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章四十七 算盘叮当响
府邸的护院没一个是斯文人,虽然耶律敏时常教导他们要含蓄内敛,但明显先前耶律敏在下达指令时,绝对没有让他们做斯文人的意思,所以韩延徽在被他们从府门丢出去的时候,被抛得老高,然后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跟沙包一样,听着都叫人心疼。
韩延徽哎哟哎呀叫个不停,一双手捂了腰又去捂肩,奈何身上的伤口太多,钻心的疼痛无处不在,怎么也捂不过来,也不知是给疼的还是给委屈的,韩延徽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野蛮!野蛮......蛮不讲理啊!”
好在跟随韩延徽也不是一个人来的,很快就有人跑过来扶起他,一行人七手八脚将韩延徽塞进马车里,其间不免有人碰到他身上的伤口,韩延徽叫的真叫一个凄惨。
在韩延徽被装上车拖走的时候,耶律敏还在设厅中没有离去,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发了会儿呆,任由明月行空。
行刺之事是耶律倍主使,这事耶律敏的确早就知道了,那日她归府路上遇到李从璟,又被李从璟拉走,之后便被李从璟告知了这个所谓真相。李从璟虽然没有证据,却将整件事分析得很透彻,最终的结论是,唯有行刺是由耶律倍策划,所有的疑点才能解释得通。
当然,其中的某些细节,李从璟那时还无从得知,比如具体安排这件事的是韩延徽,又比如刺客为何势要置耶律敏于死地。
因为知晓行刺之事的真相,所以耶律敏这些时日以来,为日后与耶律德光联手主政契丹,已经暗中做了许多准备。
韩延徽在耶律敏面前的嚣张无礼,就如跳梁小丑一般滑稽。
由死守西楼,转变为打开西楼城门,对耶律敏而言,她不是去投靠耶律德光,而是去与耶律德光联手,日后她也不是在对方手下仰人鼻息,而是与人共同把持契丹权柄。
只不过名义上,仍旧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宰相。
自打耶律倍登基以来,耶律敏做了数年宰相,在契丹国中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自然有自己的班底,也有自己非同一般的势力集团。日后她或许不能与耶律德光平分契丹权力,但要把持一部分大权,与耶律德光共治契丹,并非戏言。
更何况,耶律敏还有李从璟的支持。
有李从璟支持,就是有大唐帝国的支持。
此间细状,耶律敏早有打算,只是在被韩延徽当面告知、印证了行刺之事的来龙去脉时,还是禁不住心下神伤、愤怒,一时不能自己。
从设厅离开的时候,耶律敏这才想起,今日因为韩延徽来访的缘故,她竟是还没来得及询问卢龙军北上的情况这件事她本是每日都要问的,而且是回府之后的第一件要事。
月在树梢明,抬头的时候,耶律敏脚步微顿。清辉洒在她脸上,有些冷,一缕青丝被吹到额前,飘忽不定。月色难言,心头的有些滋味,却是连想起都叫人难以消受。
“也不知今日战况如何。”耶律敏悄悄叹息,仪坤州城防的情况,她自然很清楚,那本不是十万以下的兵马能够撼动的所在,所以此刻她心头有些乱,心跳的也愈发没有规律了,脚下一个不小心,竟是在石板边缘踩空,扭到了脚筋。
身后的侍女们慌了手脚,连忙上来搀扶。耶律敏任由侍女们摆布着身子,微微蹙眉,在心里想着:耶律黑格是个心狠手辣的,其人也颇为狡猾,有急智,在军事上更是堪称国之天才,耶律倍将他放在仪坤州,是对他的信任,也是对他抱有莫大期望,那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况且驻守仪坤州的兵马,都是国之精锐......他,能应付得来吗?
只怕苦战在所难免。
侍女们叽叽喳喳的吵个不停,耶律敏没听清她们在说什么,眼前的侍女们脸色焦急,手忙脚乱的,灯笼的光恍恍惚惚,扰乱了月色。耶律敏仿佛看到了仪坤州城外两军交战的情景......那个披甲持槊、策马横冲的身影,在阳光下分外耀眼,所向披靡。
被扶着坐上木撵的时候,耶律敏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侍女们还以为宰相大人是赞许她们处置得当,一个个莫不大松了口气。
是了,他从来都没输过的,这回也一定能赢。耶律敏想起曾见他率领万千甲士,跃马驰骋的场景,嘴角的笑意又浓了些。
耶律敏在木撵上又抬起头,心里面对明月说道:“便是战事艰辛些,最后他也一定会赢,我又何必担心呢?”
“宰相大人,仪坤军报!”
刚到院子,就有人疾步来报,耶律敏正被扶着走下木撵,看见来人的神色,她身子微微晃了晃,差些没站稳。
报信者满头大汗,神色惶急。
耶律敏双手握紧了衣角,心头猛地跳个不停,只是一个刹那间,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若是他这回真的遭逢未有之战败,不得不引军退回,她一定会紧随其后跟过去。
去家舍国,只追一人。
四年前她做了一个不能说错误的决定,这些年却没少为此失悔,这回她下定决心,绝不再犯同样的错误。
作为这个天下最接近顶峰那群人,耶律敏很清楚他眼下的处境,两川生乱、朝廷异变、边镐北上......他这回若是在北境失败,引得卢龙军损兵折将元气大伤,那么卢龙军将不复能制衡草原,如此草原与幽州,将强弱易势、攻守易行,他之前出镇幽州所做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有很多人的人生,是容不得哪怕一次失败的,一次失败,都可能一无所有......
耶律敏咬了咬发白的嘴唇,她抬起头,视线越过院墙,落于黑夜的无尽远处。
我绝不会让你一无所有,因为,即便你失去一切,至少还有我陪着你。
耶律敏站好了身子,目光从容看向报信者,她已做到了迎接一切的准备。
“今日唐军攻城,仪坤败绩,城池被破,主帅战死!”报信者道。
耶律敏怔了怔。
没甚么能形容这一瞬间她的心情。
“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
“回禀宰相大人,日落之前,唐军即已攻占城池,大军伤亡数千,余者皆尽被被俘,耶律黑格大帅力战而亡!如今,如今仪坤州已被唐军夺下,其军先锋游骑,已向北边来了!”报信者跪倒在地上。
耶律敏由侍女扶着,她的手握紧了侍女的手,后者疼得脸红耳赤,却不敢有分毫表示。
这一回,耶律敏忍住了泪。
也忍住了笑。
......
在耶律敏手下吃了一顿冤枉鞭子,韩延徽回去之后仍是痛的龇牙咧嘴,在路上哀嚎的时候,心里没少诅咒耶律敏,大有君子今日受辱,每日必定十倍奉还的志向。
好在身上伤口虽多,却基本都没伤着筋骨,只是看起来触目惊心罢了,耶律敏到底没往死里折腾韩延徽。在榻上被上了一身药之后,韩延徽也总算缓过来一口气,不再惨叫个不停。
与韩延徽私交甚笃的韩知古,在得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探望,他俩出身类似,遭遇雷同,地位也相差不多,是因平日里各视对方为知己,就眼下而言,韩知古也是站在耶律德光一方的重量级人物。
在闻听韩延徽诉说了今日遭遇后,韩知古甚感义愤填膺,与韩延徽一起低声将耶律敏大骂了一通,后者道:“耶律敏之所以敢如此猖狂,对某下如此重手,无外乎依仗有李从璟在后相助,也自觉身系殿下入主西楼之关键,所以携重自威而已。殊不知,待得殿下入主西楼,哪里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韩兄此言甚是。”韩知古附和,“如今耶律倍与黑车子室韦之战正值关键时候,分身乏术,而殿下自黄龙府起兵,一路西来如入无人之境,天下群雄莫不望风归附,势力已然大成,入主西楼已是不可违逆之势!”
“那耶律敏却还天真,自以为依附李从璟便可高枕无忧,真是笑话!”韩延徽咬牙切齿,“闻听李从璟已经到了仪坤州,耶律黑格并未出城迎战,而是打定主意踞城而守。仪坤州城防如何,你我心中皆是有数,只要耶律黑格不犯糊涂,李从璟以区区卢龙两万之卒,想要硬撼契丹半壁江山?真是不知死活!”
“韩兄所言甚是!”韩知古连连点头,“李从璟年少得志,难免骄狂,目中无人是在所难免的。天下英雄,试问他会将谁放在眼里?这等得志便自以为比天还高之辈,最是经不起挫折,一旦遇事不顺,便会丧失理智。仪坤州城防坚固,李从璟一战不胜,必定倾尽全力再战,再战不胜,必定死磕不停,哼,届时休说他无从后退,便是意识到事不可为想要抽身,却也来不及了!”
韩延徽历经世事,眼光见识皆非常人可比,心下对韩知古这番论断很是赞同,“一旦李从璟在仪坤州兵败,耶律敏将再无依仗,饶是她如今把持了些许权柄,却又如何?殿下有你我相助,不消多久,便会让她成为孤家寡人,到得那时,她内失党羽,外失强援,如何处置于她,还不是看你我怎么高兴?”
“正是如此!”韩知古称是,“韩兄今日所受之辱,来日必能百倍讨回!”
两人正说着,有人急急忙忙赶来,说是仪坤州战报传回来了。
韩延徽闻言欣喜,不顾伤势之痛坐起身来,“速速报来!”看向韩知古,眉飞色舞,“某与兄台打赌,今日之战,李从璟败矣!”
韩知古哈哈大笑,“韩兄何其狡猾,此等必然之事,如何打赌?若是要赌,不如赌那唐军伤亡几许。某能断言,今日之战,唐军伤亡必定过千!”
他说完,那报信者已经进门,韩延徽正要进一步夸大言辞说“我赌唐军伤亡一千一百”,就见来人神色很不好看,焦急惶恐之态尽显,未等他询问,那人已是噗通跪地,凄声报道:“大事不好!仪坤败绩,主帅战死,唐军夺城!”
“什么?!”韩延徽、韩知古双双惊起,神色难看,如见鬼魅。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韩延徽双目失神,脸上火辣辣的,忽而暴怒起来,“你竟敢虚报军情,是不知死吗?!”
“小人不敢!那唐军已遣精骑北来,想是先锋无疑,依其脚程,怕是明日就要兵临城下了!”
闻听此言,韩知古顿时失魂落魄,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不停念叨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韩延徽脸白如纸,身体力量瞬间全失,一屁股坐倒,正要悲呼一声苍天无眼,屁股上的伤口被刺痛,疼得他龇牙一声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