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威(上)
第四章 天威(上)
“呼————” 北风卷着沙粒子,打得文华殿的雕花玻璃啪啪作响。
雕花玻璃是西洋商贩从海上运来的,价格与皇宫原本糊窗户专用的蝉翼纱不相上下,但透光度和保温能力,却高出不止一个水平。所以,自从文华殿窗户改造工程结束后,大明万历皇帝朱翊钧就将处理奏折的场所搬到了此地,每天都忙碌到深夜才肯收工。
然而,今天,朱翊钧却被沙打玻璃的声音,吵得心烦意乱。很快,就丢下毛笔,冲着门口大声吩咐,“来人,把护窗关上。这么吵,尔等一个个没长耳朵么?”
“皇上恕罪!奴婢这就去关,这就去关!” 司礼监随堂太监孙暹被吓了一哆嗦,赶紧小跑着冲出殿外,招呼内廷侍卫们合拢楠木护窗,将玻璃与风雪彻底隔离。
文华殿内的光线迅速减弱,转眼间变得伸手不见五指。万历皇帝朱翊钧顿时被气得火冒三丈,抬起腿,一脚将御案踹翻于地,“干什么呢你们?这么黑,让朕如何处理国事?!”
“皇上息怒!奴婢来了,来了!“ 秉笔太监张鲸像肥球般从门口“滚”入,双手各擎着一根刚刚点燃的蜜蜡,宛若擎着两把倚天宝剑,“是奴婢的错,不该离开这么长时间。奴婢该死,该死,罪该万死!”
嘴里不停地请着罪,他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放慢。很快,就把蜡烛插到御书案旁的西洋烛台上,随即,又如同变戏法般,从宽大的太监袍子下,掏出了一支又一支新蜡烛,挨个点燃了,插在文华殿内各处烛台。
原本黑漆漆的文华殿,迅速被照得亮如白昼。一股雨后花园中的特殊香气,也迅速在屋内散发开来,让人精神瞬间为之放松。大明皇帝朱翊钧轻轻抽两下鼻子,惊诧地询问,“这是谁家产的蜂蜡,味道如此清新?你这厮,一次拿了这么多来,是不是又赖了人家的银子?!”
“不敢,不敢,奴婢不敢!” 秉笔太监张鲸晃晃白胖的手掌,笑着解释,“这是御用监仿照西洋方子,自己造的鲸蜡。里边放了一些花粉和草药遮掩腥味儿。价钱还不到蜂蜡的一成,所以奴婢一高兴,就多拿了几根请皇上您用个新鲜!”(注1:御用监,皇宫十二监之一。负责制造一些皇家专用物品,也兼做新奇产品的研发、仿制。如钟表,平板玻璃等。)
“鲸蜡?” 万历皇帝朱翊钧微微一愣,目光迅速在张鲸身上来回逡巡。
“不是奴婢的鲸,是鲸鱼的鲸。东海那边的巨鱼,过去的人都以为是鲲的幼崽。近些年听西洋工匠说,鲸鱼其实就是一种大鱼。肉不中吃,但鱼脑油做蜡比蜂蜡亮许多,所以奴婢就派人去弄了一些鱼脑油过来,原本只是想试着做几根蜡烛,给宫里边节约一些用度,谁料居然一次就做成了。” 张鲸从小就伺候朱翊钧,深知这位皇帝的脾气,又快速摆了摆手,大声补充。
“鲸鱼的油?” 朱翊钧听得又是一愣,随即,鼻孔里就隐约闻到了一丝淡淡的鱼腥。虽然依旧被花粉味道和草药味道掩盖住了大半儿,但比起自己以前所用的蜂蜡,依旧显得“味重”了许多。
不过,若论明亮程度,这鲸蜡可比锋蜡高出了不止三成。两相取舍,鱼腥味道,就又变得不那么惹人讨厌了。
况且眼下朝廷正忙着拯救朝鲜,每天都有钱粮如流水般往外花。内宫用度能节省一些,肯定比不节省要好。至少,自己这个当皇帝的,是给朝野带了一个好头。今后面对那些反对用兵的文官之时,也更理直气壮。
“奴婢在御用监那边,还找到了这个东西。” 唯恐万历皇帝朱翊钧还记着太监们刚才的过错,张鲸双手朝自己胖胖的肚皮下一模,迅速又端出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双手举到与自己的眉毛齐平。
"什么东西?” 万历皇帝朱翊钧的注意力立刻被木盒所吸引,看了看,本能地追问。
“西洋钟,御用监设在宫外的作坊里头,已经仿制成功了。虽然没有西洋和尚带来的那么精准,但每天所差,绝对不会超过三分。” 张鲸迅速放低手臂,眉飞色舞地汇报。紧跟着,又快速将目光转向战战兢兢的随堂太监孙暹等人,笑着吩咐,“还不快点儿给皇上把御书案扶起来,好让皇上鉴赏自鸣钟。一群废物,平素张掌印是怎么教你们的?!再给他老人家丢脸,回头仔细你们的皮!”(注2:张掌印,即掌印太监张诚。为太监之首。)
“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孙暹等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答应着跑上前,七手八脚扶起御书案,将奏折,毛笔,砚台和镇纸等物,全都归还原位。
秉笔太监张鲸则笑着将木盒放在了御书案一角,快速打开盖子。“皇上请看,这就是御用监那帮奴婢们监督工匠,帮您所造自鸣钟。用料折合七两纹银,耗时一个月又四天。如果买到市面上,大概能卖到一百三十两。”
“能卖这么贵?” 万历皇帝朱翊钧又惊又喜,双手将自鸣钟从木盒里搬出来,对着烛光仔细查看。
与西洋自鸣钟极尽奢华之能事不同,御用监所仿制的自鸣钟,除了正面外壳镶嵌了几块淡蓝色的玻璃,表盘用了一整片景泰蓝做背景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装饰。但整个自鸣钟,却透着一股子古朴大方之气,非常适合读书人家装点门面。
“这东西,其实卖的就是“稀缺”两个字。开始时市面上少,自然卖得就贵。将来做得多了,价钱就下来了。” 非常了解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心思,秉笔太监张鲸继续笑着补充。“奴婢觉得此物不错,就自作主张,让御用监那边准备材料,先做一百台。届时皇上无论拿出去赏赐有功之臣也好,着奴婢去发卖换钱也好,都能图个方便!”
“那就是一万两呢,即便去掉工匠的薪俸!” 万历皇帝朱翊钧听得喜出望外,双目之中,瞬间冒出咄咄精光。“要是能尽快造出一万台就好了,朕手头就能多处一百万两银子来。上朝之时,就不怕有人跟朕哭穷!”
“那就做一万台,今后谁再哭穷,皇上您就搬出银子砸死他!” 张鲸双手举起木盒,对着窗子做咬牙切齿状。
“对,朕用银子砸死他!” 朱翊钧被逗得开怀大笑,心中不郁闷彻底一扫而空。
作为乞丐皇帝朱元璋的后代,大明皇帝几乎个个都不在乎谈论钱财。英宗受困宫中时,皇后曾经亲自纺纱织布去补贴家用。武宗微服私访,也经常扮做商贩过瘾。所以朱翊钧本人,看待黄白之物,也亲切得很。有时真恨不得将皇宫多余的房间都给租出一些去,好歹也赚些钱来弥补亏空。
但非常不幸的是,自打张居正去世之后,他想尽各种办法去敛财,国库和皇家私库,却每年都入不敷出。而老天爷似乎也故意再难为他,冬天来得越来越早,持续时间越来越长。北方的粮食越来越无法自给自足,整个京师的供应,都必须依赖于江南。
眼看着北京城内的米价一年贵过一年,朝廷的用度越来越紧。朱翊钧怎么可能不着急上火?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去年孛拜叛乱,打烂了整个西北。今年朝廷好不容易平定了孛拜,倭寇又一举席卷了朝鲜。
作为朝鲜的宗主国,大明不能见死不救。可要打仗,就得花费银子,米粮和各种辎重。而朝鲜此时,却无钱,无粮,无兵,全都靠大明来倒贴。而大明多贴给朝鲜一两,自己个国库就又少了一两。照这样下去,恐怕用不了五年,张居正所留下的九百万两库存,就得彻底花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