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扬帆 (中)
第七章 扬帆 (中)
“启禀皇上,这个传说做不得真!” 史世用心中的紧张渐渐散去,说话也渐渐没有了先前那么多顾忌,“倭国诸侯帐下给其出谋划策的文官,也以武士自居。只是这种武士职位都很高,作战时也无须亲自上阵。至于寻常武士,因为经常要厮杀的缘故,比普通士卒身手肯定好上一些。以一当三有可能,以一当十,恐怕全是吹牛!”
“与卿比如何?” 万历皇帝朱翊钧难得有机会听些与朝政无关的新鲜事情,心情大好,瞪圆了眼睛低声追问。
“嗯,嗯!” 史世用被问得连声咳嗽,然后赶紧躬身谢罪,“陛下恕罪,卑职在辽东受了些风,刚才一时没有忍住。至于倭国武士,跟卑职交过手的,都被卑职给宰了。没交过手的,到底本领是比卑职高还是低,卑职不敢说!”
“好一个都被你给宰了,宰得痛快!” 万历皇帝听得龙颜大悦,笑着抚掌。“那我当军中,似史卿这等好身手的将士有多少?能否比得上倭国那边?”
“这个,启禀皇上,卑职不敢乱说!” 史世用又被问得一愣,强忍着咳嗽的欲望,拱起手解释,“但两军作战,武将个人身手,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千军万马杀来杀去,与麾下弟兄配合不好的话,一个人就要同时面对五六把刀枪,本事再高,也得被扎成马蜂窝!”
“原来如此。那过五关,斩六将,岂不是骗人的?” 反正除了太监和侍卫之外,文华殿内只有两个人,所以万历皇帝索性毫无忌讳地问个清楚。
“武圣究竟如何,卑职不知!” 史世用可不敢说关羽的坏话,连忙大声补充,“但三国之时作战,想必跟如今不一样。臣听话本,从没听到过大炮和鸟铳。而现在,大炮和鸟铳在军中却必不可少。而任你武艺再高的人,挨上一颗炮弹,也得粉身碎骨!”
“哦,这倒也是!” 万历皇帝听了,有些失望地点头。随即,又快速追问,“有人给朕上奏折,说倭军擅长用鸟铳,我大明应该以大炮克之,史卿以为如何?”
“启禀皇上,卑职乃是锦衣卫,擅长刺探敌情和单打独斗,却不通晓排兵布阵。” 史世用虽然放松了心态,却依旧牢记着自己的身份,又拱起手,实话实说,“但倭军的鸟铳足轻,的确非常厉害。我大明以大炮轰之,倒也是个恰当的克制之法!”
“足轻,足轻又是什么东西,倭寇的官职么?” 万历的思维非常跳跃,立刻又从制敌之策,转到了足轻一词的解释上。
“足轻,就是最低一级的士兵,若是平素不负责种地,勉强也能算是武士。”意外次数太多,史世用已经有些麻木,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解释,“日本那边,有人戏说,因为士兵穷得穿不起布鞋,所以要么光脚,要么只穿一双草鞋,是以称为足轻。”
“原来是这么一个足轻!哦,怪不得辽东那边给朕的请功折子中,只说斩杀了多少真倭,却没提足轻两个字!” 万历皇帝朱翊钧恍然大悟,笑着摇头。随即,迅速转向下一个话题。
难得有人能如此诚实地跟他说话,因此,他就像个好奇的孩子般,将自己道听途说,或者从奏折里读到的,有关倭国的消息,继续一一询问。
史世用虽然自诩为官场老油子,却从没有过独自觐见皇帝的经验。因此,只能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君臣两个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后半夜。
孙暹去执行了命令回来,见万历皇帝兴致甚浓,也不敢打扰。只是带着几个小太监,再度换掉了已经快烧到根部的蜂蜡。然后朝史世用笑了笑,退到了一旁,竖起耳朵倾听。
史世用顿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不敢再继续耽误皇帝休息,赶紧拱起手,再度小心翼翼地请求:“皇上,有关倭国之事,卑职可以写成奏折,专门呈给皇上预览。但今天实在太晚了,卑职不敢耽搁皇上太久……”
“没事儿,朕今天听得好生过瘾!” 万历皇帝打了个哈欠,笑着摆手,“若不是你,朕连倭寇到底什么情况,都不清楚,如何能做得了正确决断?!”
“卑职不敢贪功!” 史世用听得好生感动,站起身,郑重行礼。
“功劳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朕看谁敢上下其手!” 万历皇帝看了他一眼,大声鼓励。随即,想了想,又笑着问道,“你从辽东来,可曾听闻过试千户李彤和试副千户张维善?这二人替朕拿回了太祖皇帝赐给朝鲜初代国王的金印,身手想必相当不错。”
“这……” 史世用楞了楞,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听万历皇帝朱翊钧说话的语气,很显然,对两个年青千户非常欣赏。而据史世用自己观察,那两个年青千户,分明是两个愣头青。表面上非常聪明地选择了两不相帮,主动请缨过河去查验敌情。事实上,却是愚蠢地同时得罪了宋应昌和张诚。而那两个人身后的家族,据说也对他们鲁莽的举动,非常不满。已经放出话来,不再给予他们任何支持。
“怎么,史卿没见过他们?!也对,你是锦衣卫,他们是营将,彼此互不统属。” 万历皇帝不知道史世用为何发愣,本能地笑着给对方找台阶下。
“启禀皇上,卑职见过他们,还不止一次。他们都是货真价实的将门之后,身手的确非同一般!” 不忍心辜负万历皇帝对自己的礼遇,史世用把心一横,干脆又选择了实话实说。
“那辽东没有其他身手好的武将了么,他们两个刚刚从朝鲜杀了一个来回,居然就又让他们带兵去查验敌情?!” 万历皇帝朱翊钧对李彤和张维善,可不是一般的欣赏。笑了笑,继续低声询问。
“这……” 史世用不知道,这李彤和张维善两个,通过谁的渠道,将名字直达天听。又是到底是走了哪个狗屎运,居然让皇帝对他们青眼有加。沉吟了一下,再度如实汇报:“启禀皇上,辽东身手高明的武将,车载斗量。卑职不敢妄议上司,但卑职却以为,两大之间难做小。换了卑职跟他们两个异位而处,恐怕也会想办法跺得远远的,不掺和掌印和钦差之间的争执!”
“两大之间难做小,为何两大之间难做小?” 明明在普通人听起来很简单的一句话,落在朱翊钧这个大明天子耳朵里,却让他听得泛起了迷糊。“孙暹,你以前做随堂,若是遇到张诚和张鲸起了争执,也是躲得远远的么?他们两个,也不是事事都所见相同吧?!“
“启禀皇上!” 终日在内宫中混,孙暹从王重楼第一次写了书信向万历皇帝朱翊钧举荐人才的那一刻起,就牢牢记住了李彤和张维善二人的名字,所以根本不用斟酌,就大声回应,“奴婢以前遇到掌印和秉笔起争执的时候,的确恨不得立刻跑得远远的,免得不小心说错了话,惹他们两个生气。他们两个心胸开阔,当然未必真的会跟奴婢计较。可奴婢的地位低,一想到会被掌印或者秉笔记住,自己把自己就吓得半死……”
“可恶!” 万历皇帝朱翊钧皱了皱眉,轻拍桌案。
孙暹立刻闭上了嘴巴,与忐忑不安的史世用一道,等待大明皇帝朱翊钧做出决断。谁料等了好半晌,才听见朱翊钧叹了口气,苦笑着道:“不可能,朕麾下的股肱之臣,岂会个个都是心胸狭窄之辈。那两个小子初入官场,阅历太少,尽自己吓唬自己。不过这样也好,大军出发,总得先将敌情探听清楚,做到知己知彼。孙暹……”
“奴婢在!”
“把兵部给辽东将士们那份请功折子,给朕找来。还有对祖承训的处置折子,也一并给朕拿过来。在柜子左首第一列第五个位置!” 万历皇帝满脸疲惫的打了个哈欠,继续大声吩咐,“祖承训虽然兵败,但将士们拿回了太祖赐给朝鲜第一代国王的金印,功不可没。该有的封赏,朝廷不能吝啬,理应一概从优。至于祖承训本人,既然是受到朝鲜兵将的拖累才导致大败而归,罚俸三年,在原职位上戴罪立功就行了。古语云,使功不如使过。昔日秦公能三用败将,朕不能连个古人都不如!”
“奴婢遵命!” 孙暹又躬身行了个礼,快步走到存放留中奏折的书柜前,按照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指示位置拿出两分奏折,匆匆返回。
“你送史卿出去,天色太晚了,免得有人难为他!” 万历皇帝朱翊钧翻开奏折,一边随口吩咐。
史世用再度感动得热泪盈眶,躬身拜谢,转身出门。孙暹则大声答应了一声,快速跟上了史世用的脚步。临出宫前,偷偷朝自己衣袖中捏了捏,心中暗道:“李十二,咱家初次开张,这次就便宜你了。否则,区区两处宅院,买个随堂太监传递消息都难,哪值得秉笔太监如此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