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使舵 (下)
第六章 使舵 (下)
“你说丰臣秀吉是倭国摄政,不是日本王?!” 万历皇帝朱翊钧虽然不通兵略,对于政治问题却敏感远甚常人,没等史世用的话音落下,就立刻大声追问。
“当然不是。皇上莫非……”史世用被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声音吓了一跳,本能就想追问,万历怎么连摄政和国王都没弄清楚,不光自己,其他锦衣卫送回了的密报上,都曾明确提醒朝廷注意这两者之间的分别。然而,话到了嘴边上,他心中忽然又打了个哆嗦,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解释:“丰臣秀吉乃原本是倭国的一个大名,就像,就像三国时代的,三国时代的曹操、吕布和袁绍之流。原本依附于上一任摄政织田信长。后来织田信长被亲信所杀,他才打着给织田信长的报仇的名义取而代之。此后又连年用兵,四处征讨,将其他诸侯一一击败。于去年终于击败另一个实力最大的诸侯北条氏,平定整个日本!”
也真是难为他,居然能用如此简单的话,把丰臣秀吉的个人经历给总结得大致差不离。并且非常隐晦地点明,丰臣秀吉跟日本王,完全是两个概念。
万历皇帝朱翊钧听了,顿时恍然大悟,点点头,大声说道:“朕明白了,他就是曹操,那个,那个叫什么织田的,就是大将军何进。何进无谋,被太监所杀,导致天下大乱。曹操、袁绍等人以给何进报仇之名纷纷崛起,然后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分别击败袁绍、吕布、孙权、刘备,重整汉家山河!”
“对,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大逆不道!” 明明听出万历的话语里,对曹操有赞赏意味,史世用却不敢附和,低着头,迅速表明自己态度端正。
“嗯,此子倒也是个人物!” 万历皇帝朱翊钧笑了笑,继续轻轻点头,“平定了日本群雄之后,手里那么多骄兵悍将无处消放。有没胆子学刘邦诛杀功臣,干脆全都赶到朝鲜来。打赢了,就多出一片土地,可以随意分封。打输了,骄兵悍将也死光光,不会再让他为难!”
这话,里边需要忌讳的地方更多,熟悉大明开国后那段历史的史世用更加不敢附和,只能低着脑袋装聋作哑。
然而,万历皇帝朱翊钧却不想给他置身事外的机会,忽然将话锋一转,大声说道:“真是可笑,直到今晚之前,朕还以为,丰臣秀吉就是日本国王!史卿,你且实话实说,你以前送到镇抚司的密报里,有没有提及丰臣秀吉不是日本国王之事!”
“这……” 史世用心中叫苦不迭,额头上,也冷汗直冒。如果实话实说,他恐怕不仅仅会将镇抚司的所有高官,包括掌印太监都得罪个遍,朝堂上那些睁眼瞎大佬,也都被他直接抽了耳光。但是,如果不说实话,一个欺君之罪降下来,他本人和背后的全家老少,恐怕全得吃不了兜着走。
“朕知道了!” 万历皇帝朱翊钧看到史世用脸上的滚滚冷汗,心中就立刻有了结论,摆摆手,非常体贴地吩咐,“你不用说了,朕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是朕失德,以至于满朝文武,内外两庭,都拿朕当傻子糊弄!”
几句话,说得虽然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落地。当即,把史世用吓得直接跪在了地上,一边叩头,一边快速解释:“皇上,皇上息怒。卑职,卑职刚刚从朝鲜那边返回辽东,虽然写了密奏,但是属于卑职一家之言。有司,有司必须多方求证,确认无误之后,才,才敢上奏陛下,丰臣秀吉并非朝鲜国王!”
“皇上容禀,奴婢刚才奉旨在镇抚司查阅档案,的确曾经看到,那边正在核验此事!” 新任秉笔太监孙暹虽然权力欲重,却也不敢同时得罪满朝文武和所有同僚,也赶紧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解释。
“真有此事?!”万历皇帝朱翊钧闻听,原本愤怒且沮丧的心情,顿时缓和了许多。皱了皱眉,沉声确认。
“奴婢不敢欺君!” 孙暹抬起头,大声发誓,“奴婢刚才的确看到,镇抚司那边正在向福建,江浙那边的锦衣卫千户所发出公文,要求他们协助核查倭国那边的情况。而有关提到丰臣秀吉是日本国王密报中,大部分都已经被打上了存疑的标记。”
“嗯——” 万历皇帝朱翊钧闻听,心情又缓和了不少。手捋胡须,沉吟着点头,“镇抚司可给兵部那边发过文书,提醒过此事?!”
“启禀皇上,依照奴婢查验,应该是还没来得及发!” 孙暹为了避免得罪人太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来我朝大军已经抵达鸭绿江畔,无论丰臣秀吉是不是朝鲜国王,都不可能再改弦易辙。二来,二则,镇抚司那边之所以没对此事给予足够的重视,是认为丰臣秀吉在日本一手遮天,虽名为摄政,与国王已经没任何分别。并且,并且早晚会行谋篡之举,取其王而自代!”
“可恶,如此逆贼,必受天诛!” 万历皇帝朱翊钧于张居正去世之前,几乎每天都活在权臣篡位的恐惧之中。所以,注意力顿时从“镇抚司的太监和朝臣联手糊弄朕”,转移到了“丰臣秀吉这个逆贼罪该万死“上,手拍桌案,大声诅咒。
“如此逆贼,必受天诛!” 门口的太监和侍卫们,立刻高声附和,喊得比万历本人还要响亮。
“我大明发兵朝鲜,乃代天行事,战无不胜!” 不愧能抓住机会一举爬到秉笔太监位置的人,孙暹也仰起头,大声补充。
“我大明代天行事,讨伐逆贼,拯救朝鲜、日本两国万民!” 史世用一边在心里鄙夷自己无耻,一边也哑着嗓子附和。
“对,朕原本只是想打给那些周围的小国看,我大明不会坐视任何藩属灭亡不理。如今看来,还要加上’讨伐逆贼,拯救日本’、朝鲜两国生民这两条。” 万历皇帝朱翊钧,对孙暹和史世用两人的机灵非常满意,拍打着桌案高声总结。
“皇上圣明!” 孙暹和史世用两人各自偷偷用袍服擦了下手心,然后齐声称颂。
“圣明未必,但还不至于老糊涂!” 万历皇帝马屁听得太多了,早已形成了免疫力。笑了笑,轻轻摆手。
没等孙暹和史世用两人各自将肚子里那口气松开,忽然,他又大声吩咐,“孙暹,告诉镇抚司不用多方核查了,朕相信史卿不会出错。他能豁出去性命前往朝鲜和日本走个来回,就不会在这种小事上作假!”
“是!皇上!“
”皇上,皇上对卑职之恩,卑职粉身碎骨,难报一二!”
孙暹和史世用二人,一个开心,另一个愧疚,双双给万历行礼。
“让镇抚司抓紧行一道公文,连夜转给兵部。朕明天早朝,就拿此事,去问某些尸位素餐之辈,羞也不羞!” 万历打消了心中的怀疑,却不想就此罢手,笑了笑,继续向孙暹吩咐。
“是,皇上!” 孙暹赶紧又高声答应,随即,却犹豫了一下,用极低的声音请示,“皇上明天要临朝么?奴婢,奴婢要不要通知大学士和六部尚书提前准备,以免,以免他们明天出现疏漏,让皇上失望?!”
“通知他们作甚?莫非朕不临朝,他们就都不干正事儿不成?!” 万历想都不想,大声回应,随即,却又忽然记了起来,自己上次临朝,还是在三个多月前。而最近所有政务,都是由内阁大学士与六部尚书商量完之后,再转呈入御书房预览批复,便又讪笑着改口,“也罢,你去通知他们一下。但是,不准透漏,朕已经发现丰臣秀吉不是日本国王的事情。否则,他们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来给自己的失察找借口!”
“遵旨!” 孙暹权衡了一下,大声答应。
“皇上怎么这样?就跟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般!” 史世用听了,肚子里却偷偷嘀咕。然后继续低头看着自己刚刚换好的麒麟服,心头百味陈杂。
这身麒麟服,代表着他受到皇帝宠信,掌印太监和文武百官,轻易都不敢对他妄加陷害。但今晚亲眼目睹了万历的多疑和善变,他也不敢保证,皇帝对自己宠信到底能持续多久,能挡住几轮别人的联手诬陷。
毕竟,他今晚所做的事,所说的话,不仅仅得罪了掌印太监张诚,还间接把当朝许多大臣,都招惹了个遍。万一对方记仇,他非但今后官职很难再往上升,早晚还会遭到打击报复。
正患得患失间,忽然又听见万历大声说道:“既然倭寇的战斗力不可低估,而朝鲜国王和军队对大明的忠心又十分可疑,那宋应昌的决策,就合情合理。孙暹,派人去辽东传朕的口谕,张诚糊涂,不准再插手军务!大军何时渡江,由宋应昌一言而决!”
“奴婢遵旨!” 孙暹心中得意,回答得格外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