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以鼓为兵

  黑色的夜,空气里,水里到处都充满了血腥的味道,慕容轻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感到周围是刺眼的红色,仿佛夏季里绚烂的焰火。
  他奋力的想要起身,试图看到更多的人。然而周围一直寂静无声。
  慕容轻尘起身四顾,身后突然传来轻微的响声。
  “你怎么还在这里?”是雪月枫的扈从千兵卫。
  千兵卫是一个奇怪的人,据说以前曾当过忍者,他永远都很沉默。慕容轻尘曾听人私下里说,千兵卫有预言的能力,这种能力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别出声!”千兵卫摆摆手。然后转身向黑暗的深处跑去。慕容轻尘蹒跚着跟在他的后面,千兵卫跑得不快,似乎是在有意等他,于是慕容轻尘跟了上去。周围很安静,他只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走了好久,黑暗的深处仍是墨色的,象黑色的苍玉,象雪月枫的双瞳。
  千兵卫忽然从身后拿出一柄尖刀,锋利的刀刃闪现着寒冷的光泽。
  “你要做什么?”慕容轻尘面对他手中的利刃,并没有丝毫的慌张之情,而是淡淡的问了一句。
  他已经在雪月枫的怀中死过一次了,不知怎么,他竟然非常的怀念那种温馨空茫的感觉……
  “别出声。”千兵卫说道,“我要让你醒来,活下去。”他的眼睛里有着一种浓重的悲悯。
  “你要好好活下去,”他说道,“我们大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
  他扬起手,寒光刺痛了慕容轻尘的眼睛。尖刀剖向他的胸口,一种痛深入骨髓。他还来不及思考,就晕了过去。
  就这样死了吧?他想。
  “你要好好活下去,”黑暗中有人这样告诉他,“我知道这样很痛苦,可是,请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你是谁?这是哪里?你们要我做什么?”慕容轻尘想喊,却无法出声。“为什么,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只有我?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是我们的希望,所以你必须活着。”
  慕容轻尘看到雪月枫的虚弱的躺在自己身边,可是她的眼睛却亮的惊人。
  “慕容先生,这个请你收好。”千兵卫递过来一块绿色的勾形玉佩,上面光洁莹润,没有任何的雕饰,材质似乎是玛瑙一类。
  慕容轻尘小心的收下玉佩。她看着他,他第一次发现,她用如此令他心碎的目光看着他。
  “轻尘,我教过你的瀛族语言,你可还记得?”
  慕容轻尘点了点头。
  她笑了。
  “那就好。还有这药,你拿着,每天都要吃。”他惊讶的发现她的轮廓在一点一点的模糊,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从她体内流失。
  “枫……”他刚开口。
  “不要打断我。”她有些急促的说,“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要记得,上岸后,一定要想办法每天在水里呆上两个对时,坚持一个月。”
  她和千兵卫的身影渐渐的透明。
  “轻尘,我真得很想照顾你,可是,我真的没有办法。轻尘,你要好好的活下去,别辜负了我们大家……”
  “我要怎样才能再见到你?”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开始颤抖。
  “我们会再见面的……”
  然后,梦醒。
  慕容轻尘起身,发现天色又黑了下来。
  但雪月枫的眼神,在他的脑海之中,日夜清晰,挥散不去。
  一轮白日慢悠悠地坠入白云山后,又是一日过去。千里太白山脉中寂静无声,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山谷中的数万人马都在抬头盯着它看。无数人在眼里将这个白澄澄的东西放到了无限大,只要觉得它每圆了一分,就是心中一颤。
  慕容轻尘望着这一轮皎月,心中不由得感叹不已。
  也只有在这白云山的最高峰处,才可以见到如此奇幻壮美的景象。
  白云山是高俪国境内的最高山峰,位于大成帝国和高俪国北方的交界处,为太白山系的最高峰,在百岳中仅次于玉山。白云山是太白山山脉的中心点,由此向外呈放射状延伸,支脉绵亘北高俪。全山是由赤褐色岩石和白色岩石及绿色层状岩石所构成,险峻奇绝。现下虽是夏季,但在白云山的最高段,却仍是白雪皑皑,一片冬色。
  慕容轻尘被带到小圆丘顶时,看见金飞虎站在巨石上抬头仰望天空,冷风将他身后披风向后直吹了起来,仿佛一面铁打的旗帜。慕容轻尘环顾左右,不禁苦笑了一下,圆丘顶的空地上摆了一席酒菜,丰盛自不必言说,熏香金炉,一应俱全,身着孔雀暗月底云纹衣的侍女乐伎,排列成一圈。席间远处却坐着位佳人,膝前横着一面古琴。月光下,那女子白衣胜雪,虽然看不清面容,却有风华绝代的仪态。她轻拨琴弦,也不去寻曲调,那声音透空碎远,如珠玉落入盘中,在空谷中四处荡漾,慕容轻尘心道那天在帐后弹琴的便是她了。
  金飞虎跳下大石,拉着慕容轻尘的胳膊道:“来来来,慕容先生,如此良辰如此夜,对月而歌,岂不妙哉?”
  月色确实妖娆,水一样倾泻下来,使山上覆盖满雪的锥形雪松投下一片狼牙般参差不齐的阴影。慕容轻尘抬头看时,那月亮还有一线缺口将圆未圆。
  慕容轻尘苦笑道:“将军胸襟,非常人所及啊。”
  金飞虎哈哈大笑:“生死有命,早由天定。明日如何,岂在于人力所为。”
  他伸手指着在天幕上越来越绚烂地显露出来的星星,朗声说道:“每个人的命运,每个国家的命运,每个种族的命运,不是已经都定下来了吗?我们在这里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慕容轻尘看着满天繁星,看着这个年轻将军星空一样灿烂的笑容,突然里不知何言以对。
  “还有意义吗?”金飞虎捏着小小的青瓷酒杯,问他,“还有意义吗?”
  慕容轻尘见他笑容依旧,眼角里却望着远处那位操琴女子,借着醺醺酒意,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自他眼中映将出来。
  “慕容先生,你说如何?”他问道。
  慕容轻尘皱着眉头,低头想了半天,然后缓缓地说:“我没想过这么多。多年以来,我走在荒山野地泥沼冰原上,那些地方从来没有人踏足过其上;我也行走在通衢大道羊肠小径上,那些路是由无数的行者踩踏出来的;每发现一处神奇瑰丽的美景,不管它是不是已经被人看过,不管是不是它注定要被我看到,我都心里喜乐——让我真正倍感满足的,不是把这些东西用墨笔描画在书纸上,落入到它们注定要被人们所观看的书卷里,而是在寻找它们的过程中啊……”
  “善。”金飞虎道。他的目光摇曳,仿佛透过慕容轻尘,落到了一个更远的地方。他终于挥了挥手,那些乐伎低头致礼,收拾起乐器向后退开。只留下他们三人坐在山顶上,慕容轻尘偷眼看那女子,见她也不管他们这边说些什么,只自顾自低头拨弄琴弦,间或抬头向上望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冰凉的雾气在月光下顺着衣袂蒸腾,只让她显露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侧影。
  金飞虎再转过头来的时候,已是目光炯炯。他问道:“先生熟悉军情,可有良策以教我?”
  慕容轻尘思虑半晌,道:“不待敌众军合围,现在即行突出为上。”
  金飞虎一笑道:“慕容先生可知,你想到的,他们当中也未必有人不会想到,我担心的,是现在他们已经完成了合围。”
  “哦?”
  “我想,他们也应该已经抓住了机会,星夜前来,已然对我军实施了合围。以小路行武的智谋,不会想不到的。”
  “将军如何能够确定?”
  金飞虎轻扣酒杯道:“小路行武此人,虽是商贾出身,但为人机智无比,此人能上阵斩将,为人果决,又善于计谋,为丰田信雄手下第一爱将,我曾派了勇士去行刺他,可惜功败垂成。”
  他再次询问道:“先生认为当前之势,该当如何?”
  慕容轻尘叹道:“既然此刻时不我待,势已不及——我看将军令众人轻装而行,从山路间道而走,或可逃出。与其坐以待毙,何不一试?”
  金飞虎侧头看着月亮,微笑着点点头,突然举起酒杯,一口饮尽:“多谢先生了。我得王命,守土抗敌,保境安民,有进无退,怎可轻言退兵。”
  慕容轻尘平静的说道:“拘泥成命,自寻死路,非为英雄所为。”
  “慕容先生果然快人快语,”金飞虎哈哈大笑,大声叫道,“快快快,再拿酒来,我要和先生畅饮。”
  奴儿端酒上来的时候,金飞虎突然低下头来,在慕容轻尘耳边低语道:“我可退,我国却已无路可退了。”
  慕容轻尘心中一凛,不禁悚然起敬。
  金飞虎换上大盅,喝酒如同饮水。喝到酣处,他突然卸下轻甲外衣,露出上身如同铁铸一样的肌肉,慕容轻尘又是吃了一惊。只见金飞虎摇摇晃晃地起身道:“愿为先生鼓乐。”
  慕容轻尘尚未来得及劝阻,金飞虎已经冲着独坐另一边的女子问道:“叶先生可愿为我和上一曲?”
  “不敢。”那女子调了调琴,“愿为将军乐。”
  金飞虎大声喊道:“鼓来!”
  慕容轻尘只听到一阵如牛般喘气声和脚步纷杂声,四名大汉将那面鼓抬了上来。
  慕容轻尘看着抬上来的鼓,眼中满是震惊之色。
  竟然从未见过如此大鼓。只见那鼓有双人环抱那么大,竖在一专制橡木骨架上,鼓面又厚又重,俨然是用海蛟皮绷的,一溜铜钉大如拳面,鼓身上装饰着螭虎纹饰,极是雄奇庄丽。
  慕容轻尘暗暗心惊,心想如此大鼓,也不知是怎么随军运送的。不过一想那金飞虎连歌伎美酒,都能带上山来,携这么一面鼓,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鼓槌是两根大杖,粗如牛腿,金飞虎一手横持,另一手便要往鼓上敲去。
  慕容轻尘连忙拦道:“此鼓如此威猛,击打开来,定然声震四野。此刻万籁俱寂,远远里传开来去,岂非让敌军抓个正着?”
  金飞虎哈哈大笑说:“正要与彼等决一死战!”慕容轻尘见他酒后仿佛狂态大发,犹如已然变了一人,只得叹了口气,垂手不再阻拦。
  云彩的阴影在雪地上飞速掠过,四下里却良久都无动静。
  慕容轻尘抬头看时,却见金飞虎手持大槌,侧耳不动,仿佛在聆听松涛在风中舞动、月亮在云中穿梭的声音。那操琴女子也住手不动,只是闭目静坐,光洁的脸庞上浮现出一迹若有若无的笑容。在那一瞬间的寂静里,慕容轻尘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听到了每一个人的心跳声。他感受到他们一起轻轻地吹开了嘴边的雾气。月光下的雾气仿佛自无形变为了有形,笼罩在天地万物上一收一放,山泽草木,仿佛随着他们的呼吸轻摇舞动。他仿佛听到了空地周围的林子里,传来轻轻的,更多的呼吸声。
  呼吸声三起三落,在最和谐的一刻,突然金飞虎脸颊上的肌肉一动,挥手便往鼓上敲去!
  巨鼓上轰鸣出的第一声鼓声,敲开了白云山延绵千年的万里雾气。慕容轻尘只觉胸中一轻,被阻在这个小小营寨中压抑了这么多日的苦闷之气,一口全吐了出来。
  这一声鼓气度尊严,虽然鼓面只是被轻轻撼动,那声响厚如雪崩,缓缓顺着山谷散开,令人不可正听。余音未了,金飞虎又是一槌敲了上去,登时满谷清音,回呼响应。他光着膀子,缓缓地一下一下地抡起了鼓槌锤。那是试探性的克制的鼓声,一扣一停,一扣一停,三叠三起,宛如大军行兵列阵,组成密集的人墙缓缓进军,行五而一停,行十而一止。
  蓦地里,那女子的琴声加了进来。她的琴声起始一声便高亢入云,轮指声如拨云见月,逐渐转向激越,仿佛数千快马自厚重的鼓声两翼飞出,向前激突,它们如利箭一样疾弛,上万具马蹄上下翻飞,敲打在尘烟四处的黄土上,敲打在琴弦上,登时压住了隆隆的鼓声。
  雪地里万朵流云的影子飞速而过,只剩下一只大鸟的孤影,在高处盘旋往复。金飞虎的鼓声渐渐低落,却固执地一拍一拍击打下去。他的目光已经彻底远离了那个风姿卓绝的女子。只是一下一下地,以优美同时又是极其痛苦的方式,击打着那面巨鼓。鼓声的节奏向前涌动,越来越快,隐隐然若百万大军,横陈于野。一将勒马而前,百万大军便在他身后,如铜墙铁壁一样缓缓而前,气势压人。巨鼓发出的声音虽轻,却压榨收束得那女子的琴声越来越窄小,虽然竭力左冲右突,却渐渐渺茫不可闻。
  慕容轻尘听得手心里全是汗,他抬眼看见那女子突然吐出口血,落在琴上,她盘膝而坐,面色惨白,越来越委靡,却仍然鼓琴不止,丝毫不敢松懈。慕容轻尘忽然发觉山下空地的边缘林间,模模糊糊地有着成千上万个影子,那些影子在那里仿佛已经很久了,他们凝固似的一动不动,仿佛铁铸一般。
  慕容轻尘心中隐约一动,却不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刻他的耳,他的心,他的发,他的五官六窍,他的三万六千毛孔,已经被鼓声紧紧地扣住了,无法转念他顾。
  只听得又是数声鼓响,琴声嘎然而止。
  突然间,圆丘顶上杀气弥漫。金飞虎大喝一声,全身上下,肌肉绷紧,巨槌挥动,鼓声有如勒兵缓缓前进的百万大军,终于似万千铁骑般破堤而出。
  海蛟的皮连寻常刀剑都划不破,此刻却仿佛要被金飞虎的鼓槌震破。鼓面疯狂抖动着,上面的螭虎好象活了一样,在鼓架上翻滚扭动挣扎跳跃,仿佛要一跃而起,仿佛要破壳冲出,把蕴藏在这具战鼓间数百年的杀戮恩仇,全都一泄而出。
  好似巨木伐倒,山峰崩裂,天地塌陷,热血冲上了头颅,那浩浩荡荡的风肆无忌惮地刮了起来。金飞虎一个人竟然敲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来。慕容轻尘喀嘣一声捏碎了手里的酒杯,酒杯的碎片把他的虎口扎得鲜血长流,他却浑然不觉。
  金飞虎在狂风暴雨般的鼓声里大喝了一声。
  在那一声里,慕容轻尘分明听到了衣服迸裂的声音。
  那鼓声惊天动地,虽然只是一鼓,却如万鼓雷动,山谷呼应,如同怒涛万里,狂奔而出;在那一声里,慕容轻尘只觉得自己周身都炸裂了开来,气流一丝丝地从身边冲过,直冲上万里云霄;在那一声里,他突然惊觉,夜空中纷纷扬扬,似乎有物飞起,空中满是兵器碰撞,铿然有声。
  四野里似乎有马嘶人喊,慕容轻尘却怎么样也转不过头去。他仿佛被梦魇中了,要听金飞虎把这鼓全部敲完,才能休息。他感觉到而不是看见那女子已经晕倒在雪地里,口边挂着一丝红线。他想过去扶她一把,却丝毫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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