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旋涡 (中)

  第二章 旋涡 (中)
  “呼——” 北风卷地,草屑和残雪纷纷而起,在半空中越聚越多,越卷越高,旋涡般直冲云霄。
  “地龙卷,地龙卷!” 一队正在校场中训练的鸟铳手叫喊着向后闪避,任带队的把总如何咆哮,都无济于事。
  神秘,凶残,高贵,这是世人对龙的印象。地龙卷既然带上了一个龙字,当然也招惹不得!更何况,对于来自江浙一带的鸟铳手来说,每次龙卷风从海上登陆,都会导致洪水泛滥,房倒屋塌,人畜死伤无数。这平地上出现的龙卷风虽然看上去比海上来的小了许多,可谁又能保证它不会杀人夺命?!
  “嗤,这群南方人,真是少见多怪!” 同样面对旋涡般的地龙卷,站在中军议事厅窗口的李如梓,就没有感觉到丝毫的惊诧。而是不屑地撇了下嘴,轻轻摇头。
  “我看你才是少见多怪。江南那边,水网纵横,一年到头刮风的日子都没几天,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见到地龙卷?”一声温和的呵斥,从背后传来,隐隐约约,还透着几分长辈对晚辈的关切,“怎么了,闲得无聊了,看别人操练士卒,都看得那么有滋有味儿!”
  “我是以前没怎么见人光用鸟铳结阵,而不配合长矛和狼筅” 李如梓迅速回过头,努力撑出一张笑脸,“大哥,你回来?!钦差和巡抚那边争出结果来了么,到底几时向朝鲜发兵?!” (注1:狼筅,戚家军的制式武器。械首尖锐如枪头,械端有数层多刃形附枝,结阵使用,可将敌军挡在一定距离之外,给鸟铳手创造顶着敌人鼻子开火的机会。)
  “他们两个能争出结果来,才怪!” 站在他身后的,正是他的长兄李如松。眉眼跟他极为相似,但年龄却比他大了足足有三十岁。所以言语之间,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父亲般的慈爱,“你不用操心这么多,他们爱争到几时就几时。反正倭寇此番是奔着大明而来,一旦在朝鲜站稳了脚跟,下一步肯定就会杀向辽东。”
  “我是觉得,咱们终日等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鸭绿江这么长,谁知道倭寇会从哪里渡江?与其等着他打上门来,哪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在自家大哥面前,李如梓从不隐瞒心中的真实想法。摇摇头,低声提议。
  “在江北干等,肯定不是办法。可敌情不明,朝鲜那边的义军和官军,又很难分辨是不是跟倭寇狼狈为奸。贸然过江,若是能旗开得胜还好,如果不小心首战失利,未免挫了大军锐气,也给了朝堂上那些反对出兵的人以口实!” 李如松看了他一眼,回应当中透出了几分沉重。
  “是啊,甭看那姓郝的现在天天叫嚣要杀过江去,直捣汉城。还做出一幅不遗余力,支持大哥的姿态。如果真的吃了败仗,哪怕是几百人的损失,第一个跳出来弹劾大哥的,肯定又是他。” 老五李如梅的声音也从门口传来,夹着一股子难掩的料峭之意。
  ”五哥,你也觉得按兵不动最好?!” 李如梓迅速扭头,带着几分惊诧追问,“当初没回辽东之前,你可是一直主张,以泰山压顶之势攻过去……”
  “从用兵上讲,肯定是趁倭寇没再朝鲜站稳脚跟,以泰山压顶之势发起进攻,将其直接赶下大海最好。但眼下这种情形,却不如以静制动。至少,在宋钦差与郝巡抚两个人没争出结果之前,大哥不急着率部渡江!” 李入梅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向自家六弟解释。
  “这又是为何?” 李如梓听得似懂非懂,眨巴着眼睛大声追问。
  “刚才大哥不是说过了么,只能赢,半点都不能输的仗,实在太难打。” 李如梅咧了下嘴,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马上就到十月份了,天寒地冻,粮草辎重运送难度,一日胜过一日。而朝鲜国无粮、无钱、无城,甚至连给大军运送补给的民夫都无法提供。咱们如果挥师渡江,将士带得多了,粮草辎重肯定接济不上。如果带得少了,非但会给倭寇可乘之机,那些原本就脚踏两只船的朝鲜官兵,恐怕也会像当初对待祖承训一样,果断倒向倭寇那边!”
  “这……” 李如梓听得好生郁闷,拳头越捏越紧,却不知道该去揍谁。
  “更关键一点是,咱们李家,原本就被朝廷中某些文官当做藩镇来看待,所以才逼着父亲交出兵权,回家养老。今年朝廷被宁夏之乱逼得没办法了,才勉强启用了大哥和咱们。” 本着为家族长远考虑,李如梅想了想,继续低声点拨,“如果大哥在朝鲜打赢了,哪怕战果再辉煌,他的官职不会再升,咱们李家,也不可能再出第二个总兵官。而一旦输了,甚至某一仗跟倭寇打成了平手,朝鲜中那些言官,肯定就会像疯狗般扑上来,群起而攻之。那帮家伙,甭看对付外敌没啥本事,对付自己人,却一个顶仨!”
  “奶奶的,都是一群什么玩意儿?!咱家该他们的,还是欠了他们的?” 李如梓实在忍无可忍,挥舞着拳头大声嚷嚷。
  “无他,狗仗人势而已!” 李如梅撇了撇嘴,冷笑着摇头。“那些言官之所以有胆子像疯狗般往咱们身上扑,还不都是背后有主人给他们撑腰?如果皇上真的相信……”
  “老五,别胡说!” 半空中猛然传来一声断喝,将李如梅的话直接憋回了肚子里。
  迅速将头探出窗外看了看,大明东征提督李如松,讨倭援朝总兵官李如松满脸郑重地向两个弟弟强调,“陛下对父亲和我一直信任有加,你们两个,且不可再说这种怨怼之言。否则,即便没有外人听见,我也一定会替父亲执行家法!”
  “是!” 李如梅也知道自己今天说错了话,立刻抱拳行礼。
  李如梓却不太服气,仗着自己年龄小,嬉皮笑脸地拱手,“大哥,知道了。皇上圣明,都是奸臣歹毒……”
  “闭嘴!” 李如松狠狠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少玩这些花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事实就是如此,皇上需要良将替他征讨四方,所以对父亲和我,一直宠信有加。但为了防止有地方文官和武将一手遮天,朝廷就必须养着言官,让他们随时鸡蛋里挑骨头。”
  唯恐李如梓不服气,他将语气稍微放缓和了一些,继续谆谆教诲,“辽东铁骑威名赫赫,除了戚家军之外,天下无人能挡其锋。而父亲能坐镇辽东三十年,若非陛下信任,怎么有此可能?!至于去年命令父亲回家荣养,也是陛下见父亲年纪大了……”
  “行了,大哥,我知道了。我不会乱说话就是!” 李如梓听得好生不耐烦,捂住耳朵抱怨,“好像我啥都不懂,只会给家里惹祸一般?也就是今天这里没外人,我才多了几句嘴。否则,你看看我,保证比徐庶进曹营还安静!“
  “我呸,徐庶如果活着,得被你再给气死!” 李如松拿他无可奈何,撇着嘴数落。“昨天也不是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嚷朝廷对祖承训的处置不公平来?”
  “ 朝廷对祖承训的处置,原本就不公平。带兵去攻打平壤,又不是他自己要求去的?明知道倭寇数量不下十万,还只给了他一个营的人马,其中战兵还不到两千五!他即便再有本事……” 李如梓好生不服,继续梗着脖子倚小卖小。
  “就你知道,别人都眼瞎?大伙现在不替祖将军说话,是时机未到。如果时机到了,自然会让他如愿翻身。” 李如松狠狠瞪了他一眼,迅速打断。
  “那姓郝的……?” 李如梓听得大吃一惊,本能地小声追问。
  “朝廷里的言官,可不止会咬咱们。自然也不会放过他。所以,他现在才迫不及待催促大军过江!” 李如梅笑了笑,在旁边低声插嘴。“可他越是这样,越没人敢帮他。免得将来遇到挫折,被他像抛弃祖承训那样,恨不得杀人灭口。而宋钦差之所以一直阻碍出兵,也不是像大哥这般,谨小慎微。而是想要一脚踢走姓郝的,独揽大权。”
  “这……” 李如梓听得心惊肉跳,两只眼睛再度瞪得滚圆。
  “早就说,你别跟着瞎操心,你偏不听!” 李如实抬起手指,在他额头上戳了一下,继续笑着数落,“你看看你自己,再看看李子丹和张守义。年龄都差不多,人家俩人,却知道分寸,只管低头做事,从不多嘴多舌!”
  “他们俩?” 不听李彤和张维善的名字还好,一听,李如梓脸上的惊恐,顿时变成了郁闷,“他们俩那叫知道分寸?我看是没良心才对?我当初费了那么大力气帮他们谋取官职,他们可好,跟我连一句实话都没有!”
  “呼——” 北风卷着残雪和杂草,破窗而入,刹那间,灌了他满头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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