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翌日清晨,王玫在一阵阵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的轻微铃声中醒了过来。她略有些迷茫地望着陌生的青烟色垂帐,目光落在垂帐下方的团花蝴蝶银球香囊上。一时间,她仿佛忘却了如今的身份,又回到了一千余年后。直到见到半透明的垂帐外,丹娘、青娘忙碌的身影,她才恍然回过神,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苦笑,而后又渐渐地消散了。
“九娘可是醒了?”青娘挽起床帐,娇俏的脸红扑扑的,显得极有精神:“时候不早了,九娘莫忘了,郎主昨日可是说了要一同用朝食的。”
“时辰可来得及?”王玫立刻清醒了许多,起身洗漱之后,便由得青娘给她好生装扮了一番。她素来坚持不施脂粉,或者少用铅粉,青娘拗不过她,只能淡扫了峨眉,略涂了淡色的甲煎口脂,眉间贴了梅花状花钿。一头乌发挽成了半翻髻,插着白玉镶金步摇,又戴了火红的石榴花,再配上秋香色小团花对襟窄袖薄衫、一袭齐胸石榴裙,妃色绞缬纱帔帛,自是病色全无、容光焕发。
随意地看了一眼铜镜中那张略显消瘦却仍然年轻昳丽的脸庞,王玫并没有多瞧,便起身道:“阿爷阿娘怕也等得急了,这便去罢。”青娘随在她身后,仍然对她不愿意施脂粉的行为表示不满:“脂粉能让九娘的气色更好些呢!”
“那可不是真正的好气色。”王玫只得如此道,“我倒想养出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天天给阿爷阿娘瞧呢。”正说着,略有些憔悴的丹娘便迎了上来:“九娘,箱笼尚未归置妥当,便由青娘陪你去内堂用朝食,奴带着春娘、夏娘好好收拾一番。”
“十几二十个衣物箱笼,另还有妆匣,有好些东西也一时用不着。”王玫想了想,也没见自己的房间里有衣柜、收纳盒之类的家具,便道,“将正房打开,暂时作为库房,再把不用的东西都装了箱子,全都放进去。”
“奴再清点一遍,造册之后再入库。”
“你想得周到,我素来很是放心。造册之后,拿来与我看看,也好教我知道,自己都有些什么东西。”
“奴省得。”
眼下,王玫的大件嫁妆都由兄长王珂清点过了,全部装入家中的库房。库房钥匙她自己留了一份,母亲李氏那里也保留了一份。至于随身携带的箱笼,如衣物、贵重首饰、惯用的小摆件等物,全都由稳重的丹娘保管。青娘则一手挑起了给她梳妆挑衣的重任。春娘与夏娘目前只能是打打下手,收拾擦洗寝房。仔细想想,她身边有这四个人也够了,总算是共患难过的,感情也更深一些。若是再添些人,便不免又多了烦杂,反倒容易扰乱眼下的平静。
于是,王玫便只带了青娘一人,去了第二进的正内院。
到得内堂时,崔氏早已经侍奉在李氏旁边了。婆媳二人正挑着盛在瓷盆内的两支杜鹃,一支艳红如火,一支雪青淡雅。见王玫到了,李氏笑道:“玫娘簪的石榴倒也很是不错,衬得血气也足些。”她似是想到了什么,又瞥了崔氏一眼:“石榴寓意好,你这些时日也别嫌它颜色太浓,多簪几天,也好早日给二郎再添个弟妹。”
崔氏双颊微红,低声道:“阿家……”听起来竟像是女儿与父母撒娇一般。
王玫也笑道:“若是再添了侄儿侄女,家里便更是热闹了。”
崔氏轻轻地推了推她,目光里含羞带嗔,原本浅淡的眉眼竟也染了几分娇媚生动之色,令人看得有些转不开眼去。
“十五娘面皮薄,不提这个了。若早日传来好消息,我便再去庙里捐些香油钱。”李氏拍了拍儿媳与女儿的手,让她们都在自己身边坐了:“玫娘昨夜睡得可好?”
“阿娘看我如今的气色,自然是睡得好了。”王玫回道。
三人说了几句话,晗娘与昐娘也到了。随后不久,王奇领着王珂、王昉、王旼都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王家崇文尚武,最是推崇上马能拉弓杀敌,下马便能挥毫撒墨。自一家之主王奇往下,每日男丁们都会去外院的小演武场中练习一个时辰武技。
“赶紧先擦了汗。”李氏命侍婢端上铜盆与软巾,亲自替王奇拭汗。崔氏也给王珂递了软巾,又把二郎王旼搂进怀里替他擦干净满头大汗。
接着,侍婢们便将食案都端了上来。这回,王玫、晗娘、昐娘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独自用朝食。食案上摆放的吃食也完全不同——王玫还不能进太多油腻之物,古楼子、羊肉汤饼之类的自然与她无缘。不过,鱼片粥、鲜花蒸饼以及几样蒸熟蘸佐料吃的小菜她都觉得味道不错。
用过朝食之后,王奇赶紧穿上襕袍去了皇城内的少府监官衙。他虽然职官位卑,又并非常参官,平日不必上朝,但官衙点卯考察也一向甚是严格。中午官衙提供午食,直到傍晚他才能赶回来。
接着,王珂也领着王昉去了外院的书房。因王旼年纪尚小,便留在内堂里与两位阿姊顽耍。
“中午便不必让七郎、大郎过来了。”李氏对崔氏道,“我虽然也想时时多见他们几面,但毕竟他们有事忙着,只管把午食送过去便是。”
崔氏自是答应了,想了想又道:“昨日听七郎说,欲试一试贡举。进士科县试约莫就在五月中下旬,儿去打听打听须要备些什么东西?”
李氏略作沉吟,颔首道:“恐怕我们交好的世家里也没什么人去考贡举,唤仆从去那些乡贡举子聚集的地方打探一二便可。七郎既然已经下了决断,便由得他去罢。”她说着,将二郎王旼搂过来,道:“原本还说早日让二郎搬出你们俩的院子,去与大郎住。这些时日先让他与我同住罢,免得一时不习惯,反倒成天缠着七郎不放。”
听了她们的交谈,王玫觉得母亲与嫂嫂对兄长去考科举似乎并不算太担心,这也让她不由得放下了心。而且,想到兄长之前交好了一群寒门士子,想必早就有所打算,她便也对兄长此次下场产生了有些盲目的信心。不过,既然说到王旼搬院子的话题,她想到自己空落落的大院子,遂提议道:“何不让晗娘与昐娘也搬去与儿同住?儿一人孤零零地住在第四进,也没什么人说话解闷呢。”
李氏笑了起来:“哪有让姑姑和侄女挤在一处的道理?花园里也不是没有别的院子,收拾出来便可让晗娘、昐娘住进去了。不过,昐娘如今还小,还是与晗娘住在一起更放心些。十五娘以为如何?”
“阿家说得是。”崔氏轻轻地揉了揉两个女儿的头发,“九娘若是觉得闷了,随时都可去找我。我若不是侍奉在阿家身边,便必是在自己院子里管教孩子呢。”
“你也可以多来陪陪阿娘。”李氏道,“整日让你陪着我也没趣,从我这里把你两个侄女儿带出去逛一逛也不错。”她说着,将圆滚滚的王旼放下来,兴致勃勃地道,“不如现下就去花园里瞧瞧,让晗娘、昐娘选一处院子?先收拾着,该修葺的好生修葺一番,待七郎县试之后,便搬进去。”
“正好也走一走消消食。”王玫道,牵起了二郎王旼的白嫩小手。
王旼对这位昨晚给他樱桃毕罗的姑姑显然很有好感,冲她灿烂一笑:“姑姑,我带你去。”小家伙手劲大得很,竟拉着她便蹬蹬蹬地跑将出去。
王玫不得不加快脚步跟着他,青娘和王旼的乳媪、侍婢提起裙子随在他们后头。
他们绕到回廊外时,李氏、崔氏刚带着晗娘、昐娘出了内堂。
王玫只依稀听见李氏笑道:“可小心些!别摔了!”崔氏接着又像是说了什么,但因他们已经奔进了第三进的垂花门,却是听不清楚了。
跑了这么一段路,王旼也有些累了,身体尚未完全养好的王玫更是气喘吁吁。小家伙精力旺盛,走了几十步之后,又撒欢地跑开了。这一回,又跑进了第四进的垂花门。垂花门前的小径分了两条,左边通向西侧的花园,右边通向东侧的薰风阁。
王旼拿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看着王玫,指着东侧:“那里是姑姑住的地方?”
“是,你想去瞧瞧么?”王玫笑着回道,立在原地平复气息。
“下回再去。”王旼摇了摇小脑袋,拉着她又要往西走。
“二郎,等等祖母和你阿娘、阿姊。”王玫从侍婢手中接过软巾,蹲下来给他擦汗,“姑姑想同她们一起逛逛花园。若你愿意在这里等,午食之后,姑姑给你一个樱桃毕罗作为奖赏,如何?”
听到樱桃毕罗,王旼眨了眨眼睛,显然很是心动。小家伙用力地点了点头,认真地想了想,又提出一个条件:“悄悄地给,不让阿兄看见。”
王玫忍俊不禁,答应了:“等大郎下午去了书房,我再给你。保管不让他看见。”
姑侄两个又你问我答地说了几句话,便显得异常亲昵起来。待李氏、崔氏与晗娘、昐娘走近了,不免有些诧异:“二郎今日怎么变得这般乖巧了?以前若听说去花园里,必定是在前头跑得没影的。”
“他的乳媪、侍婢每日也跟得很是辛苦。儿还想着,干脆直接从部曲、奴仆中挑几个性子稳重的六七岁男童,陪着他一同顽耍。”崔氏接着道,“最好能陪着他一起舞刀弄枪,每天也好耗耗他的精力。他天生气力大,格外适合从武。”
“这倒是个好法子。”李氏颔首道,“你不必操心这件事,不如——交给大郎去挑。”
崔氏双眸微微一动,似是有些感慨:“阿家说得是。”
一行人便继续朝花园而去。王家这四进宅子前后三进大小俱很相似,唯独第四进因多了个花园,显得格外轩阔。花园中央挖了个小湖泊,湖中植有两色芙蕖,此时正巍巍地吐着或雪白、或粉红的花苞。绕湖种了些婀娜多姿的垂柳,在柳荫下漫步,凉风习习,暗香浮动,也很是惬意。
花园四周则又是花木扶疏,竹林、桃林、杏林、梅林成片,又杂有牡丹、芍药、海棠、石榴等。园子虽小,但照料精心,一年四季均有时令花开放,王家女眷头上簪的花也随时令而换,出门饮宴时也每每颇得赞誉。
“这竹林、桃林、杏林、梅林中都各有座小院落,本来便是想着给女儿、孙女儿住的。”李氏道,“只因之前人口少,便一直空置着。晗娘、昐娘,你们俩仔细瞧瞧,喜欢哪座院子便住哪座。”
这四个小院落自然不比得王玫的薰风阁宽敞。每个院落也均是回字形,该有的建筑一个不少,只是房间少了些也小了些罢了。当然,住两个小姑娘,却也是绰绰有余了。晗娘与昐娘都看过一遍后,都说住哪里都使得。
两人如此乖巧,自然让李氏又是好一番心疼。崔氏与王玫再三让她们细细挑选,晗娘便选了竹林小院,觉得幽篁深处宁静;昐娘挑了桃林小院,觉得桃花开得热闹。由于昐娘确实年纪小,李氏、崔氏便让姊妹俩都暂时住在竹林小院中。王玫又主动许诺每日晨昏定省都带着她们一起走,平时也多顾着她们。搬院落的事便算是说妥了。
☆、第十八章 母女交心
如此悠闲地又过了几日后,王玫已经完全适应了家中的生活。她平常也没什么事要忙,一天的生活极为简单:早晨起来梳妆打扮后,便前往母亲李氏的内堂中,一家人共进朝食;上午陪着李氏说说话,或者与晗娘、昐娘、二郎王旼在花园里走一走,顽耍一阵;中午继续回到内堂,一同用午食;下午回薰风阁小睡,读一读文卷或者打一打秋千;傍晚再一次来到内堂,一家人共用夕食,之后再聊一会儿天,便可回去睡了。
这样简单而规律的生活,让她因旅途辛劳而过于消瘦的体态又渐渐地养了回来。不过,不论是王奇与李氏,还是王珂与崔氏,都觉得让她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大概会闷坏了。这一天,用完夕食又让孩子们回去睡之后,李氏便将想告退的王玫留了下来。
“玫娘,你的身子也养得好些了,出门逛一逛应是无碍了。”王奇满面和煦,“若是想出门去,便带上几个仆婢,随意走一走也使得。”
“阿爷阿娘,最近日头有些烤得慌,实在不想出门。”王玫有些无奈地回答。近来接连几天都是烈日炎炎,她的身体还有些虚,根本无法在这般炎热的天气里出游。她并不是不想出门逛一逛这盛世长安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
李氏眉头微蹙,摇首道:“出门便暂且算了。待再过些时日,我带你们一同去寺里上上香也好。”
“九娘最近很是得闲,便帮你阿嫂处置些杂事罢。免得她常向我抱怨,都没什么空闲抚琴习字了。”王珂笑着道,望了崔氏一眼。
崔氏听了此话,又得了他的眼色,神情不但没有半分变化,反倒莞尔道:“原本我也不过是帮阿家分担些许杂务而已。九娘若愿意帮忙,我也好偷些懒。”
“饶了我罢。阿爷阿娘也都知道,我哪里理得了什么杂事?”王玫当然不愿意担下这种事。王家内宅未来的女主人自然是嫂嫂,而不是她这个归宗之女。倘若她伸手分理家务,就算嫂嫂毫不在意,仆婢们也不知心里该如何想了,她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呢?以她的本性,好好地过眼下平静的小日子便足矣,揽事也只会揽过来一堆麻烦。“阿兄,我陪着晗娘、昐娘、二郎顽耍,也算是帮嫂嫂的忙了。”
王奇、李氏、王珂与崔氏听了这话,皆是忍俊不禁。仔细想想,这话也不无道理。至少二郎王旼如今不但听大郎王昉的话,也很是信服这位姑姑,成天都惦记着和姑姑顽耍,听姑姑讲故事,也很少去骚扰忙碌的父母了。
王珂笑道:“我还说,二郎最近怎么都没使劲缠着我了,原来是九娘的功劳。”
崔氏也抿唇微笑:“阿娘,眼下确实有件事需要九娘帮忙。眼看着端阳节就要到了,各色的辟邪厌胜之物也都须得备起来了。咱们家中的端阳宴席,当日去曲江池观看竞渡,诸事种种也都须仔细安排。细细一想,事情还真是不少呢。”
李氏笑着将王玫揽进怀里:“你便去帮你阿嫂这个忙罢,免得她忙得团团转,连喘口气的功夫也快没了。”
王玫完全不懂这个时候端午的风俗到底有些什么,但如今也只能暂时先答应下来:“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阿嫂尽管吩咐便是。”
“你身子还未养好,我也不敢使劲地差使你。”崔氏沉吟了半晌,“我先想想,列个单子出来,你从中挑几件感兴趣的事做了便是。”
王玫自是点头应了。
翌日,王玫展开崔氏递给她的纸卷,看着上面用秀气的簪花小楷列出的一长串事情,不禁有些惊呆了。在后世,端午节最为典型的两项活动,无非就是吃粽子、赛龙舟了。若是那些传承保持得完好些的地区,自然也还有吃五毒饼、悬挂艾草的风俗,但那时候的人们也早就已经不太在意这些了。她从来不知道,在一千余年前,过个端午节而已,居然还有那么多传统习俗。作为内宅主妇,安排过一个节日,也委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五月初五的端午节,因时处夏日,蚊虫滋生易生疫病,所以被视为是五毒皆出、邪祟肆虐的“恶日”。因而,辟邪厌胜之物的准备是非常要紧的事。每家每户门外都悬挂艾草,插着因形似剑而称“蒲剑”的菖蒲叶。另还须用五色丝绳结成续命长寿缕,或挂在门上、床上,或缠在手臂上,用以去除邪祟。给孩子做的续命缕又称长寿索,可以锁在腕上或戴在颈上,更有祝福之意。当然,除了这些,实实在在驱虫的药香囊也需要准备充足,既可自己佩戴,也可赠与来客。
端午的吃食、饮品同样是重中之重。粽子自然不必提,菖蒲酒、雄黄酒也都是必饮之物。这些在食肆、酒肆中都能买得到,西市中的虞家食肆做的粽子更是闻名长安城。不过,王家这样的世家大族,通常都是由自家准备这些吃食饮品,外头买来之物也只是尝尝鲜罢了。
端午这一日,曲江池畔还有竞渡活动,也便是后世所言的赛龙舟。到了那时候,长安城简直是万人空巷,但凡能赶过去的长安人都不会错过这场热闹。王家想要找个好些的位置看竞渡,并且从人海汪洋中全须全尾地回来,亦需细细安排一番。
一般而言,端午晚上通常都是家宴,但也可能会有不请自来的客人,自是该早早吩咐厨下好生筹备,以免待客失礼。
林林总总,确实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忙。王玫仔细想了想,道:“若阿嫂不嫌弃,我愿领了筹备辟邪厌胜之物等事。只是,阿嫂须得派人来帮我才好。”其实,年年都需要过节准备这些东西,肯定早就有成例做法在了。她只需要吩咐侍婢仆从按去年的成例好好筹备,再随时监察督促一番便可。不过,她毕竟对这些事很是陌生,需要一个靠得住的人在旁边提点。
“好,那些事便交给你了。我身边可差使的人少,实在分不出人手来,不如求阿家将她的心腹侍婢暂时遣给你用,也便宜些。”崔氏道。
王玫看了一眼她身后立着的两个十八九岁的贴身侍婢,记得她们名叫桃娘、杏娘,平日确实很得崔氏倚重。嫂嫂不想将自己的人给她,大概也不止是人手不够,还有一丝避嫌的意思在罢。“那我便向阿娘讨要人罢,阿嫂也记得时不时来瞧一瞧,免得我出了什么错漏还不自知,也好及时补救一二。”
崔氏笑道:“那是自然,放心罢。若是出了什么差池,阿嫂替你担着。”
王玫勾起唇:“有阿嫂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说罢,两人便分开了,各自去忙碌。
王玫回到内堂,一五一十将自己领的事说了,又向李氏讨人:“阿娘也知道,我身边的丹娘、青娘当初随我去洛阳时都还是小丫头呢,与家中上上下下都生疏了,哪里能办得了这种事?少不得还须阿娘给一个人,我才能帮得上阿嫂的忙。不然,怕是给阿嫂添乱呢!”
李氏瞥了瞥立在旁边的丹娘、青娘,点头道:“你身边确实没有个经事可靠的仆婢。”她想了想,唤婢女璃娘过来:“璃娘过些日子便要出嫁了。嫁的是你阿爷身边的小管事,往后也大小算是个管事娘子。以后,便让她去你身边帮衬着你,如何?”
王玫怔了怔,她本来只想借个人使一使,没想到母亲却干脆把人给她了。虽说似乎不好推辞,但她实在不愿意身边多一个陌生人。目前,她与身边的婢女都有患难之情,私下言谈也很是随意自然,璃娘一来,恐怕会影响她们相处时的气氛。而且,她也有些担心她瞧出自己有什么不对劲,便报给母亲李氏知道。
“怎么?只想借人,不想要人?”李氏挑起了勾画精致的蛾眉,嗔道,“阿娘的人,还能害了你不成?”这话一出口,她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眼眶又微微一红,轻轻握住女儿的手,对周围使了个眼色。
待婢女们静悄悄地退出了内堂,李氏这才接着道:“玫娘,阿娘也仔细想过了。你在家中长住,身边没有个熟悉家里的人怎么能行?璃娘的性情温和稳重,与你身边的丹娘、青娘应该也处得来。而且,她到你身边时,又是已出嫁的管事娘子,你那些贴身婢女的差使都不必变,让她将外头往来的事情挑起来便是了。还有你嫁妆中的铺子、田庄的出息,阿娘也不能一直替你管着,你也得学着自己接手才好。”
说着,她流泪道:“阿爷阿娘都想过了,以前真是太宠着你了,又以为你身边的仆婢都是我们精挑细选出来的,必能全心全意地服侍你,夫婿也是仔细看了又看的,必能让你安乐无忧——如今想想,哪里有什么人能一直忠心不二?哪里又能有那么好的运气遇上如你阿爷、阿兄那般的佳婿?如今你归宗回家,就算阿爷阿娘眼下能顾着你,我们百年之后,你也尚可靠着你阿兄。但若你阿兄不在了,大郎、二郎又只是侄儿,你还能靠他们多久呢?靠这个靠那个,倒不如靠自己。玫娘,阿娘可得狠狠心,好好教你些家务之事了。你身边的婢女,也须得由你来调教,让她们个个都能独挡一面才好。”
“阿娘……”王玫心头一震,大为感动,忍不住扑进她怀里。她觉得李氏说得实在是太对了:靠谁都不如靠自己。只有自己努力适应这个时代的生活,融入这个时代,成为一个能够半独立生存的女子,她的后半生才不会沦落到无依无靠的境地。兄长确实待她很好,但天有不测风云,她不能像蒲草一样失去依仗就只能等死。即便不能扶助兄长,至少也应该做到不拖累他,不让他有什么后顾之忧才好。
“你也想通了,是么?”李氏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
“以前儿不愿意学这些,觉得这都是些俗务。”王玫想了想,从前身留下的文卷和读诗文的喜好来看,确实可能是清高不通庶务的性子。也只有这样的性格,才会在年少时误托终身,后来又在内宅中四处碰壁。“如今想来,人身处在俗世当中,哪里能脱得开俗务?吟诗作对抚琴都是风雅,但若是没有衣食住行,又如何能做得了这般风雅之事?”
李氏一怔,接着长长一叹,垂泪道:“我的儿,真不知受了多少苦,才转过这个弯来。”
“阿娘,能转过弯来,便还不迟。”王玫安慰她,“我便从这回筹备端阳节的事开始,多帮帮阿嫂的忙,接触这些庶务便是了。”
“你阿嫂是个好的,心也宽,性子又细致。”李氏拭泪笑了,赞了崔氏几句,“以前你总觉得她看起来清雅,实际却俗得很,不愿与她多亲近。十五娘是清河崔氏嫡支女,骨子里也有傲气在,所以对你也颇为不喜。阿娘此前还担心,你回来后,你们会处得不好。如今看来,却像是姊妹一般了。”
王玫双颊微红,轻嗔道:“以前都是儿不懂事,阿娘如今提起来,儿都觉得羞愧呢!阿嫂对儿赤诚,儿当然须得还一片真心。以真心换来真心,自然便亲近多了。仔细想想,儿还须得跟着阿娘、阿嫂好好学呢。”
“确实懂事了。”李氏将女儿紧紧搂在怀中,喃喃道,“懂事得,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王玫心中微微一紧,不免叹息:这躯壳中确实是换了一个人。但她如今,也已经完全当自己是王家的女儿了。
“阿娘,儿当日确实已经死过一次了。”感觉到李氏的身子因她这句话竟微微颤抖起来,王玫轻轻地搂住她的腰,“被救活之后,儿原本不愿意再活下去,但见到阿兄,便想到了阿爷阿娘。儿便想着,若是儿死了,阿爷阿娘阿兄不知该有多伤心,岂不是令亲者痛仇者快了?所以,以前执着不放的那些事,便都想通了。从今往后,儿哪里都不去,只管侍奉阿爷阿娘。”
“好,好。”李氏温柔道,“玫娘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横竖,阿爷阿娘一直都陪着你呢。”
王玫心想:有这样慈爱的父母、这样体贴的兄嫂、这样可爱的侄儿侄女,她如今便已经很满足了。
☆、第十九章 端阳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