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王子们的窝棚
吉达心中也很是畏惧,他知道父亲是动怒了。
岱钦咬牙磕了个头:“父亲,平日里是谁自以为聪明,王爷们和家长们面前,又是谁最喜欢议论中原的局势,刚才又是谁说了豪言壮语?为什么现在就不说话了呢?”他看了背后的拉克申一眼。
大汗点头:“拉克申,你的哥哥们在问你,你为何不说话呢?”
拉克申神色安静:“二哥想护着大哥,就该自己挺身出去,儿子不是不敢,是不愿。儿子不是手里没有事情做,儿子觉得男子立业的地方是战场,去中原当人质不是儿子想做的。”
“如果父亲让你去呢?”大汗盯着他。
“三哥不能去!”吉达急了起来,“父亲自己去统万城里问问就知道了,事情是大哥做得多,还是三哥做得多。大哥不是打球,就是打猎,别的部落有使节来,十次有九次是三哥应付。每天听不完的事情,不到后半夜,三哥有几次睡过?九帐兵马的名册,三哥跟我足足整理了两个多月,眼睛都熬红了。那两个兄弟在什么地方?在莫兰山下拉野马!”
他瞥了一眼巴雅尔兄弟:“父亲问谁能去。儿子说他们两个都能去!岱钦嚷着要掌兵,他会掌兵么?为什么不能去中原学?巴雅尔手里的事情,交给三哥就是了,反正留在统万城里也是找不到人的!父亲你说,难道没本领的、不管事的,就不用出苦差,我和三哥这样苦熬的,反而该倒霉么?”
“吉达,”拉克申低喝,“不必喊。我们做过什么,父亲知道,用不着自己说!”
“胡说!”岱钦忍不住了,“谁是没本领的人?”
“哼!”吉达冷笑,“你的刀法怎么样?你读书识字又怎么样?人人眼里的事情!”他大步走到坐床边,从桌上抓起盛着羊奶的银罐,噌地一声拔出腰间的长刀。他扫了一眼周围,手一抛,银罐忽然离手。就在罐子滞空的刹那,他的长刀急振,碎成纷乱的铁光,交织着在水罐上划过,被他刀劲阻挡,罐子在空中悬停了半刻。只听见长刀入鞘一声响,手工锤打而成的银罐彻底崩裂成碎片,一泼水在空中化作水花,裹着一片片碎银落下。
“岱钦你不要说这种笑话,要说本领,先看我手里的刀锋利还是你手里的刀锋利!”
岱钦受不了激,站起来也按住了腰刀:“你的刀锋利,我的刀未必不锋利。切一只罐子而已,有胆子试我的宝刀么?”
吉达看也不看他:“就怕我的刀太锋利,收不住手,你的脖子却没这罐子结实!”
“你!”岱钦指着他的鼻子,指尖颤着,“漠北血的狗东西,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在父亲面前我不跟你计较,可是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杀我?”吉达蛮劲发作,一扯上衣露出胸口,狠狠地拍了拍,“有种刺进来看看是什么血,都是父亲的儿子,我是黄金家族的人!”
兄弟们恶狠狠地彼此瞪着,一时陷入了僵局。
一声骨节的暴响忽然打破了寂静。众人一惊,发觉那来自大汗攥得紧紧的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仿佛要抓透手掌。王子们都见过父亲发怒,知道那是何等的可怕,四兄弟都顾不得彼此的敌意,抛下刀剑一起跪下。
“你……你们!”大汗的面孔微微扭曲,“都给我滚出去!”王子们退了出去。
看到大汗发怒,李昱的心里也是一沉。
“你怎么看?”大汗似乎没有把李昱当外人,而是象对待自己的子侄一样,开口向他问道。
“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吧……”李昱低下了头,轻声答道。
“说的好!”大汗赞赏地点了点头。
大萨满笑了笑:“大汗也不必那么着急,早该知道他们是这个反应。”
“我恨的不是他们的反应。国师,从他们身上你还看不出来么?”大汗低声说,“戎族最大的敌人,是我们自己!”
“出来了,出来了!”金帐的帘子掀开,也掀起了小小的骚动。
“拉克申,出了什么大事么?”汗王们抢先迎上了拉克申。
相隔不远,一些贵族将军们围住了巴雅尔。两个窝棚的人各自聚在一起,只有三五个家族首领平时游离在两个窝棚之间,想望风投靠,这时候却不知道凑往哪里,只好惴惴不安地站在远处。
“大萨满回来了,”拉克申踌躇着,“父亲要和天南的西越国结盟。”
所有人的表情都僵在了脸上。从有牧人传唱的诗歌开始,中原的华族和草原的蛮族,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的敌人。四十年前,中原的成武皇帝北伐,蛮族死了无数精壮的年轻人,终于低下骄傲的头,向中原纳贡,把中原成朝称为上国。可是血仇从来不曾被忘记,年轻人们鞭策骏马,磨着雪亮的马刀,有几个不想杀到中原去,洗雪当年的耻辱呢?
同盟,这可是蛮族从来没有想过的词。
“这不行!”一个首领首先回过神,炸雷一样地喊了起来,“中原人,那可是我们的世仇。我们黄金家族的老祖宗,怎么能跟中原的懦夫坐下来当朋友?”
拉克申摇头:“父亲下了决心,不过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事……”
呼玛图汗王急躁起来,跺着地面,压低了声音吼:“有什么话说?我们都是你的伯父,这统万城里,就是天塌下来压在你头上,也有伯父们帮你顶住!”
拉克申点了点头:“父亲要诸家王子中出一人,去中原当人质。我怕,这人便是我。”
人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没人说得出话来。
这么多年大家跟着三王子,多少心血都花在里面,就是指望有朝一日大汗过世,拉克申继承这片草原。如果是他被送到中原去,所有心血就都白费了。
“拉克申!”呼玛图汗王扯住侄儿肩头的衣服,“这话你可要说清楚,是托穆尔说的,还是你猜的?这么些年大家都把命系在你的马尾巴上,你可不要说出没来由的蠢话来!”
“侄儿不是瞎猜,”拉克申深深吸了口气,“我看父亲的意思,这个去当人质的王子,也不是人人都行的,不能莽撞,得学中原的知识,又得应对人,不能丢了我们黄金家族的威严。这样的人,不是我,就是巴雅尔。可是巴雅尔是长子,早就大婚了,刚刚生了第二个儿子。我自己一个人,又是弟弟,父亲不会不考虑这事。”
“这怎么行?”拉克日汗王嚷了起来,“生了儿子又算得了什么?”
“大汗传召,请四位汗王金帐议事!”一名金帐宫的侍卫出帐来,提着马鞭虚空一扬,高声喝道。
汗王们顾不得再和拉克申说话,几个伴当排开人群,呼玛图汗王为首,急匆匆地走向了金帐。那边巴雅尔身边的人群中,走出了披甲的晏南天。他倒退出来,对巴雅尔行礼,大步走向了金帐。
两行人在半道相遇,三个老王爷对于这位以军功晋身的猛将有些忌惮,呼玛图汗王略略停步,一双浑浊的褐黄色眼睛冷冷地扫了晏南天一眼,晏南天恭敬地行礼。
“看晏南天对大哥的敬重,汗王们看我们就像家里养的两条狗!”吉达恶狠狠地低语。
“什么都不要说!”拉克申低声喝道,“跟我回去。”
深夜,金帐宫周围也安静下来。
帘子掀开,侍卫武士步伐轻捷地来到坐床前跪下:“大汗,将军们还在帐外等候。”
支着额头休息的大汗并不睁眼:“他们白天吵了一天,只差没有动手打起来,难道还不够么?你让他们回去,有什么事明天再议。”
“我已经说了,将军们也说不想打搅大汗的休息,所以推了者别将军,说一定想见见大汗,跟大汗说几句话。”
“者别么?”大汗叹了口气,“你让他进来吧。”
者别一身咣当作响的铁甲远远地就响了起来,他枯瘦的脸上没有表情,进帐来跪下去行了个礼。
“深夜了,你们和大汗王们争了整整一天,你们要保巴雅尔不去,汗王们说巴雅尔身为大哥,是最合适的人。长子窝棚和三子窝棚啊,以前你们还是在暗里争,如今有了中原这件事,明里就敢跳出来了!”大汗不轻不重地拍了案子,“我听说在中原,这叫结党,是死罪。者别你不怕我杀了你?”
“者别不想死。”者别不紧不慢地回答。
大汗冷笑了一声:“你不想死,也不怕我。我知道,你们兄弟是拉古烈家族里的大将,者别从奴隶开始跟我一辈子了,还有我那个异姓兄弟晏南天,都是黄金家族的支柱。你们支持巴雅尔,我一个都不能杀,而那边,支持拉克申的是我的三个哥哥。者别,你说我该怎么办?”
“者别以为,这事是大汗的不对!”
“呵呵,”大汗笑了两声,“原来是我错了,竟是我错了?”
“者别读书少,可是听说中原是长子即位。”
“是,中原大皇帝往往是传位给长子,其他儿子封一个有供养没土地的亲王。你这是要劝我立巴雅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