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放屁,一个瓜就是大福?皇上能吃到的好东西多了,一年到头都不带重样的,”
“听说皇上吃饭用的是金碗,喝水用的是银杯,摆在皇上面前的,都是天下最好的东西。”
……
大伙儿越扯越远,刘三桩敲敲桌子道:“行了,皇上的好东西是不少,有好东西也想着咱们百姓。吃完了咱要说正事了。”说着和两个儿子把几个麻袋抬出来,道:“这些就是你们刚才吃的,瓜的种子,你们要牢牢记着刚才吃过的味道,再好好想着,咱该怎么办,把这个瓜,种出来,以后呢,年年大家都有得吃。这些种子呢,只能种百亩来片地,所以,等麦子收了,种水稻,每家留出五亩地来,就种瓜了。”
佃户佃了地主家的地,只是佃地而已,种什么是由佃户自行决定的,只是这块地种一年两季的粮食是最划算的,所以,大家才不约而同的,年年都是种麦子和水稻,再在田边边上种些蔬菜,养了牲畜,这样每家都有米面吃,有菜吃,有肉吃。刘三桩这样一开口就要大家留出五亩地来中瓜,其实是越了规矩的。而且大伙儿已经习惯了种植原来的作物,习惯是很可怕的,瓜虽然好吃,和白花花的大米一比,就要靠后了,所以才说,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需要勇气的。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一番思量,王初八口齿伶俐,先道:“头儿,不是我们不听你的话,刚才的瓜,从来没看过,没见人种过,好吃是好吃,可怎么种?怎么浸种催芽,每亩地最合适种多少株,用多少肥料,怎么灌水,还有打顶培植,遇到了虫害怎么办?前头没有人种过,谁也不晓得每一步路怎么走,我们……我们是没有本事的。”
王初八说出了大伙儿的心里话,大伙儿纷纷附和。
刘三桩能理解大家的情绪,平静的道:“大伙儿放心,咱不会让大伙儿二丈摸不到头脑。这地的主子是谁?你们佃的是皇后娘娘的娘家,高恩侯府夏家的地儿,不是高恩侯府,这事还落不到咱们头上。府上的老爷在工部是当大官的,工部你们知道是干什么的吗,这些农事都归工部管,我这次上京也是为了这事,我除了带了种子回来,还带了好几张条子,上面大致有写着这个瓜怎么种,字我一半不认识,念不出来,明天我请一个识字的先生过来,给大伙儿念一念,解释解释,大伙儿再琢磨琢磨,互相摸着走。”
大伙儿又踌躇了一阵,王重四站出来说道:“头儿,大伙儿都是靠地吃饭,种了几十年地的人,有些话,我要直说了。刚才的瓜是好吃,却不及粮食实在,且一块地儿,能种什么,不能种什么,皆要遵从天时,遵从地规,不是我们琢磨着,就能琢磨出来的。别的都不提,就上一任的知县老爷,祖籍是在很南边的南边的,他们那儿能种出香蕉来,香蕉我见过还尝过,也挺好吃的,知县老爷在他的屋子门口种了一排香蕉树,香蕉树是养活了,结出来的香蕉,就只有我们的手指头粗细,再不能长了,当然也不能吃了,只能看看而已。现在头上我们种北面来的瓜,我就想了,北面的宁国能种出来的瓜,到了我们这块地儿,还不知道能种成什么样了,要是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一样,我们怎么办?”
五亩地依然种水稻,一亩两石,妥妥的十石粮食,要是换了种瓜,种的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似的,五亩地就废了,十石粮食就没了,刚才吃的瓜虽然好吃,和白白的大米一比,就要靠后了。
温饱是大家奋斗的目标,在这之上的,没这个本事,也不敢期待太多,所以这么好吃的瓜,只能是皇上吃的。
刘三桩明白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走出来站到佃户们的中间道:“我也是种了几十年地的人,你们的顾虑我都知道,这一回上去,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些个顾虑,我也有和主子们掰开了说,种东西不是单靠琢磨就能成的,要是五亩地咱们用心伺候了,还是什么都种不出来,主子们是一句话,苦的是我们。”
王重五感恩的握着刘三桩的手道:“头儿,别家不说他,就我们老家,祖孙三代人口太多,真是穷怕了,以前没佃上庄子里的地,在老家靠着几亩薄田,我们兄弟几个就没有吃过几顿好饭,吃碗米,一半是掺了红薯,南瓜,豆渣的;吃碗面,我们老爹是压着锅盖,等面条糊了才舀出来吃,就为着同样一碗面,糊了的,看着多一些;没钱买油吃,把树皮割下来添。这些年佃了地日子才慢慢的好起来,吃了几顿像样子的干饭,五亩地在东家眼里是不算什么,东家一句话,却是我们省吃俭用所以的富余了。”
王重五的话说到了每个人的心坎里,京城里的大东家高高在上,能知道庄稼人的辛酸吗?虽然站着的每家每户都或多或少的佃了几十亩地,拿出五亩来种瓜也是大事,废了五亩地,每家不至于饿死,可是活儿干的多,大家吃的也多,交的租子比朝廷的税赋又高一些,还有家里别的花费,就指着余粮换钱使,十石粮食,大家亏不起。
刘三桩摆手,示意大家冷静一下,道:“我当了你们这么多年庄头,我的为人你们应该清楚,我是盼着大伙儿都能过上好日子,所以,大家的情况,我也有和主子说。主子是少有的宽厚大度,你们这里是零头,吩咐我了,五亩地两季的租子都给你们免了,要是你们真用心伺候了,五亩地种出来的瓜和知县老爷的香蕉树似的,一个也养不大的,或是根本就不能结瓜,再免你们五亩地的租子,补贴你们几个月的辛苦。我想着,要是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们再上养几头猪,把瓜藤砍了喂猪,也能补偿些损失,这样子你们细算算,你们细想想,也亏不了你们什么。”
大伙儿细细算了这笔账,租子免了,五亩种瓜的地也不会全废了,不能结瓜,和香蕉树一样从地里长出来应该没问题吧,养头猪两项一出一进一合,应该也亏不了多少了。就算亏了一些,地在人家手里,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要是惹恼了大东家,谁也落不着好。
刘三桩接着道:“你们别净想着瓜种不出来怎么办,往好处想嘛,要是瓜种出来了呢,你们想想,谁都没有,就我们这片地方种出了新品种的瓜,外头那些嘴馋的,不会想买个尝尝?”
一般人做事保守谨慎,遇事都先做个最坏的打算,被刘三桩提点着,才深想起好处了,展望起来不禁都露出笑脸来。
刘三桩被感染着也笑了,又马上收回笑容板着脸道:“你们也别笑得太大了,我就是那么一说,还早着呢,要是瓜真的种好了,咱是不能全卖了。其实我们种瓜不是为了我们种的,是为了朝廷种的,朝廷给了我们多少种子,我们培养出来,种子是要交给官府的,种子广泛的散播出去,瓜结子,子生瓜,让每个人都能吃上北方的瓜,这是朝廷在推行农事,是皇上给百姓们的恩典。虽然瓜不能全卖了,要留着做种子,但要是真办成了这事,我们种出来的瓜,和我们刚才吃的一模一样,官府有不嘉奖我们的吗?就是官府不嘉奖,我的主子知道了,也会犒劳你们的,你们是遇到机缘了,好好干,拿出你们的本事来,用心伺候着这些瓜种,把道道琢磨出来,亏不了你们。”
新事物,蕴含着极大的风险,也暗藏着高额的回报。
大伙儿被刘三桩鼓舞着,都憋着一口气,大家面对的,是一个瓜都种不出来的困局,也是我有你没有而开创的新局面。
这是一场赌博,是输是赢,就要看天时,地利,人和能否相逢了!
☆、第二十五章 傅女
庄里人会种瓜,之前种的是冬瓜,南瓜,丝瓜,蒲瓜等蔬菜,论水果有白皮香瓜,西瓜。贡瓜是第一次见,不过都是藤蔓植物,生长规律应该大同小异。
刘三桩带回来的条子内容,是西宁国人口述的种瓜过程,由鸿胪寺翻译出来转给工部研究,南北地理环境不一样,生长条件已经改变,仅能做个参考。
凭着几十年的种瓜经验和大概的指导方针,每家五亩,几袋瓜种,种了一百多亩地,大伙儿拜祖宗求菩萨的保佑,还在瓜田边搭了茅草屋日夜看管。
第一次种植,每一个步骤都经过了好几次的实验,浇多少水,水少了旱死了,水多了淹死了;施多少肥,肥少了发育不良,肥多了,焦死了;还有怎么合理的定苗,倒蔓,整蔓、留瓜,没有经验又整死了一批。还有在种植过程中,遇到害虫怎么办?古代是有农药的,就像情花毒的解药就是情花从中长出来的断肠草一样,天生万物,相生相克,不同植物的根茎叶搓揉出来的汁水稀释后,或是烧成灰烬和水混合在一起,就是天然的农药了,就比如,做饭用的锅烧久了有一层灶灰,那层灶灰刮下来,可以杀一种专吃植物嫩芽的小毛虫,也可以当洗洁精用来洗碗。反正古代人的智慧是现代人想象不到的。
生了病不知道用什么药才有效,在好多亩的瓜苗当了小白鼠后,一个个生长中的难关被攻克,三个月里,种子如大家期待的那样,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果子也渐渐的长大,长得好的几个,有七八斤重,只是收获实在是可怜。每一个生长过程都要死掉一片,有几亩地甚至为了试验全废了,一个瓜也没有种成,所以,百亩地只收了不到两千个瓜,且虽然大小差不多,那个味道,没有北面的好吃,没有北面的甜,皮又比北边的厚,不过,口感滋味还在,要求和北方进的瓜一模一样是强人所难,也算成功了,能在大梁的土地上推广出去,也是给百姓们多增加了一个水果的种类。
不到两千个瓜,周围慕名而来的有想花钱买,不过被刘三桩和县里的皂隶给制止了,不到两千个瓜都要养老了留当瓜种。这个时候,刘婶儿出来开金手指了,一个瓜切开把种子刮出来,瓜肉怎么办,自己吃,吃不掉,喂猪太可惜,刘婶儿就来教大家把瓜肉做成了果脯。
稀有的东西是不会让百姓先享有的,养出来的部分种子和制作出来的果脯都被官府收走了,不过官府有留下五十银子作为嘉奖,这些银子大家分一分,加上养的猪,免去的赋税,和种粮食的收益也差不多了,辛苦几个月,总算没有白辛苦,而且大家心态都好起来了,信誓旦旦的,明年要把留下来的种子养得更好。
每三年的八月是乡试,就是举人试,所以种瓜的三四个月,夏语澹再没有见过温家兄弟,直到了九月初,温家兄弟来石溪镇,特意请夏语澹去听说书的小院玩。认识一年多,夏语澹对温家的事也知道了。他们的父亲温晟打理着锦绣坊,一年中有半年多是在外面跑生意的,近期的宏伟目标是要把锦绣绸缎庄开到京城去。他们的母亲甄氏连生七子,死个四个孩子,还有一个四岁的弟弟温宜念,因为太小不好带出来,不像他的哥哥们可以到处跑。甄氏深谙丈夫之意,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方为夫,虽然家里各种款式的女人都有,姨娘通房,还买了几个扬州瘦马养在家里,甄氏是不放心把丈夫长久的,交给那些女人照顾,只要自己不在孕期,都要跟着丈夫跑生意,伺候在丈夫身边,而望宿县里,眼瞎的老太君是他们的曾祖母,祖父母已经过世了,撇去身边的先生管事,小厮丫鬟,温神念温持念是放养着长大的。还长得有了神童之名,温神念十岁就去考举人试了。
“好了,不要绷着一个脸,多少人读书读得头发白了,牙齿掉了,还没考上个秀才呢,你要是十岁就考上了举人,让那些辛辛苦苦读了几十年书的人怎么办,他们都要发疯了。你就当这一次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给那些比你年纪大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读书人一个安慰了,再说了,你怎么着急考举人干什么,考上了举人明年考进士?朝廷有十一岁的进士老爷吗?有十一岁的官老爷吗?哎,你这么小的年纪,官服还要特制了,还要几个月换一换,我们三个多月没见,你又长高了,比你弟弟高了一寸哦!”来的路上,温持念就悄悄告诉夏语澹,他哥哥名落孙山了。
温神念早绷不住笑了,故意执拗道:“谁说的,甘罗十二岁就拜了秦相。”其实在没考之前,先生们就说了学问未到。温神念抱着入场一试的意思去考,果然如先生们之言,在意料之中的没考上。说考不上是一回事,也做好了没考中的准备,可是真发了桂榜,榜上没有自己的名字,温神念还是有些失落。
夏语澹挑着字眼安慰道:“现在的朝廷早没有丞相了,只有内阁大学士。”其实内阁大学士就是丞相了,我朝太宗废丞相制,把丞相权力一分为五,建立了内阁,凌驾在六部之上。
“好了,这回不中,再读三年就是了。”温持念看他哥笑了,勾着他的肩头道:“憋了好几个月了,我们好好玩玩,我给你们说一段新书,解解闷吧。”
“什么书?先说个大概的意思出来,要特别有意思的才行。”夏语澹每回来这个院子,都是蹭书来的,温家兄弟性情摆在那儿,会收罗一些不落流俗的传奇角本。
温持念站到说书台子上,学着说书艺人的腔调拿起惊堂木道:“小生献丑,给大家说一折《傅女传》……”
“《傅女传》?我怎么没有听过这本书?”温神念打断道。
温持念随口道:“你那几个月在备考,爹和我说了,让你专心在四书五经上,别引诱你看杂书。你看,你用功了几个月也没有考上举人,不用功就更考不上了。”温持念说得越大方,就是越没有把他哥落榜的事放在心里。
夏语澹笑道:“这个书名起的有意思,《傅女传》,傅女,说的是个女子吧。只是不要再一个套路的相夫教子了,你家老太君过寿的时候,我可听了好几本了,要说出个新花样来。”
“这一回只有教子,没有相夫,还是一位胸怀天下的女子。”温持念一句话概括,一拍惊堂木从头道来。
《傅女传》:某朝某年,有一位傅氏女,幼时受世外高人指点,学得一生本事,隐于世俗,无父无母无亲,一人在边关牧马放羊,上天怜她孤独,赐她一子。傅女有了儿子,爱如珍宝,把满腔的心情都投注在儿子身上,艰难的岁月中,傅女辛勤的抚育教导儿子,期许他能像宝剑一样锋利,像竹石一样坚韧,在重重的繁琐俗世里,心能像风一样的自由。时逢边夷入侵,举国迎战,主帅被围,国家之荣辱系于一线,整个边关壮年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傅女自认比一般的须眉男人,更有胆略和勇武,也应征入伍,并在一次次战役里,成为一位女将军。傅女,用生命在教导儿子,无论生活怎样辜负了你,依然可以保持一颗高贵的心。
温神念回想了这几个月朝廷发布的邸报,道:“这好像又隐射了信国公府韩家的事,只是写这本书的人,见解倒是独特。”
夏语澹被勾起了兴致,忙问:“怎么?这本书不是杜撰的,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世上真有这等潇洒风流的奇女子?”
“怎么样,我说的好吧,今年娘生辰的那天,我就送这个礼物了,彩衣娱亲!若说这本是隐射,《忠义群英会》又如何说?”温持念说得口干舌燥,下台喝了一盅茶,向夏语澹解释道:“半真半假,《忠义群英会》里的老将军一家,隐射的,就是当朝信国公府韩家的事了,已逝的老将军是第一代追封的信国公,老将军的大儿子,就是现在的信国公,而英勇救夫的,却不是现在的信国公夫人魏氏,而是另外一个姓傅的女子,她确实有一个儿子,就是这几年执掌三朵卫,坐镇雄州的韩将军,因为去年黑山平原一战,歼灭西宁铁骑十三万,而封颖宁侯,原名叫韩昭旭,不知道为什么要犯世俗大忌,硬是更名改姓成傅旭。我这几个月和爹在京城,街头巷尾的,都在议论这个颖宁侯的乖张之举,和韩家三十年前的那些弯弯绕绕。”
夏语澹好奇的问:“三十年前的弯弯绕绕是什么?信国公的原配妻子姓魏不姓傅,那原来的韩将军,在名分上就是庶出的?”
温神念端正了坐姿,肃然道:“二十年前,我朝和辽国交战,皇上是有一次陷入困境,当时韩家的爵位还是延云伯,韩老将军挂帅救驾,从西北调了五万边军,确实是有一个自称是韩家妾室的女子,率着那五万人归于中军大帐,且在其后的战役中奋勇杀敌,北辽得以平定,韩家居功至伟。当年一战,韩家随军的,除了现在的信国公,其余都战死了,正因为有次大功,韩家才能从伯爵升至公爵。”
☆、第二十六章 非议
温家的锦绣绸缎庄在和庆府及周围府州已经家喻户晓,但是要把生意再扩大,从生产到销售自个来,往北走,用锦绣坊的名号在京城把绸缎庄开起来,还有等待机缘。要在京城里开起绸缎庄不是有店铺有货源有伙计就可以了,能用得起好绸缎的都是中上等的人家,还有锦绣坊的绣品,动则百两银子,不是一般人消费得起的,中间要打通多少关节,和多少豪门大户打交道,温晟一直在筹划这个事,大儿子温神念要走科举之路,碰这些俗物太难看了,二儿子温持念就必须接下锦绣坊的摊子,早早的带在身边到处跑,所以半个月前,温持念还在京城里,更加清楚京里的物议道:“颖宁侯一战封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而立之年,更名改姓。一时在朝中市井一起轩然大波,韩家早三十年前的事被翻腾出来,这回和二十年前的说法是不一样了。二十年前,大家艳羡的是信国公的齐人之福,家里妻妾和谐,现在颖宁侯公然的背父弃母,不得不让人细想想,信国公的内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若没有二十年和辽一战,傅氏母子在韩家过的是什么日子?”
每一个时代,上层人士的风流韵事都是人们热衷追逐的八卦,温神念和夏语澹齐齐看着温持念,用焦急的眼神警告他别卖关子。
温持念又拿出他说书的调调道:“信国公夫人魏氏只育下一子,韩大公子今年也才三十出头,只比颖宁侯大一岁,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动不了刀枪,如今只在户部当个郎中。若是按月份算,韩大公子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颖宁侯就揣在他生母的肚子里了,要是魏氏生的不是男孩子,是女孩子,颖宁侯就敢在前头,占长了,是庶长子。细想一下,嫡妻又不是不能生育,嫡子还未出生,信国公就急吼吼的要了庶子,若在规矩一点的人家,也算是宠妾灭妻了,据说魏氏的身体一向不大好,焉知不是当年的事气得伤了身子?据说傅氏和她儿子早年没住在韩家,焉知不是当年坏了规矩被韩家赶出来,要不是傅氏二十年前有一份救驾之功,颖宁侯还不知道会不会被韩家接纳。所以现在颖宁侯功成名就了,是在为生母发泄三十年前的委屈,是要为生母讨个公道。”
温神念摇头道:“要是为了发泄生母的委屈,有很多更好的办法。魏氏的嫡长子不过才一个正五品的户部郎中,颖宁侯却是超品的侯爵还担着正三品的三朵卫指挥使,为什么要公然的藐视礼法更名改姓,要是真和魏氏母子有什么,颖宁侯能换个更可取的方式讨回公道,现在的这架势是要玉石俱焚的,魏氏是一品公夫人,上表告颖宁侯一个忤逆之罪,颖宁侯的爵位都要被褫夺。”
庶子庶女不管是谁生的,嫡母才是唯一的母亲。国朝以孝道治天下,父母告个儿子忤逆之罪,儿子一辈子的仕途就绝了,官职爵位都要被废。有这一条压着,天下的庶子庶女,都不得不敬奉嫡母。
温持念脸上挂着嘲笑道:“所以京城可热闹了,不知道多少人上奏弹劾颖宁侯的忤逆之罪。只是这项罪名都是民不举官不究,信国公夫妇不止没有告颖宁侯的忤逆之罪,还上奏表示同意颖宁侯更名改姓之事,因为信国公这一奏,又有部分人开始弹劾信国公的內帷不修。”
温神念也笑道:“那些上奏弹劾的人,有多少是在单纯维护纲纪,有多少是盯着西北那块肥肉,瞧上了颖宁侯坐下的三朵卫指挥使之位。颖宁侯何必要这样意气用事,给有心之人一个一辈子可以攻讦自己的借口。”
夏语澹手托着两腮,呆呆看着上空的蓝天白云。温家兄弟这才意识到,颖宁侯当年是不是被逐出韩家不能亲见,眼前的这位小娘子,是被确确实实的逐出夏家,一个侯门小姐,五六年来,长在乡野之地,混迹在佃户里,女子远不比男子,将来就算接回府里,也没有好的前途。
“我是不懂你们刚才所说的争权夺利的事,要是因为争权夺利故意打马虎眼,怎么说也说不通了。”夏语澹无视温家兄弟敏感的眼神,依然手托着两腮望天道:“天大地大,一个自由的女人哪条路不能走,一个能万人敌的女人哪条道不能去。要是《傅女传》里的傅女,真是颖宁侯的生母,那傅氏,是我生平仅见,豁达的女子。那些恶意揣测三十年前信国公府旧事的话,都是胡说八道,风光月霁……”夏语澹斜着眼看温神念道:“我这个成语没用错吧,傅氏真是一个风光月霁的女子。”
哎,装文盲真的很辛苦,说话都要小心翼翼,不能显出自己的学问,什么时候能把字识了,听话本学到的话不够用了。
温神念饶有兴致的道:“你怎么如此肯定,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的话,都是胡说八道。要全是胡说八道,为什么颖宁侯要待在韩家二十年?”
“因为我现在姓夏!”夏语澹眸光一寒,随即自嘲道:“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庶出的我,在父母眼里算什么!我相信,有万人敌的本事,存着国家大义的女子,一定不会做人家的妾室,让自己,和自己所生的孩子,永远的抬不起头来。”
温持念正色道:“二十年前的事,很多人在场,若全是胡说,也太冤枉了众人。”
“京城里传的话总有一句是对的,却不是事实。”夏语澹坚持着,莫名的心中酸楚,道:“有时候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皆不是事实。一个女子要立身有多难,你们只叫我夏小娘子,我连一个名字都没有。一个男子站出来,世人会问:兄台高姓大名?一个女子站出来,世人会问:娘子父亲是谁?娘子兄弟是谁?娘子丈夫是谁?娘子儿子是谁?只关心女子的夫家婆家,若是那个女子谁都没有,要怎么回答。世上的男子都轻看女子,要是女子身后没有男子支持,便更加慢待,所以那种危机时刻,她能怎么办呢?能舍掉名节,舍掉骄傲,舍掉尊严,舍掉身后还不得安宁,还要被世人非议,才是傅氏最豁达的地方。她有如此豁达的心胸,又有万夫莫敌的本事,信国公府的一个妾位,配不上她!”
“傅氏有个孩子,这一点是事实吧。总不会真是上天怜悯而赐一子?”温神念还有点疑惑。
“孔子是怎么来的?儒家的老祖宗都这样了,为什么要抓着颖宁侯的身世不放。傅家母子于国有大功,对得住所有人。”才七岁的夏语澹明媚艳美,第一次不想控制心绪,流露出超越年龄和世俗的感悟:“有丈夫没儿子怎么了?听说颖宁侯长得非常俊美,由此可以想见傅氏也是个美人,美丽又有才华的女人,是很难心动的,即使心动了,也不会不管那个男人做了什么,都死心塌地的跟随那个男人,感情是会被辜负的。傅氏有这样的能力和性情,潇洒的走掉。哎,将来呀,我要是有一半傅氏的本事,我也一个人活着,不嫁于男人,巴巴的委屈自己!”
夏语澹长得漂亮,又头顶着夏氏,温家兄弟才对她感兴趣。在接触中,夏语澹从来不娇声细气,别扭造作,言行举止洒脱自然,随和有礼,且有一股子不拘流俗的性情。因为温家兄弟在走的路,注定了要迎合流俗,所以更加喜欢夏语澹的这股子劲儿,因而以诚相待。
如今夏语澹毫无羞涩的说着不嫁于男人的豪言,温家兄弟也不以为意,能那么说出口,总比往日见过的,一提男子就好像侮辱了她们的名节,那样假模假式的女人们强些。其实她们所接受的教导,都是为了嫁一个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而她们自己,也在不断肖想着,嫁一个前程如何似锦,家底如何丰厚,相貌如何伟岸的男人。
温持念还是爱逗夏语澹,笑道:“你才多大点,就成天男人的挂在嘴边,还不嫁于男人,你能懂得什么是嫁男人,和嫁与男人的种种好处?”
夏语澹向温持念翻了一个白眼,装憨道:“我当然知道,你们别欺负我年纪小,我什么都知道。庄子里的婶子们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嫁于男人,就是为了解决穿衣吃饭。我将来长大了,学会了生存的本事,能自己一个人解决好一辈子的穿衣吃饭,为什么还要嫁男人?庄子里的事,都瞒不了我。英子他爹,觉得家里稍有不如意,就要骂她婆娘,很多时候还要动手打人,用手臂粗的棍子打。荷香的小姑姑,嫁于男人,还被她男人卖到私窠子里去了,后来撞墙死了,刘婶儿还不给我解释私窠子是什么地方,其实我懂的,私窠子是最肮脏的地方。我要是有本事能一个人好好的活着,为什么要把我的性命交给男人,伺候着他的生活,为他生儿育女,还有由着他骂,由着他打,由着他卖!”
☆、第二十七章 祖孙
从庄子走到石溪镇,以夏语澹的脚力要走半个多近一个时辰,所以听了一折《傅女传》就是吃饭的时候了。
温家的仆人在院子里摆上一张中间被扣出一个小圆圈的矮脚圆桌,抬了一个脸盆大的黄铜锅子,刚好嵌在圆圈里,锅子下面还烧着红旺旺的细炭,一碟碟切好的牛肉,牛筋,芹菜,木耳,白菜,莲藕,菌子,还有酱油,陈醋,蒜泥等调料铺满了一桌子。
温家兄弟是过着仆从环伺的生活,小厮婆子丫鬟走哪儿跟哪儿,但两兄弟生活挺糙的,离了那些人也会过,很多事愿意自己动手,只留下一个小厮看菜,其他人放好了东西就屈膝退了。温神念拎起筷子和大勺,把锅子里的牛大骨头捞出来,分给温持念和夏语澹提醒道:“放凉一会儿,先别吃,小心烫了舌头。”真是很有做哥哥的样子。
夏语澹故意要去拿起来,手一摸,道:“果然好烫。”
温持念转头看着夏语澹道:“我哥在长个,长得太快骨头疼,天天以形补形的敲骨吸髓……”
温神念是因为体质不好,发育快了才骨头疼,塞了一片莲藕到温持念的嘴巴里,让他闭了嘴,道:“颖宁侯改姓的事都是老黄历了,你再说点别的听听。”温神念在和庆府能看每旬朝廷公布的邸报,三言两语,和弟弟在京城听到的见闻还是有区别的。
莲藕生的也能吃,温持念吃完道:“最大最大的事,我上船那天出的,皇上给太孙定了伴读,选了景王,纪王,南康长公主,英国公,信国公,永嘉侯,靖平侯,宣德伯,文安伯,户部尚书戴家,吏部左侍郎罗家,五经博士孟家,钦天监正古家,大理寺卿余家,这些文臣武将之家和太孙相仿的公子,于十月初九开始陪太孙读书习武。”
夏语澹在心里默默为夏家念了一句‘阿门’道:“没有高恩侯府的吗?”
“确实没有!”温持念给夏语澹,或是给夏家留了点面子,道:“皇上选伴读,是要选年龄相仿的,可能你们家没有适龄的孩子。”
夏语澹心领神会道:“选太孙伴读是要嫡出的吧,还一定得是男孩子,我们家和太孙相仿的,都是女孩子。我知道我有两个姐姐大我一岁,还是庶出的,一个是我亲姐,一个是二老爷的,还有个同岁的妹妹,是太太生的,再往下,就更小了,只一个两岁的隔了房的弟弟。”
九岁的八少爷必须无视,也必须是他年纪不合适,而没被选上!
“太孙终于正经读书了!”温神念有着读书人对储君诚挚的期盼,道:“太孙要读书了,以后在哪里读书,住在哪里?”
温持念正刷着牛肉,刷了一半,把肉让给哥哥,道:“放在文华殿,所以才定了十月初九的日子,太孙读书的地方,文华殿还在修缮中。以后太孙白天在文华殿读书,晚上还是住在乾清宫的安泰殿。”
温神念惊讶道:“按着国朝祖上定的制度,皇子在七岁之前可以随生母或是皇后娘娘居住,七岁之后皇子住端本宫,若是封为储君,再移去慈庆宫。之前是没有办法,太孙薨逝,太子妃出家,据说皇后娘娘身体不大好,太后娘娘又年迈没有精力,太孙才随了皇上住在乾清宫里,现在要读书了还不重开宫殿,估计朝中又要闹翻了。”
几代储君居所的慈庆宫,在元兴十六年太子薨逝那年,太孙还没有出生之前,就被皇上封了。
“可不是!”温持念把芹菜夹光了,碟子拿给小厮让他再上一盘道:“每年为了太孙和皇上同住一宫的事,大臣们都要谏一谏,今年尤其多,皇上的旨意一下,就有几个大臣跪宫门口了。皇上听烦了,直接带着太孙出宫,还去了挺远的宣府,要十月才回来。”
夏语澹疑狐的道:“为什么太孙和皇上不能住在一个宫殿里。据我所知,乾清宫又不是孤零零的,一个房间,乾清宫有很多很多的房间,别说皇上和太孙两个人,就是再添几个,也住得下。英子她们家,就三间瓦房,包括了厨房柴房,最挤的时候,她家三代九口人了,王小叔晚上就搭了木板在厨房睡。”
温持念被这个类比说笑了,道:“帝王之家和寻常百姓之家怎么能一样看待。乾清宫是君王地位的象征,朝廷的许多政务都是在乾清宫决定的,后宫嫔妃除了皇后娘娘谁也没有留宿乾清宫的权利,自然了,在这之前,也没有哪个皇子皇孙可以长期留在乾清宫的。以前是想着太孙年幼,现在太孙已经七岁了。”
温神念接着解释道:“太孙住在乾清宫,实在有很多不便。乾清宫到底是皇上的居所,皇上有他的生活,若是皇上在乾清宫招幸嫔妃,太孙已经懂事了,虽然乾清宫够大不会直接撞见什么不该看到的,同住一宫,多少会听着,晚辈知道长辈的……那些事,总是不大恭敬的。而且,太孙既为储君,就该有和皇上独立的朝仪社交,用太孙的身份会见拜谒者,并设宴招待。太孙这样一直住在乾清宫,连东宫属臣都不能掌握,又怎么能做稳他储君的位置。皇上和太孙,不是普通的祖孙,是皇朝的象征,是国家权力的中心。”
“我家是皇后娘娘的娘家,更知道内廷的事情,据说皇上有了太孙之后,从来不在乾清宫招幸嫔妃,所以,你们外人担忧的,怕太孙知道皇上的……,不大恭敬,是瞎担忧的。”夏语澹放下筷子,手叠在桌子上强调道:“太孙只有七岁,比我还小两个月。把皇朝的象征,权力的中心压在一个和我这么小的小孩儿身上,这份看重是不是太大了些?有皇上这样的大人当着皇朝的象征,权力的中心,就足够了。太孙还是向我们这些普通的小孩儿一样,有好吃的吃,有好玩的玩就行了,不然,过了这几年,长大了,烦恼多了,就没有无拘无束的心情来吃喝玩乐了。那些独立的朝仪社交?我要大着胆子瞎说了,你们也就一听。皇上今年有五十了吧,老话说五十知天命,我们庄子上,很多人都没有活过五十岁,就是活过了,也没有几年了。太孙他,没有爹,没有娘,世上最该亲近的人,就只有他祖父了,祖孙二人多一点时间生活在一起不好吗?我想皇上也是这个意思,他五十岁的老人了,没有儿子,孙子还只有一个,多可伶呢。皇上和太孙,不是普通的祖孙,可是他们要治理的,都是普通的祖孙,太孙多享受一些普通祖孙的天伦之乐,对他将来治理国家会有好处吧。将来皇上……崩了,太孙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行使他独立的朝仪社交,用他祖父的身份会见拜谒者,并设宴招待,不着急现在的!”
温家兄弟真的呆愣了好一会儿,温持念笑笑道:“你说得还挺有道理的。”
夏语澹垂下眼眸,苦涩的道:“因为我长大了,我有烦恼了,我的祖父祖母去世了,可我明明有父亲母亲,有兄弟姐妹,虽然不是一个人生的,也是同父嘛,也是家人吧,我为什么没有和他们住在一起?我有问过叔儿婶儿,叔儿说我小时候身体不好,算命先生说了要放在乡下养活才能养大。哼,哄着我呢,我身体多好,能吃能喝能蹦能跳,一年都不用生病吃药。我在庄子上生活五年了,刘三哥还每年给叔儿婶儿写信,用驿站传过来,而我的家里没有派一个来看过我,甚至是特意送些东西,送封信来关心我都没有,他们不要我,不要我和他们住在一起,我知道。麻家头村,每次赶集都会做一罐糖膏,几串糖葫芦出来卖的那个人,他和他的婆娘五年生了五个孩子,最近一胎是双胞胎,因为养不了这些孩子,又没人要,就把最小的孩子溺死了,我也知道。我们家里,又不是他们那么穷的人家,养不了我,为什么不要我,把我赶出来!”
夏语澹一片话,三分假七分真,原是要蒙人的,结果自己说得辛酸,辛酸的不是为什么被他们赶到乡下,而是那种悲哀,投胎也不找一个好一点的地儿,有一群亲人,有和没有一样,长大之后,比没有还累赘,因为剥夺了人身自由,因为看不见自己的未来,自己的未来捏在别人的手里,那种恐惧。自己刷的,不是武侠世界,能够仗剑走江湖,自己每天必须要解决吃喝住的问题,买地买房都要户籍证明,走远了,还需要户籍通路。谁说古代是人治?古代也是条条框框的法制社会,法律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上等人享有特权,如秀才可以见官不跪,也是法律本身。因而没有特权的普通平民更要遵纪守法。
温家兄弟不会明白夏语澹真正的无奈,因而也不知道夏语澹想要怎么样的出路,温持念劝导道:“你别太难过,你长得那么出众,要是不在意侯府小姐的身份,会找着一个能过日子的人家,不要害怕,不会被人家又打又骂又卖的,就算你遇到了那样的事,还有我们兄弟,会为你主持公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