯恐附近船上看热闹海客们误会自己在敲诈勒索,或者对邓姓舶主手中那张朱印状不够尊敬一般。
  “呵呵呵,呵呵……” 四下里,立刻响起了一阵窃笑。众看热闹的海客好生失望,打着哈欠从甲板上消失了一大半儿。
  如果尖嘴猴腮的倭兵头目说话的语气没有发生变化,或者直接无视了朱舶主手中那份朱印状,大伙即便再困,也会坚持把热闹看到底。而现在,没等沙船奉命放下跳板,尖嘴猴腮的倭兵头目自己先退让了半步,很显然,双方发生剧烈冲突的希望已经非常渺茫。即便最后倭兵真的如愿登上了沙船,走过场的性质也远远大于实际。
  “看样子,不是小西行长的爪牙。” 李彤自己心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笑着摇了摇头,柔声对尖嘴猴腮的倭兵头目做出了回应,“小仓将军,在下乃是大明海商,奉了家族之命,前来长崎探路。沿途并未在朝鲜停泊,怎么可能有朝鲜细作藏到船上?你既然都怀疑是有人蓄意诬告了,就不必登船了吧?李某前几天,还在船上招待过朝长家老和高野会首,他们两位慧眼如炬。如果李某的伙计中藏着朝鲜奸细,他们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要不然,我把伙计和水手们,都叫到甲板上来,您挨个重新检查。如果有谁看起来像是朝鲜细作,李某绝不包庇!”
  “这……” 尖嘴猴腮的小仓将军原本就心虚,想到朝长家老没发现奸细,自己却亲手揪出了奸细的后果,顿时心中就敲起了小鼓。正准备顺手推舟,答应“李有德”将伙计叫到甲板上敷衍了事,身背后,却又响起了一个愤怒的声音,“别听他狡辩,他船上的通译,就是朝鲜人。还有,我手下的家族武士,今晚看到另外一个货主,急匆匆跑了回来。然后他们就在客舱中密谋了好长时间。你尽管上去搜,如果查不到他们对日本不利的证据,我来负责收拾!”
  他说得虽然是日语,但是,声音里那种妒火中烧腔调,却无法掩饰。恰好张维善从底仓返回,立刻冲到船舷旁,手指直接点向了尖嘴猴腮的小仓将军背后,“朝长太郎,有种你就站前面来,藏头露尾,算什么东西?!”
  “原来是这小子在捣鬼!” 话音落下,李彤心中又是一松,知道今晚这件事,八成不是由于己方身份暴露,而是因为争风吃醋。于是乎,也撇了撇嘴巴,大声呵斥:“朝长君,你如此胡作非为,可对得起你的父亲?他毕生所愿,就是通过长崎港的繁荣,恢复大村氏昔日辉煌。而你,不肯帮他的忙罢了,还试图将他所有心血,毁于一旦!朴七,翻译!”
  “是!” 原本还因为张树奉命盗取公文而忐忑不安的朴七,立刻来了精神。扯开嗓子,将李彤的话,原汁原味翻译成了日语,大声吼出,唯恐周围听见的人少。
  临近几艘船只上的看热闹者当中,懂得大明官话者不多,懂得日语者却不少。立刻添油加速,将朴七的翻译结果给传播了开去。登时,窃笑声,起哄声,撩拨声,此起彼伏。几乎所有听了翻译结果的人,都认定了今晚之事,为朝长家老的儿子朝长太郎蓄意诬告。特别是那些曾经亲眼目睹过双方上一次冲突的看客,撩拨的极为卖力,唯恐朝长太郎不够羞恼,跟沙船上另外一位事主的冲突,再度无疾而终。
  而先前还都杀气腾腾的倭兵们,则瞬间士气一落千丈。甚至其中不少人,低下头去,对又矮又胖的朝长太郎怒目而视。
  就在此时,夜幕后忽然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紧跟着,又有数十名骑兵,跨在从朝鲜抢来的战马背上,如飞而至。为首的那名头目,明显地位比小仓雄健高。一路上根本不做任何停顿,径直冲到后者面前,傲然吩咐:“この件は私が引き受けます……”
  朴七赶紧竖起耳朵,一边听,一边快速向李彤和张维善两个翻译,“此人乃是大村喜前手下的足轻将军斋藤孝之,正在命令小仓番组长,接受他的指挥。他接到了高野义弘的报告,说丢了一份重要公文。而今天张老板曾经带着手下,在他家做客。坏了,果然是圈套!高野义弘跟朝长太郎表面不和,暗地里却是一伙的!联手设下圈套,给,给咱们……”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发颤。李彤闻听,立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安慰:“没事儿,捉贼捉赃。今天那么多客人,总不能因为张老板来自大明,就理应被怀疑。你也沉住气,高野义弘和朝长太郎彼此之间装了多年的势同水火,肯定不是因为你!”
  最后一句话,却是对张维善说的。刹那间,就让后者心中的自责,减轻了许多。而站在张维善身侧的张树,更是长出一口气。迅速打消了悄悄跳入海中自尽,以掩护自家少爷的念头。
  正当张树在暗暗庆幸,好歹自己刚才犹豫了一下,没有将想法付诸实施之际。却又看到笕桥上的足轻大将斋藤孝之打马上前,扬起一张满脸胡渣的面孔,冲着船上大声命令:“みんな聞いています……”
  身旁的通译立刻高声将他的命令,变成了大明官话:“所有人听着,将军大人说了,你们既然是今道家老的贵客,他自然会以礼相待。但今天高野家丢失的公文实在过于重要,他必须要亲自登船搜查!”
  语毕,忽然又加重语气补充,“这是例行公事,希望你们配合!”
  “不能让他们上船!”邓子龙凑到李彤耳畔,低声提醒,“小心他们趁机栽赃。这种龌龊手段,任何衙门都轻车熟路。”
  李彤深以为然,再度拱起手,故作恭敬状,“斋藤将军,今夜已深,而且船上尚有女眷,不如等明日上船检查如何?反正,我们还有不少货账没收上来,不可能今夜就走!”
  这个理由,足够充分。谁料,被朴七在旁大声翻译成日语之后,对面的斋藤孝之,却立刻变了脸色,声音随即变得极为高亢,“酒を勧めないで食べないでください……”
  一旁的通译也跟着声色俱厉:“将军大人说了,他必须今夜登船!你们若是心里没鬼,就应该尽早自证清白。将军大人已对你们足够客气,尔等不要不吃抬举。”
  “这厮肯定跟朝长太郎早有勾结,绝对没安好心!” 刘振业与王二丫从后舱门口联袂出现,快步走到李彤身侧,小声提议,“姐夫,既然他想来硬的,咱们干脆将计就计,让他上船。然后趁机将其抓住,开船离开长崎!等天明后,再跟大村家走马换将。”
  生怕李彤不同意,王二丫也在旁边低声补充,“关叔是老江湖了,听闻咱们这边有事,肯定会隐匿行迹。有他在,姐夫你不必为任何人担心。”
  这显然是二人跟刘颖商量过的意见,顿时让李彤就开始犹豫。然而,就在他准备用言语发出邀请的刹那,眼角的余光,忽然发现朝长太郎脸上隐约有得意的表现一闪而逝。
  心脏猛地一抽,他果断改变了主意。沉声向邓子龙吩咐,“走不得!他们必有后招!邓舶主,你去船尾看看,是否有船在靠近我们?”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紧张起来。邓子龙则不发一言,快速奔向船尾。他的好兄弟张维善,则接替他的职责,开始说废话拖延时间,“斋藤将军,请您不要受小人挑拨。张某今天的确受邀到高野家做客,可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过高野义弘的视线。如果你因为张某来自大明,就怀疑张某的清白。那张某回去后,必然将在长崎的遭遇,如实向所有前来询问的同行汇报!“
  说罢,又迅速向张树使了个眼色,待其离去后,换了另外一种语气,柔声补充道,“斋藤将军,张某与朝长君的恩怨,人尽皆知。此事虽然是因他诬告而起,但大半夜让您兴师动众,张某心里也着实过意不去,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话音刚落,张树已经去而复返。手里托着一个小巧的箱子,与前几天展示给当地豪商们看的,装着白云峰龙井的箱子一模一样。
  由于有苏轼在宋代的诗词加持,白云峰龙井,这几天在长崎已经卖到了寸叶寸金的地步。谁料,斋藤孝之却根本不为之所动。没等张维善命人将箱子送下来,就厉声呵斥:“このセットを畳む……”
  “他说,让您收起这一套。否则,他会向你提出决斗,维护武士的荣誉!” 朴七快速翻译,对此人的油盐不进,好生无奈。
  话音刚落,邓子龙已经快步返回,脸色无比凝重,向李彤汇报的声音,听起来却平静无波,“有十三条战船,人字形排列,堵住了港口出口。”
  “知道了!” 李彤明白,今晚之事,已经彻底无法善了,哪怕自己答应让斋藤孝之登船检查,恐怕结果也是一样。因此,也没有表现的太过意外。稍作迟疑,就低声开始给大伙布置任务。
  “李盛,放下跳板,让他上船。永贵,你和二丫做好准备,看到我的手势,立刻俩手将他拿下。守义,你快去替代周建良,听到我这边动手,就发炮轰击码头。邓舶主,你负责操船,咱们且战且退!我就不信,把这长崎港化为一片火海,咱们还不能浑水摸鱼逃出去!”
  话音一落,众人皆热血沸腾。
  周围船只上的看客,虽然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一个个却全都凭借经验,判断出可能会有大热闹可看。刹那间,一传十,十传百,如同闻见血腥味道的鲨鱼般,拼命向沙船附近处凑了过来,丝毫不担心被殃及无辜。
  既然他们不怕死,李彤也懒得考虑是否会殃及无辜。装出一幅笑脸,重新回到张维善身侧,正要宣布答应斋藤孝之的登船检查要求,突然间,却发现远处有火焰腾空而起。
  他的脸上,立刻写满了惊愕。与此同时,心中则欣喜若狂。果断手指火焰腾起处,扯着嗓子大声提醒,“走水了,走水了!港内走水了!是十字教的教堂那边,天啊,那边可全是木头房子!”
  斋藤孝之早已等得不耐烦,正要下令强行上船,忽听李彤大喊大叫,心知不妙,仓皇扭头,只见长崎城内,浓烟伴着火光扶摇而上,顷刻间,就烧红了半边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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