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冷枪(下)
第二十七章 冷枪 (下)
这女子肤色颇深,颧骨颇高,嘴巴颇大,长腿长臂,还穿了双大号的黑色的牛皮靴子,按照大明江南标准,绝对跟“美丽”俩字搭不上关系。
特别是对于见惯了秦淮河上莺莺燕燕的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而言,简直在匆匆一瞥之间,就从对方身上挑出了一大堆毛病。然而,却不知道为何,二人竟被此女的目光看得有些发虚,先后放开了阔别半年有余的好朋友刘继业,讪讪地向女子拱手,“这位,这位姑娘请了,我们,我们两个只是平素跟他嬉闹惯了而已,并没,并没真的想收拾……”
“噗嗤!” 那女子被李彤和张维善二人的木然动作,逗得抿嘴而笑。刹那间,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宛若镀上了一层日光。
“二位兄长不必客气!” 她飞速侧开身子,向李彤和张维善两个人还了个万福。同时,大声补充道,“这死胖子曾经给我多次说起过二位,所以在下刚才的话,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是我跟他有约在先,要送他回家,顺便取回他欠我的银子。所以还请二位兄台先别忙着跟他叙旧,且容我将他送回……”
“两位哥哥别听她胡说,我,我没欠她银子,我,我带她回家另有要紧,要紧的事情!” 刘继业的脸,迅速红到了脖子根,跳着脚,大声否认。
“你说只要我送你回家,就给我银子的!你敢赖账?” 那女子杏目圆睁,手立刻按向腰间的剑柄。
“且慢,他欠了你银子,他欠了你多少银子?!” 张维善见状,连忙闪身将刘继业挡在了背后,大声向女子询问,“别动手,我替他还!”
“你?” 女子楞了楞,上上下下打量张维善,“真的,那可是八百两银子呢,你全替他还了?”
“多少?” 张维善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扭头看了看脸红成了熟虾的刘继业,再看看满脸恼怒的女子,困惑莫名。
想当初哥三个轮流做东在秦淮河上玩耍,哪一次花销不在百两之上?八百两银子虽然听起来数目甚多,却绝对不值得刘继业眨一下眼睛。而今天,他却当着两位好兄弟的面儿,公然对一个女人赖账?他,他到底安得是什么居心。
“八,八百两,天地良心,这可是他亲口答应的,只要我送他回来,他就给我八百两银子。我们黑松寨四百多口男女老少都亲耳听到了!” 高个女子还以为张维善发傻,是因为自己要的钱太多,低下头,有些心虚地快速补充,“我,我可以,可以免去我自己应得那份,但,七百二十两,不能再少了。再少,我,我回去之后就没法跟寨上交代了!”
“就为了八百两银子,你就……” 张维善越听越离奇,眼睛在不知不觉间瞪了个滚圆。
“嗯哼!” 李彤的咳嗽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将他的惊叹声迅速憋回了嗓子眼里。
“姑娘,八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即便再南京这里,也够买五十亩上好的水田了。”唯恐自己憋不住笑意,李彤低着头,努力装出一幅吝啬模样,“他肯定拿不出来,我们两个,虽然有心帮他,一时半会儿,一时半会儿,恐怕也凑,凑不出这么多现银。所以……”
“可他,可他说,他说他父亲做过,做过二品武官。他还,他年满二十岁之后,还,还能承袭,承袭什么什么伯?他,他还说……” 高个子少女急得两眼冒火,快速向前冲了几步,恨不得直接将宝剑按在刘继业的脖颈上对质。
“姑娘勿急,男子汉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李彤偷偷踩了一下张维善的脚,制止了此人站出来替刘继业还钱的冲动,“他既然答应了,我们两个作为他的兄长,肯定认账。八百两银子一时不好筹集,我们可以先交付给你一半儿。剩下的一半儿……”
“剩下的一半儿,二姐,请给我俩月,不一个月,一个月时间。我肯定凑足了给你!” 刘继业忽然福灵心至,从张维善身后冲出了,大声保证,“这期间,你可以住在我家,天天就近盯着我。我付你一分的利息,此外,你的所有吃住花销,都由我来供应!”
“哪个需要你来供应?你在我黑松岛白吃白住好几个月,把岛上的鸡鸭都给吃光了,我还没找你算钱呢!” 高个子少女王二姐翻了翻眼皮,大声提醒。
“对,对,礼尚往来,礼尚往来。这几个月叨扰二姐颇多,还请二姐给小弟一个机会回报!” 只要能让少女留下,刘继业才不在乎这些口头上的说法,顺着对方的话头,大声答应。
“我们还以为这小子跑哪去逍遥了呢,原来是去了姑娘那边。既然他曾经承蒙姑娘收留,姑娘来南京,自然就是我们的贵客。供应二字,这小子实在说得不妥当。姑娘您尽管住下,所有花销,包在我们兄弟三个身上!顺便也可以看着他,免得我们好不容易筹集到的银子,又被他拿去送给了赌场!”
高个子少女王二丫虽然看上去英姿飒爽,对江南官宦人家的吃穿用度,却显然了解得太少了点儿。见李彤、张维善两个说得似模似样,犹豫着轻轻点头,“也罢,那就打扰二位兄台了。其实我不必住到他家中,即便住在客栈,相信他也没胆子……” (注1:与武侠小说一掷万金不同。万历二十年物价,牛一头为八两。猪头一只值银一钱。白米一石价值0.8两。八百两银子,在普通人眼里的确已经是巨款。)
“我家中有很多空房子,有很多空房子。还,还可以安排丫鬟来伺候你!” 刘继业哪里肯让她去住客栈,迫不及待地大声补充。
“我又不是没手没脚,要什么丫鬟。死胖子,你之所以这么胖,就是因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再不改着点儿,早晚把自己给胖死!” 王二丫根本不领情,竖起眼睛高声数落。
“没,没,我在家,我在家也很少让丫鬟伺候。我只是觉得你远来是客,所以才……” 刘继业从谏如流,立刻大声改口。
“免了,我来你这儿,只是为了讨债!” 王二丫横了他一眼,不屑地强调。“咱们把话说清楚,当初绑你走,乃是一场误会,我给你道过歉了,也早就答应放你离开。是你自己说怕路上不安全,非要央求我送你回来的。这八百两银子,也不是绑票索赎,而是你上个月跟一群熊孩子玩火,将我黑松岛的房子给烧毁了六十多间……”
“我那不是在教小狗子他们做孔明灯么!” 刘继业心虚,臊眉耷眼地小声为自己辩解。
“你敢说不是你烧的!” 王二丫脾气暴躁,立刻又竖起眼睛,厉声质问。
“我没说不是我烧的啊。我只是,只是说,我不是故意,故意放火!” 刘继业当初在南京城里,也算是个赫赫有名的二世祖,却偏偏好像上辈子欠了女子的阎王债般,连大声争辩的勇气都没有。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趾,结结巴巴地嘀咕。
“算了,算了,烧了就烧了,火烧旺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李彤看着暗自觉得好笑,连忙出言替双方缓和,“好在是夏天烧的,赶紧盖还来得及。姑娘,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这个人,从小被惯坏了,就不知道认错。钱,我们马上去给你凑,还请姑娘跟我们一道,把他送回家!”
“嗯!” 高个子少女王二丫,也觉得争论到底刘继业是不是故意放火,没任何意义,想了想,再度轻轻点头。
李彤和张维善互相偷偷使了个眼色,喊家丁收起斑鸠铳,牵了坐骑,一道送刘继业回家。沿途中,少不得互相配合,用话套那高个子少女的来历,以及此女跟刘继业两个相识的经过。那少女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告诉二人,自己是去年来南京游历,无意间听说有个纨绔子弟刘老虎坏事做绝,就起了为民除害的心思,将他掠上了船。谁料过后发现,自己居然是受了别人的蒙蔽,抓错了人,所以就只好向刘继业认错,准备将他释放回家。
怎奈刘继业却说他在南京城内跟大人物结了仇,回去之后,恐怕下一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遇到肯听他辩解的杀手。主动要求跟她一起去北方躲灾。所以,她才一时心软,将这个死胖子灾星带回了岛上。结果就是,胖子嘴馋不肯整天只吃鱼虾,先吃光了全岛的鸡鸭和猪,然后又一把大火烧到了半个岛的房屋。
北方冬天来得早,海上风又大,岛上的父老乡亲没钱盖新房子,只能向罪魁祸首索赔。因此,她才又不远千里,将刘继业这个灾星给送回了南京。只求早点取了银子折返,免得街坊邻居们冬天挨冻受饿。
“原来这大半年来,他一直躲在姑娘那边!”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恍然大悟,齐齐向王二丫拱手,“多谢姑娘收留,他得罪的那个大人物,的确凶恶得狠。如果不是他躲得及时,肯定逃不过一场大劫!”
他们两个,其实早就知道,刘继业当初是因为纠缠一名美貌女子,被人用计赚上了船。后来又从刘继业托人送回家中的书信中,知道此人安然无恙,并且好似还乐不思蜀。所以在看到王二丫的瞬间,就猜出此女就是当初绑走刘继业的红颜祸水。只是不清楚后来二人之间又发生过什么事情,如何化干戈为玉帛,故而才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
如今又发现刘继业似乎已经对王二丫情根深种,而王二丫对刘继业态度,却有些不冷不热,就只好继续装下去了。反正看王二丫的样子,嘴巴上说得虽然凶,却不是个不讲道理之人。即便过后发觉刘继业拿不出钱来只是为了将她多留在身边几天,也不至于真的动了刀子。
“对了,你们两个,认识不认识一个叫吴四维的举人。好像是苏州府那边的人士,好像在南京这边很有些仗义敢言的名头!” 正暗自嘀咕间,却忽然又听见高个子少女王二丫大声问道。
“吴四维,你认识他?” 李彤和张维善两个脸色大变,转过头来,齐声追问。
“就是那小子,骗二姐说,我抢男霸女,无恶不作!还说严大御史是个海公那样的清官!” 没等王二丫回应,刘继业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大声叫嚷,“所以二姐才……”
“砰!”一声冷枪忽然响起,他身边的战马脖颈上冒出一股血,悲鸣着栽倒。
“少爷小心!” 张家和李家的家丁们,吓得亡魂大冒,果断扑上前,将李彤、张维善和刘继业三个,紧紧压在了身下。
“别管我,二姐,保护二姐!” 刘继业倒也痴心,差点被冷枪射杀在街头,居然还没忘记自己的债主王二丫,哑着嗓子,大声叫喊。
张树、李财两个闻听,连忙转头去提醒高个子少女躲避冷枪。谁料,那女子居然一个纵身,扑向了路边小巷,紧跟着三纵两纵,就没了踪影。
“二姐,鸟铳,刺客手里有鸟铳!” 刘继业大急,一边推开自己身上的家丁,站起来大声提醒。“你小心鸟铳!”
话音未落,巷子深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紧跟着,刘二丫的身影再度出现,像一只蓝色的孔雀般,优雅地掠过数丈远距离,将一只血淋淋的人头,直接掷在了刘继业的脚下,“五十两,你答应过的,不许赖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