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欲绝但为君 133 风啸箭响如裂帛

  二月初,京城的瑞雪还是没有一点儿放缓的跡象。
  聿珏出使的日子,便在这样的寒冷之下悄悄到来。
  毕竟是公主亲自出使,太子派了五百名禁军精锐跟随,谷家亦遣了百馀名亲信护卫,出了关内直到西荻都城之间还会再有近千名国舅爷的兵马,可谓盛况空前。
  「除了你所率领的姊妹,以及谷家的百名亲信之外,剩下的禁军都由太子亲自挑拣;帐篷内外的安排甚为重要,殿下的安危,就全掌握在你与柳公公手里了。」
  苑以菡的手给湘君包在掌心,她回握着,勉强牵了牵唇角,「以菡定不负大人所託。」
  「若情况许可,随侍在殿下身边的人合该是我……可惜我早已不若先前那般自由,只能让你代我去。」湘君语带苦涩,望着以菡的眼神显得依依不捨,「以菡,难为你了。」
  苑以菡紧咬银牙,此回前去,前途茫茫,她眼眶含泪,把湘君的手握得更紧。
  「以菡……怎么了?」
  「我有话想对大人说……却又不知当不当讲。」苑以菡颤着声调,摩娑着湘君掌中的厚茧。这已经是她们之间最最亲暱的碰触。
  不该,也不能奢望再多,是不?
  湘君被她脸上的期盼所打动,芳唇浅勾,「你有话就说吧?我都会听的。」
  湘君恳切又温柔的姿态打动了她,她抿着朱唇,终是鼓起勇气道:「以菡明白,在大人您的心里,除了云暘公主之外再也容不下别人;可惜在那些个与您四处奔波办案的日子里,您的一顰一笑竟是悄悄在我心底留下了痕跡……
  「您查案时铁面无私,对待受飢荒的百姓却又如此和善,对圣上尽忠,又善待咱们这些姊妹;您如此公私分明,面对那些年轻同僚的追求却是无动于衷。」以菡哭了又笑,眨了眨眼眸,「我曾对您很是好奇!以为您莫非是仙子来着?怎能不动儿女私情……直到在瞧见了您与前来抱喜的殿下会面的那一刻,我的心忽地一动,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我终于了解了,你在我心里代表着什么样的位置。」
  湘君忽地睁大眼眸,在这一瞬间,对于以菡满心信任以及那些个付出,全都有了最好的答案。
  「我一直,爱慕着您;却在发现了自己的心意后始知,您早已是云暘公主的人了……看着您待在圣上身边伺候着,我心里也难过,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苑以菡泪如雨下,温热的泪跌落眼眶滴洒在手背上,立刻化成沁凉冰点。
  「所幸!所幸我擅养信鸽……还能充当信差,给你们互通鱼雁……我便是将这身功夫为你所用,权充是聊表爱慕之意。」
  「以……菡,我……」
  她转而笑开,抹了抹脸面,「大人不必过意不去,为您与殿下传递音讯,以菡甘之如飴!」她凝望着湘君,最后情不自禁的凑上前去,亲吻了湘君的唇角。
  湘君愕然,而留下浅浅印记的以菡心满意足的笑了,她松开与湘君缠握的手,「大人,保重!」她拱手行礼,头也不回的离去。
  只是她的心底,早已留下了湘君傲然绝美的倩影。
  *
  二月初六日,云暘公主皇甫聿珏领着亲卫、禁军共五百馀人离开京城。
  西荻都庆府虽不甚远,可朝廷局势浑沌不明,太子聿琤明令使节须加紧脚步,务要赶在世子一派得势前力保王妃方为上策。
  为了求快,聿珏沿路取道凤翔府、天水、兰州,而一旦出了兰州,便是西荻与大煌的交界处。
  傅迎春取来沙盘,在上头画出聿珏预定经过的路线。并将沿途所经关隘标示出来。
  「殿下打算于何处动手?」
  坐在沙盘的另外一头,聿琤双眼迷离的综观沙盘上的一切;见她不语,傅迎春只得开口再劝,「据凤藻宫的眼线回报,圣上对梅相这决定十分震怒,或已遣人送了密函先行出关,向国舅爷借调兵马。」
  一听到「国舅」二字,聿琤这才如梦初醒,「此话当真?」
  「没有拦截到密使,所以尚且难辨真假,但若此事属实,要是等国舅爷的兵马来助,咱们就没法下手了!」傅迎春凝肃着声调,「要是放任她抵达都庆府与布塔娜会面,迫使刘咸震慑于大煌国威……对云暘公主而言不仅是大功一件,咱们处心积虑设下的局更将化为乌有!」
  明白事情轻重的聿琤不禁收紧手心。「本宫真没想到聿珏能有说动国舅的本事。」
  傅迎春摇头否决道:「这主意恐怕不是云暘公主所想的,更非厌恶国戚干政的圣上,而是在圣上跟前甚为得宠的藺湘君!」
  一说到湘君,聿琤心头便是五味杂陈,「本以为她到父皇身边也不过就是个舞刀弄枪的护卫,却不想竟能爬到这样的位置!」当真太过小覷了她在皇帝身边的影响力!
  「藺湘君再怎么厉害,到底还是需要个着力点;殿下只消将云暘公主给除了,她一旦失去了拥立之人,便不足为惧。」
  「我知道。」聿琤起身,居高临下的检视着沙盘。「父皇对国舅仍然忌惮着,到都庆府之前都是咱们的下手机会……派遣去的禁军有多少为咱们所用?」
  「除了谷家的亲卫与少数女兵之外,全听命于殿下。」
  聿琤眸子登时变得锐利,「国舅的兵马虽麻烦,要是让聿珏死在咱们境内,反而要损及我朝威信……传我諭令,让戍守兰州的兵马先行出关去给国舅缓上一缓,待聿珏一踏上边境,即刻动手!」
  「这……殿下难道不担心弄巧成拙?」使者若葬身在西荻,莫不是要与西荻兴战么?
  聿琤却是一笑,「就因为西荻目前朝中势力一分为二,这才能为本宫所用;王妃企盼着咱们出手介入,刘咸又作何感想呢?此时他们两方相斗尚未有个结果,咱们大军困于辽阳,他们也难有作为,依我看来,现在正是假借西荻名义除去聿珏的良机。」
  傅迎春恍然大悟,对聿琤颇为赞同的点点头,「殿下说得是,傅某即刻差人去办。」
  傅迎春离去之后,独留聿琤一人待在沙盘前,她睥睨着盘中象徵聿珏一行的棋子,一掌捧起黄沙,细沙穿过指缝,一点一滴的,将那枚棋子完全掩盖。
  「聿珏……永别了。」
  *
  聿珏衔命出使,沿途净拣官道而行;由于受太子明令兼程赶路,又因队伍浩荡,沿途过城而不入,歇息坐卧,不是在车内,便是帐篷。
  以往官员出使,行途之间皆以驛站为居,然则聿珏乃云暘公主,地位甚尊,帐篷安排比照都城错落之法,朱红圆帐居中,外设内城,连帐三十座,谷家的亲信与苑以菡所率之女兵皆错落于此,次设外城,连帐七十五座,由太子所派之禁军侍卫驻扎保护。
  「殿下,咱们此时已是过了兰州,明儿个再行,就要越过边界了。」
  聿珏一边聆听着柳蒔松的稟告,嘴里吃着知更端上来的小点,她们一路上兼程赶路,以五百人的阵仗来说称得上飞快;她食不知味的嚼着,对他点点头,「明白了……以菡呢?」
  「苑中郎将仍发落着女兵巡逻守卫事宜,安顿妥了就会过来。」
  「那就好。」嚼着忽觉一阵喉乾,她咳了几声,接过知更送来的清水,小口小口的啜饮着。抬起眉,只见知更双颊凹陷,就连嘴唇也乾裂发红。「你也喝点儿?」
  「这怎么行!这是给殿下您的……奴婢不渴!」
  「说什么呢?咱们沿途补给不易,这路途遥远,又像行军一般的赶路,你又怎能不累不渴?哪!」聿珏对知更递出水囊,见她不敢接,聿珏只得板起脸来,「本宫叫你喝你就喝!路途还长着呢,我可不愿见你乾死在这片荒漠里。」
  虽乘车輦,聿珏一路以眼,透过车窗见识了从繁华到荒芜的景象,纵然前途茫茫、路途颠沛,她不愿错过,一路行来更无怨言。
  「你忘了本宫说过的话么?」
  在生死之前,是没有身分尊卑之别的。
  聿珏清楚,知更与画眉商量得来这次同行机会,乃是抱持着必死决心;在听了聿琤那毫不掩饰的企图后,她原本以为自己也当视死如归,却是在白鹤观里头给湘君彻底点醒了。
  她不欲死。不仅如此,还得一心求活!
  而身边这些亲信,纔是决定她生死的要角,缺一不可。
  知更拗不过聿珏,庄重的跪下接受恩赐,「奴婢谢过殿下!」
  见她终于乖乖听话,聿珏转而笑开,道:「等到咱们回京,本宫便也让你出嫁去,像画眉一样,不仅如此,我还要亲自替你们俩主婚。」
  知更喝没几口,全因聿珏这番话而呛咳出了大半!「咳、咳!殿下您……咳!」
  「哟!咳出来多可惜?我是认真的,所以哪,你可得给我好生保重,知道否?」
  她抹着泪,迎向聿珏的笑脸时,竟颇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眼前的聿珏,彷彿又回到了未出嫁前的淘气模样。
  她无声点头,热泪盈眶。
  「报!」是苑以菡。
  聿珏搁下漆盘,苑以菡入帐篷时,禁军黄袍外的鳞甲还沾了不少沙尘与霜雪,她单膝伏地,「卑职参见殿下!内城女兵驻守巡逻业已安排妥当。」
  「嗯,有劳了;外头漫天沙尘,又乾又冷,将士生火造饭想必诸多不便吧?」聿珏扬手,示意她免跪。
  「在连帐内勉强可行,多谢殿下关心。」苑以菡望了几日来经常见面的知更一眼,悠悠啟唇道:「殿下,柳公公想必也说了,咱们如今算是待在与西荻边界之间扎营……算算时日,国舅爷的兵马大概也要到了。」
  「那是在国舅愿意出兵相助的情况下。」初次听闻湘君劝皇帝拟了密旨时她还十分惊讶,她万万想不到湘君居然会将脑筋动到国舅身上。「你是要跟咱说,这几天将是本宫处境最危险的时候,是不?」
  相较于知更的恐惧,聿珏说起此推论时仅是一叹;苑以菡皱眉,听聿珏续道:「该来的还是会来,是祸躲不过,本宫虽不欲死,却也早有心理准备。」
  「殿下且听卑职一言!」苑以菡凑近聿珏,压低声响道:「不管太子用什么法子来陷害您,一直到国舅爷的兵马赶抵之前,卑职会亲自驻扎在您的帐外,咱的青马也会按在内城处以备不时之需,卑职答应过藺大人,无论如何都要助您脱困!」
  「原来如此……让你费心了。」把马匹按在内城,确实是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方法。「湘君人待在宫里,还能与咱们互通音讯,多亏有你在。」
  「这是卑职应该做的。」苑以菡报以浅笑,「明儿个一早还需赶路,卑职就不多做打扰了,告退!」
  知更收拾着什物,再如同前几夜那般替聿珏更衣;此回出使,聿珏的护身法宝仍是一应具全,每每瞧见金丝软甲,总让她忆及她与湘君定情的过往。
  「奴婢长久以来一直有个疑问,可又怕僭越了。」服侍聿珏躺下,仅留一盏油灯,知更跪在聿珏身边时忍不住开口了。
  手心握着湘君替她求来的符,聿珏静静瞧着,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嗯……现下就你我主僕最亲近,想问什么就问罢。」
  「那奴婢就斗胆开口了……在您心中,究竟是把姑爷,放在怎样的位置?」
  聿珏心头一顿,将符揣进怀里翻过身,对上知更。
  「就奴婢来看,姑爷替您付出的,实不下藺护卫,可您一路上却连提都没提过姑爷。」
  「是呀,我知道;他不仅视我如珍宝,就连湘君他也一块儿包容了。
  「本宫明白你替燁卿抱不平的心情。」她拢着发丝,一手轻轻按着肚腹,遥想着此刻待在京城里的娃儿,「我其实心底是感谢着燁卿的,也知道自个儿对他不公,但我也给他生了两个女儿,相较于始终难以给个名份的湘君,我在意湘君,自然是更多一点儿。」
  「可藺护卫已经是圣上的人了不是么……」
  「她没有从了父皇!」聿珏声调转为严厉,扬起声调驳斥,「她亲口对我说的,她没有!此番出使前她与我相见,早已把话说得明白……知更,你定是听闻了湘君给封为贵人,心底生了疙瘩?」
  遭聿珏看穿的知更咬了咬唇,别开脸。「奴婢只是觉得好处似乎都在藺护卫身上,她不仅当了贵人,还能自在游走在您与圣上之间,而您却沦落至此……」
  她按住了知更,「别说了!我相信湘君一定尽了她最大的力量,她非但不会欺瞒我,更不会背叛我!」
  面对如此坚信着湘君的聿珏,知更只能默然无语。
  主僕间气氛显得有些僵了,聿珏索性闭起眼假寐;朱红圆帐里只有知更与她相伴,在知更也睡下之后,帐篷内外仅馀风声,以及沙尘霜雪拍动帐篷的声响。
  『藺护卫已是圣上的人了……』
  不,她信任湘君,湘君一心为了她,已是做足了最大的努力,要不,她不会让苑以菡过来她身边,更不会奏请皇帝发出密函,调动国舅爷的兵马……皇帝就是忌惮着任家,才调动国舅的封地。
  连日奔波劳累,倦极的聿珏敛眼,这几天来,她已是渐渐习惯让风雪沙尘陪伴着她入眠,想到再过不了多久或将与布塔娜一叙,在惶惶不安之中勉强找到一丝值得欣慰的理由。耳边风声呼啸,她把整个人缩进被里,就当最后一点知觉都将散去之际——
  地上成串震动没来由将她惊醒。
  打从西北方来的?
  「好像是兵马……」、「有兵马来着……」、「大伙儿稍安勿躁!」等声响接连窜出,再也无法假装镇静的聿珏离开被窝,恰巧与同样起身的知更视线交会。
  「殿下,这声音是……」
  「莫非是国舅……」话还没说完,一声破空清响伴随着布帛撕裂声窜入圆帐内,然后是迎面灌入的大漠沙尘!
  聿珏藉着微弱灯火瞧清来物,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根箭矢,就插在圆帐地上,距离她不到两呎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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