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暗夜屠杀
午夜了,何俊宏和谢校尉都扔了甲胄,在林子的边缘悄悄前进。谢校尉脱了锁子甲以后看上去弱不经风,真不知道这两天是怎么跟上野兵们的队伍的。何俊宏一直十分强壮,尽管征战的时间不长,但在身上却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有好几次他受重伤醒来之后,发现同袍们都已经在整点自己的“遗物”了。这谢校尉皮肤白皙,身材纤细,和李昱一样,一看就是官宦人家的子弟,但这一路跟野兵们捱了下来,没叫一声苦,端得是不容易。
二人一路隐蔽,走得也并不慢,不一会儿身上就微微见了汗,冷风一吹,冻得够呛。以前队长说过,要是太冷了,还可以给自己找点事做,分散一下注意力,这样就把冷忘了。何俊宏随口问谢校尉,“谢大人,为什么你刚才答应我去?”
他瞅了何俊宏一眼,“因为你又瘦又矮。这个队伍里体型最像东瀛人的,就是我们两个。万一出点事,夜里也可以蒙混一下。若是让你们许队长来,他那么粗壮,一眼就露了底。”
说得也是,何俊宏不再言语,只管默默得在前头带路。
说来也怪,走了一大半路程,还没见到半个东瀛人的影子。何俊宏心里一面庆幸,一面又忍不住犯嘀咕,东瀛人明显摆出了突袭柳京城的打算,可是把主力都藏到哪儿了呢?难不成半路改主意了?全体收兵了?乖乖,不要玩我们好不好。
随着离柳京城越来越近,何俊宏的心也越来越不踏实。
暗夜无边,树影憧憧,在乌云的笼罩下,明月忽隐忽现。何俊宏的右眼皮不住的跳,不知道是什么兆头。谢校尉一路都在身后,却仿佛看到了他的表情。他拍了拍何俊宏的肩膀,“要不要歇一歇?”
何俊宏摇摇头,什么也没说,脚下步子赶得更紧了。
林子越来越稀,远处已经能看到隐隐约约的土墙,还是没有半个东瀛人的影子。
“那是广信军的驻地?”谢校尉问道。
“嗯,这里原来是一处高俪军修筑的旧堡寨,不过早就废弃了,我们来到柳京后,就给安排在这里,好一番大修,奶奶的,可没驻扎多久,就让给了广信军,我们只能另寻地方安身。”何俊宏有些愤愤的答道。
四下里静的出奇,让何俊宏想起了老家的月夜。不过眼下的寂静可没那么安详,也不会有皮包骨头的黄狗有事没事的吠。看着前面白花花的空地,何俊宏心里一阵发毛。这时候他禁不住暗自的骂,要是在城边能多留一片树林就好了,那样他们今晚就能无声无息的潜到城下,唤一个睡不着的哨兵,把他们拉上城去。不过要是那样,估计这城也早给东瀛人摸了。
他们隐在几棵大树之下,面前是三百步的空地和一条黑漆漆的护城河——或者叫壕沟。何俊宏不知道该如何过去。
忽然谢校尉抽了几下鼻子,眉头一皱,又用手往面前搧了搧风,眉毛就锁得更紧了。怎么回事?难道有东瀛人在附近拉屎么?
这时谢校尉凑在他的耳边问道,“你在这里有一段时间了是吗?”
何俊宏点了点头。
“那我问你,这里风大吗?”
何俊宏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是啊,风一向很大……”说道这里,何俊宏忽然反应过来,今晚他们猫在林子边缘,耳边却一丝风都没有。
谢校尉脸色乌青,却没有答话。他从怀里摸出一把黑色的短刀,从衣襟上割下一大块布来,撕成两块,递一块在何俊宏的手里。何俊宏看着他,一头雾水。
他没有作声,只是俯下身轻轻拨开地面的落叶,用那短刀向地下戳去。何俊宏看了不禁一阵心疼,谢校尉手里的兵器,一定不是寻常物事,这样用来干挖土的粗活,损了锋刃实在可惜。那短刀的确是好家伙,这里的黑土地虽然肥沃,但也很硬实,他一刀下去便插到柄,搅两下带起一大块来,用刀柄磕碎了摊在旁边。三两下工夫何俊宏面前就堆起一小片松土。他虎着脸说,“把布拿来,照我的样子做。”
他先把自己那块布摊在地上,把土撒上去,再细细的碾开,用布裹了起来。何俊宏不知道他的意思,但还是照他的样子做了一遍。他把布做成了一条装土的褡裢,围在了自己脖子上,对何俊宏说道,“我猜这支广信军多半已经完了,柳京城里的守军此时怕也不是昏睡便是已经死光,反正是凶多吉少,但我们还是要走一趟。到了墙边,把这个围在口鼻间,千万不可放下,要是我们也中了毒气,那就完了。”
二人前后脚踏出林子,走在硬梆梆的空地上,四下里月色惨白,死一般的寂静。
前面的城墙还是一如既往的高大厚实,随着一步步逼进,何俊宏越来越害怕。因为那城墙上没有一个哨兵的影子。身边没有一丝风,他却感到背上有些湿湿的冷。谢校尉在他面前,一言不发的走着,瘦削的背影在月色中显得分外单薄,乍一看上去,还真有几分东瀛人的影子。
到了城边上,二人看到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放了下来,周围空荡荡的,没有人看守。二人把土包围在脸上,系紧了以后呼吸有些难受,但是想到谢校尉刚才说的话,何俊宏手下不禁又加了一把力,直到把鼻子勒疼。二人默默地往城里走,一直穿过敞开的城门,一个人都没看到。谢校尉回头看了何俊宏一眼,做了个手势,何俊宏便跟在他身后拐上城墙。
一上了城墙,何俊宏的心里便咯噔一下,脚下竟然有些发软。
这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
他的面前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尸体,所有人都盔甲齐整,兵器好端端的摆在一边。何俊宏走到尸体旁边,弯下腰去看,所有人的脖子都被利刃割开,黑红的血管和白色的气管翻着硬邦邦的茬子,大片大片的血块已经在胸前凝结成黑紫色的硬壳。每个人的表情都很平静,身上没有一点打斗的痕迹,看来都是在睡梦中被人割断了喉咙。谢校尉拍拍他的肩膀,何俊宏抬起头,看到远处一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正顺着城墙向这边走来。何俊宏站起身,右手握住刀柄,喉咙里火辣辣的烫。谢校尉紧紧攥着他的手腕,不由分说把他拉下城楼。
何俊宏死死地盯着他,一动不动,他摇摇头,隔着厚厚的土包,好像叹了口气。
何俊宏也知道此时绝对不能败露行藏,只能低下头,对着他摆了摆手。
谢校尉看他反过味来,便指了指那边的街道,何俊宏点了点头,又跟在他身后,往城里走去。
其实谢校尉来这里没几天,地形远不如何俊宏熟悉,但现在他好象是对这里了如指掌一般,走了几步他便跨到何俊宏前头,领着他往后寨的草料场那边走去。那里是何俊宏所在的野兵部队的驻地,他们小队的兄弟,只有曲彪子还留在城里,何俊宏还得去看看他还有没有命在。
月光还是一片惨白,何俊宏和谢校尉一路顺着墙根往里走,渐渐了听到了一些动静。远处也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个个单薄得像稻草人,但手脚轻快,在左右的房子里进进出出,手里的兵刃在惨白的月光中闪着荧荧的光。何俊宏不敢想象他们在做什么,只觉得自己脖子里凉飕飕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拐进草料场大门的时候,二人看到对面的兵器库大门敞开,一个纤细的影子从里面走出来,脸上也像他们一样裹着厚厚的东西,手里的短刀滴滴答答地还在往下滴血。何俊宏感到全身都紧绷了起来,右手不由自主又紧紧地攥住刀柄。谢校尉在身后轻轻推了他一把,他旋即明白过来,低下脑袋,快步往草料场里走去。那个东瀛人好像没注意到他们,自顾自地拎着刀往东去了。何俊宏的心一直砰砰地跳,几乎要冲破胸腔。
进到草料场里,何俊宏的心凉了半截,几个辎重营的士兵都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血溅得到处都是。
找到曲彪子住的窝棚以后,何俊宏站在门口几乎不敢进去。明知到彪子多半没有命在了,何俊宏真不忍心面对他被人割断脖子的惨状。谢校尉看他迟疑,便一步迈过来,推开门径直便往里走。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进去。
这个棚子本来就不是住人的,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牛马粪,即使隔了厚厚的土包,仍然能闻到刺鼻的臭气。
何俊宏心里忽然一动,这里气味这么浓,是不是能隔了外面的毒气呢?不过转念一想,即使彪子神智清明,但他一个人面对满城的东瀛人,怎么也不会有命了。
这时谢校尉已经发现了曲彪子的尸体,他蹲在尸体旁边,回过头招呼何俊宏过去。
何俊宏有些不忍心,不过还是走到他身边。彪子的尸体半坐着靠在屋角,低着头,双手捧在胸口。他已经死了很久,尸体硬得像石头。不过他的脖子没断,心口上却插着一把短刀。那是他们自己人的刀,彪子不是东瀛人杀的。
窝棚里光线黯淡,只因为墙板订得不严,才能漏过些许月光,撒在屋里,投下斑驳的影子。何俊宏俯下身,拨开曲彪子肮脏零乱的头发。他脸上狰狞的表情已经被冻得死硬,脸色也泛着青白,一双空洞洞的眼眶也扭曲成奇怪的形状,他死的时候心里是清楚的。何俊宏不该有多少悲愤的,彪子本来也只剩下半条命,谁也不会以为他还能活着离开高俪国,但是看到他死得不明不白,何俊宏的心里又有压不下的怒火。
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那秋玲呢?秋玲会在哪里?
还有那个李昱,他和谢校尉很有些相似,应该会象谢校尉一样机智吧?……
在何俊宏把彪子的尸体放倒,用一堆柴草掩上的时候,谢校尉已经把脸上的罩子取下来,试探的吸了几口气,果然安全。不知道是这里的臭气顶着,还是毒气的浓度已经渐渐的淡了。何俊宏安顿好彪子尸身,便站起身,也把罩子撸下来,对谢校尉说,“我们该怎么办?”
谢校尉转向何俊宏,光影暗淡,看不清他的表情,“什么都不用做了,出城去,尽快跟他们回合,估计再有一阵,他们也该动上手了。”
何俊宏没听懂,“他们不是上崖顶吗?路上一定会遇到东瀛人吗?”
谢校尉摇摇头,“不是路上,崖顶上便有东瀛忍者的人。城里的毒气是东瀛忍者配制的毒粉,用雾隐花藤的花粉制成,人给吸入以后可以昏睡两到三天。不过这种植物只在南洋一个岛中的沼泽里才有,一年只开一次花,很难攒出实战用的剂量。而且这花粉分量轻,极易飘散,若是有风的话,三两下就吹得灰飞烟灭了。所以只能拣没风的日子,从正头顶上往下撒,才能保证效用。我本来还心存侥幸,看看这里还有没有剩下能打的士兵,这下看来是没希望了。这一仗他们打得太过狡猾,不费一兵一卒便杀尽了广信军全军,我们输得实在没什么话说。”
他轻描淡写地说下来,仿佛说的只是某个遥远的典故,而不是眼前惨不忍睹的浩劫,不是血流成河的柳京城外的堡垒。
何俊宏定了定神,问道,“那么他们怎么知道上崖的路呢?”
谢校尉笑了笑,“这高俪国本来就和东瀛国相近,两边的人历史上往来不断,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吧,只是等到一举破城的时候才会派上用场。”
何俊宏的心里一阵发冷,那边是赫驴子和陈校尉,带着几个新兵,还抬着雷胖子,如何是崖顶东瀛忍者精锐的对手?“那我们赶快,早点追上去啊。”何俊宏一边说着,一边凑到墙板的缝隙跟前,往前张望。这时月亮又被乌云掩住,只投下一点微弱昏暗的光芒,正是出城的好机会。
谢校尉走到他跟前,“你这位兄弟怕是死在自己人手里,不过凶手一定也逃不过今夜,他也能安息了吧。”
何俊宏回过头,往掩埋彪子的柴草那边看了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他没说话,默默地把脖子上的罩子套好,向门口走去。
出了门,天色还是一样的暗。何俊宏和谢校尉正要往大门那边走,忽然听到耳边有人轻声叫他的名字,声音还颇为熟悉。何俊宏停住脚步,往四周看去。又在叫了,声音比上次稍微急促了一些,何俊宏定睛看去,那是一栋高大的草垛,里面好像有人露出小半截身子,正在拼命向他招手。
“还有人活着?”何俊宏心中又惊又喜,不过往那边走了两步他突然明白过来——那是安副将。
安副将看到何俊宏走过来,极力压低的嗓音中也不禁带了一丝颤抖,“快来救我,太好了,太好了,快救我出去。”
何俊宏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狂喜的脸,冷冷的问道,“你来这里作什么?”
安副将看到他的表情,脸上的兴奋一下子褪了不少,诺诺地说,“我……我来巡营,正好碰上东瀛人的夜袭,自己就躲起来来了,”他顿了一下,又换上讨好的嘴脸,“你们来得正好,快把我带出出城去,日后论功,我一定拼死保荐。”
何俊宏没搭他的腔,继续问道,“曲彪子是不是你杀的?”
安副将脸上一寒,几乎要拿出往日的威严来骂何俊宏,转而又搭拉下眉眼,“怎么会是我,我是你们的将军啊。”他若无其事地把双手向身后掩去,嘴里还不住的说,“平日里我待你们严,可我那是爱护……”其实何俊宏已经看到他满手的血污,藏是藏不住的。
谢校尉此时从何俊宏身后走过来,“不要在此耽搁,安将军你继续在此藏好,不会被发现的。你身材太高大,走在路上瞒不住的。”
安副将一下子变了脸,嗓门也不禁提高了几分,“难道你们要把我丢在这里给敌人?”
谢校尉脸也变了,压着嗓子呵斥他,“叫什么叫!再叫莫怪我们无情!”
安副将还不依,正要继续纠缠,突然二人身后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何俊宏回过头,几个纤细的影子隐约出现在大门口。安副将一下子噤了声,便要缩回去,但是已经迟了,几个人看到他们,便马上朝这边走了过来,手里兵刃相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谢校尉就站在何俊宏身边,二人迅速对视一眼,何俊宏看到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冰冷彻骨。何俊宏挥动“摧魂”长刀,反手一刀,噗的一声,安副将还没来得及缩回的脑袋就掉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几步远去,何俊宏感到脸上一热,腥骚而粘稠的液体喷在脸上,几乎睁不开眼睛。谢校尉捡起人头,向那几个人抛了过去,喊了一声,他说的是东瀛忍者的暗语,何俊宏听不懂。
那几个东瀛人看到滴着血的人头飞过来,谁都不去接,等人头落在脚下,走在前面的一个蹲下去,拿刀扒拉一下,抬起头,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说完起身,便招呼那几个人回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