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噩耗(下)
第三章 噩耗 (下)
“やばい,逃げろ!” 眼看着自家同伴像暴风雨中的麦子般纷纷倒在明军的马下,倭军预备队中的足轻们再也没勇气坚持下去,惨叫纷纷逃走,再也没心情去管自家主帅的死活。
倭军中的各级武士,倒是还在努力坚持。甚至一些从山坡上退下来的,也咬着牙向小野隆一身侧靠近。然而,在全军崩溃的情况下,他们的个人勇武,能起到的作用非常有限。没等山坡上那千余明军冲过近前,就已经被赵登带着家丁给杀了个尸横遍地。
“やばい,逃げろ!” 小野隆一的亲信们见此,知道大势已去,不敢再继续做无效的挣扎,推着他跳上一匹战马,朝着南方疯狂远遁。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正红着眼睛杀得全神贯注,哪里肯让此人如此容易就溜?一人在马上,一人在步下,怒吼着紧追不舍。
到了此刻,武士与足轻的不同之处,就显现了出来。虽然明知道逃得慢了肯定会死,大多数倭国武士,却从四面八方向李彤的战马前聚拢,宁可拼掉自家性命,也要给主帅争取撤离之间。
“闪开!” 不明白倭军当中武士和足轻的区别,也没功夫去理解那些甲胄华丽的武士,为何要争着替一个差点儿光了屁股的胆小鬼去死,李彤大吼着挺枪前刺,将一名又一名拦路者挑翻于地。
此时此刻,他的身体上染满了血,不知道哪些是来自对手,哪些来源于自己。他胯下的桃花骢也被染成了赤红色,粗重的鼻息带着雾气从鼻孔中喷出来,就像一头喷云吐雾的怪兽。他手中的长枪已经变得又湿又滑,枪缨上的血浆也早已经结了块儿,每次挥动,都比上一次沉重。他腰杆、手臂和胸口,都酸痛得离开,仿佛无数只蚂蚁在撕扯他的血肉,啃噬他的骨骼……
然而,拦路者却总是杀不完,哪怕张维善冲上来帮忙,也无济于事。无耻的倭军主帅,像刚出了壳的小鸡般,在武士们的拼死保护下,越跑越远,越跑越远。
“姐,姐夫,别追了。人生地不熟,小心再遇到别的倭奴!” 刘继业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了过来,刹那间,让李彤和张维善两人眼睛里的凶光,全都变成了惊愕。
二人本能扭过头,恰看到刘继业那足以压垮大部分战马的硕壮身躯。质问的话,脱口而出,“你,你没死,你还活着?”
“挨了一枪,好像打在了护胸甲上,当场就把我给打晕了过去!” 刘继业骑在一匹缴获来的日本马上,两条腿儿需要弯曲起来,也能避免挨着地面,整个人看上去极为滑稽。“后来又给喊杀声惊醒,看不到你们俩,以为你们俩给倭奴的火枪打死了,就爬起来跟他们拼命。幸亏赵把总赶来得及时,否则,不被倭奴杀死,也得把老子活活累死!”
“刘把总砸断了倭奴的帅旗,一举锁定了胜局!” 知道刘继业等人都是李如梓的朋友,右司把总赵登不敢贪功,红着脸轻轻摆手,“千总,千副,别再追了!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更何况咱们对这边很不熟悉,万一遇到别的倭军,就得不偿失了!”
“千总,千副,大胜,以千破万,咱们是大胜。有没有敌军主将的脑袋,都差不多!” 左司副把总许堰也带着一身的血迹赶上来,气喘吁吁地劝阻。
“是啊。破敌乃是全功,斩将只是锦上添花!” 右司副把总王睿不敢落后,也紧跟着高声补充。
他们三个,都是内行中的内行。非但熟悉战阵战术,而且懂得大明军队之中所有明暗规则。更知道,“功劳不能一次立得太高”的道理。
作为一支被派出打听消息的偏师,忽然遭遇了十倍于己的倭军,并且战得大获全胜,已经足够让所有参战将领和底层军官跃升两级,砍下来的倭奴脑袋用石灰腌了交上去,也足以让普通兵卒获得一笔封厚的赏钱。此外,还能剩下一大半儿的功劳来,给上司和同行们去分润。而再加上一个斩将之功,情况也是一样,除非上面有超级大人物关照,军官不可能连升三级,兵卒们的赏金不可能翻倍,冒险多杀出来的功劳,只会白白便宜了他人。
“行,你们说不追就不追!” 李彤追杀敌军主帅,原本就是为了给小舅子刘继业报仇。如今既然看到刘继业没死,当然心中的杀气就散了,果断决定听从老江湖们的劝告。
“哼,便宜那只光屁股家雀儿!” 张维善余兴未尽,气哼哼地停住脚步。“敢跟老子玩火铳,要是老子刚才手里有一杆突厥大铳,他不知道死了多少回!”(注1:突厥大铳,即土耳其进贡的火铳,后被大明仿制,称为鲁密铳。因为采用双层卷铁法打造,膛内会产生一根简单的天然膛线。所以射程和精度都远强于普通鸟铳。)
“下次,下次见了他,少爷再找他讨还此债!” 家丁头目张树带着其余家丁纷纷追上,将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个,团团围在了队伍中央。“这次怪我,大意了。没把大铳给少爷带在身边!”
“是啊,少爷,穷寇莫追。咱们这次至少砍了六七百倭奴,功劳够大伙分了!” 李盛、李巨等人,跟在张树身后笑呵呵地补充。
在众人的劝说下,张维善和刘继业两个虽然心有不甘,也只能放弃了追杀到底的想法。跟着李彤一道,被家丁和部属们,前呼后拥地返回了战场。
早有留下来的家丁,配合着几位没有战马的百总们一道,将战果清点完毕。核实之后,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先前的紧张和恐惧,大声欢呼。
这一仗,明军一部新兵,击败了入寇朝鲜的倭军一万。格杀倭兵五百二十四,夺取不知道等级大旗一面,认旗三十有二。此外,还俘虏了来不及逃走的朝鲜叛军三千有奇,缴获精制鸟铳六十余门,各种成色倭刀一千多把,以及粮草、火药、马车若干。
倭军足轻也被俘虏的百余,但是,还没等李彤这个千总在追杀敌将的途中返回,被俘虏的朝鲜叛军忽然一拥而上,手脚并用,将倭军足轻全给送回了老家。
看押俘虏的明军看了,也不干涉。直到呻吟声全都停下了下来,才拿着明晃晃的钢刀,上前去砍倭兵的首级。
如此一来,倭兵的首级总数,已经将近七百。而明军自己这边,虽然是仓促迎敌,战死者却只有六十余人,轻重伤号加起来不过一百一十上下,远不到伤筋动骨的地步。两相比较,的确称得上是,大获全胜!
“这回,哪怕南京那边的功劳,全都被别人贪掉,三位少爷每人一个游击的位置,也稳了!” 最开心的,是李彤的家丁头目李盛,没等第二遍核验结束,就开始手舞足蹈。
不像张树那样早已心如死灰,他从军中退下来,成为李府的家丁头目之后,却依旧幻想着哪日能再遇到一个像戚少保那样的主帅,跟在对方身后建功立业。而现在,自家少爷稀里糊涂赢得的一场大胜,将他心中的那个火苗,又点了起来,并且越烧越旺,越烧越旺!
“光是一个游击,恐怕不够。朝廷如果想鼓舞士气,至少还得加上一个指挥佥事,甚至直接升参将,授指挥使!” 右司把总赵登,也觉得自己这回终于跟对了人,笑呵呵地在一旁补充。
“可不是么,朝鲜俘虏再不值钱,五个顶一个,也是五百生俘!上头还能有脸全拿走?!怎么算,也得给两个参将或者指挥同知职位下来,哪怕后面那个是虚职!”
“虚的也是同知,军田和兵卒可以不给,俸禄不能少!”
“可不是么,亏待了咱们,今后谁愿意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拼命?!”
……
其余家丁和军官们,也兴奋地大声嚷嚷。仿佛每个人,都看到了耀眼的赏金和光鲜的官袍。
只有家丁头目张树,不像大伙一样高兴。而是扯了扯李彤和张维善两人绊甲丝绦,低声提醒,“两位少爷,情况不太对劲儿。如果前锋营已经打进了平壤,按道理,倭军应该大举南撤才对,怎么又杀回到了马砦水边上?!”
“你是说,前锋营出岔子了?” 李彤的心脏一抽,瞬间从获胜的欣喜中警醒,扭过头,低声询问。
“你别吓唬人,呸呸,坏的不灵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 张维善直接选择了拒绝相信,朝着地上大吐口水。
张树才不管什么口彩不口彩,眉头紧锁,继续低声补充,“少爷,小人不是危言耸听。这伙倭军来得实在蹊跷,您最好派人去被俘的朝鲜人中,找个懂大明官话的问问,前锋营那边……”
一句话没等说完,不远处,忽然有个百户拉着一个身穿朝鲜仆从军服色的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千总,千总。这厮,这厮说他是,他是锦衣卫。说有要事,必须当面向您汇报?!”
“锦衣卫?” 李彤、张维善两个,俱是一惊,赶紧走上前,核实对方身份。
“大明福建锦衣卫指挥史世用,见过两位千总!” 那身穿朝鲜仆从服色,却自称锦衣卫男子,也不畏惧。从腰间隐蔽处取出一块象牙制造的牌子,高高地举过了头顶,“请两位千总,速速派人送我回报辽东巡抚,紧急军情!”(注2:史世用,历史真实人物,福建锦衣卫指挥。率领心腹几度潜入日本探听情报,为明军的战略决策提供了重要依据。)
“锦衣卫,你怎么会混在朝鲜人叛军里头?!”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将信将疑,接过腰牌,努力辨认真伪。
刘继业却急得火烧火燎,上前一把揪住对方衣领,大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前锋营到底怎么了?我舅舅,我舅舅他,他是否平安?”
“令舅?敢为这位把总,乃是哪位将军的外甥?” 史世用后退半步,轻轻掰开刘继业的手掌。
“继业,不要莽撞!” 李彤怕刘继业得罪了锦衣卫,后果不好收拾,先大喝了一声,随即陪着笑脸,向史世用拱手,“见过史指挥,在下李彤,这位是在下的好友,诚意伯的后人刘继业。他的舅舅,乃是追随祖总兵先期入援朝鲜的史游击,单名一个儒字!”
“你是史儒的外甥?” 史世用闻听,顿时顾不上再保守秘密,拉着刘继业的衣袖,低声催促,“快,想办法去救你舅舅和祖副总兵,他们,他们在平壤城内,遭受到了倭军的重兵埋伏。麾下弟兄们战死了七成以上,剩下的,正被他们两人带着,逃入了平壤北边的太白山,弹尽粮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