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逝梦-01

  沿着王城侧门的道路直行,会进入一座面积广袤的黑森林。
  森林里人烟稀少,平常几乎没什么人会进来间晃,走着走着就有可能迷路,然而对于康尼亚家族最富有冒险精神的兄弟俩来说,这里曾是他们相互追逐的秘密基地。
  光是站在树荫下感受光点的游移,就令人感觉无比平静。
  望着坐落在河岸的废弃磨坊,那陈年的水车已然被苔蘚绿化不再转动,潺潺的流水声却十年如一日地持续不断,让这个静謐的地方残存一些生气。
  看似无用的磨坊里堆放着许多乐谱,几年来因为受潮,有的纸张都已经发霉了。杰尔抽出大衣口袋里的一张乐谱,轻轻地放进其中,彷彿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
  「那是《丹蕾》吗?」
  门外的人声惊动了他,窗口透进的阳光使他悲伤的眼眸闪烁着,他抚过自己认真记录的痕跡,难以割捨充满裂痕的情感。「对,是《丹蕾》。」
  伊安将门完全推开,屋内明亮的区块顿时增加一半。
  「亚希儿醒了吗?」
  「还没有。」
  「你不应该离开她身边的。」
  伊安定定地注视着杰尔,没有安慰或反驳,确实,他是一步也不想离开,但受了伤的弟弟该由他找回来,他责无旁贷。
  「杰尔,我很抱歉。」
  杰尔耸耸肩,嘴角扬起一抹艰难的微笑。「不用道歉,伊安,这次我不是为了你。再说……感情这种事本来就没有先来后到之分,我明白。」纵然再不甘心,再捨不得,终究无法勉强得来。
  也许,先来后到并不是全然无关的吧!伊安闭上双眼轻轻叹息,十年前在浮且利草原邂逅的男孩女孩,和一首古老的悲歌还距离好远好远。他们经歷漫长的岁月好不容易又再次相遇,倘若那女孩见到他仍会心悸,听见熟悉的旋律仍会流泪,那么这十年又如何匹敌得过那千年百年?
  窗外的流水声掩盖了寻常人不可能相信的前世今生。他们兄弟俩一人坐在门外,一人站在窗前,仿若时间已然冻结。
  河面上悬浮的落叶尚属青绿,来不及製造足够的养分便被强风颳落,一路飘飘荡荡,直到碰上静止的水车才堆聚在一起,形成纷杂混乱的画面。
  想付出的心情就像这些只能等待腐朽的落叶,刚要成熟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杰尔的眼光跟随女孩的脚步跨越整片草原,她的善良和不解风情,每一幕对他来说都像是轻快乐章的起头,找不到可以画下休止符的完美时机。
  「伊安,你回去吧!好好照顾亚希儿,我晚一点就会回去了。」只要再多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有馀裕将所有的悲伤与这份《丹蕾》乐谱一起放进这座磨坊,他会用最好的姿态重新回到他爱的家人和女孩眼前,一定会。
  伊安低着头,像刚挣脱沉思状态的雕像,内疚却无能为力。
  「感到痛苦的话,别原谅我,我欠你太多了。」
  「不多。哥,你只欠我两样东西。」杰尔侧身坐上窗櫺,正好完全背向他。「亚希儿的幸福,还有你自从薇莉亚离开以后就失去的笑容,等亚希儿醒来你要一起兑现这些,能不能答应我?」
  既寂寞又惆悵的背影倒映在玄黑的眼眸中,伊安深知那已经是杰尔能够支撑的极限。因为足够了解对方,所以他不靠近,不碰触。
  从小,每当他们之中有人来到这座磨坊,另一人都会尽己所能地赶赴陪伴,这里不仅仅存留着小男孩无忧无虑的笑声,也存留着每一次或委屈或挫败的低潮泪水,是他们未曾透露予其他人知道的场所。
  但是这一次,弟弟的伤痛不能由哥哥安抚,伊安紧紧地握住拳头,做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我答应你。」
  临走前,伊安在磨坊外默默逗留了好一阵子,直到听见放纵的哭泣声渐渐缓和,他才迈开步伐,循着原路回家。微冷的夜风拂过他脸上的泪痕,他一路疾行,好似没有察觉。
  ★
  「再给我一杯!」
  围坐在营火边的左二营军士们拍手叫好,阿岭一伙人的脸庞不知道是因为火光还是因为酒气,全都红通通的。我学他们豪迈的姿势,每次仰头都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大人,您还说您不会喝酒,现在应该是咱们要向您求饶啦!」
  「哈哈哈,阿岭说得对,您一点也不像是第一次喝酒的人,好酒量啊!」
  他们的话在我耳边盘绕着,每一句都像泡泡一样,顏色梦幻,但飘着飘着就在空中破灭。喝光碗中混浊的液体,我立刻又要了一碗。
  「明明喝的是庆功酒,为何属下一点也感受不出您的喜悦之情?」远衡端着刚斟满的酒走来,我抬起头,面对他疑惑的表情只以微笑代答。
  「看来很多祕密您只与岳焕大人分享。」他悠悠坐下,姿态优雅地小酌。「也好,今日算是属下与您初次认识,刚认识的酒友不适合谈太多私事。」
  「怎么会呢?」阿岭将酒杯递给我,逕自在我和远衡中间坐下,看起来颇有几分醉意。「酒友就是拿来吐苦水用的,远衡队长,昊平大人,有什么烦恼就说!说出来就什么事都解决了!哈哈哈,我也是你们的酒友……」话都还没说尽,他便酒力不支,倒向我的肩膀。
  「哇啊……」他不偏不倚地压住我的肩伤,我痛的失手把酒杯都给打翻了,远衡见状立刻拉开睡得不省人事的阿岭。
  「昊平大人,你还好吧?是不是早上又伤了肩膀?」
  其他人听见远衡的臆测纷纷紧张兮兮的凑过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拚命道歉,我不知所措地向他们解释这是上次的旧伤,肩膀上的血腥味却愈来愈浓。
  「这样不行呀,昊平大人,还是让我们带您到医护区去吧!」阿岭的同伴们苦劝着,我摇摇头,宇彦现在不在医护区,这样一来就没有医官能够掩护我女扮男装的事实,若是被其他人发现,事情将会一发不可收拾的。
  「我也认为去医护区比较好,昊平大人,就让他们送您去吧!他们多少也该负点责任。」远衡一声令下,两名壮汉立刻挺身而出,我暗叫不妙,这一去恐怕会让这些时日的偽装前功尽弃。
  「那让我自己去吧!我还能走,况且难得的庆功酒不喝可惜,你们就和队长留下来,记得把我的份也喝掉!」
  我倔强地站起身,晕眩感猛然袭来,让我连站都站不稳。
  「昊平大人!」大伙儿惊呼一声,还好有站在我身后的人及时护住我,可是这么一来,我铁定无法说服他们让我走了。
  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继续左右开弓,坚持带我去医护区,反而一个个都恭敬地低下头,就连远衡亦然。我抬起脸,顿时哑然。
  「岳焕大人夜安!」他们整齐划一的向来者问候,我慌张地试图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慍怒的眼神冻住而无法动弹。
  「庆功宴先继续吧,我带训武官去疗伤。远衡,你明天卯时到大帐找我。」岳焕以冷淡的口吻下令,在场鸦雀无声,只有阿岭的鼾声若隐若现,浑然不知热烈的气氛已降到冰点,而他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是。」远衡垂首接令,我歉疚地望着他,但愿岳焕别把所有的过错都算到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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