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京城里的窗户一扇扇被推开,男女老少们从家里涌到街头,一个个张大了嘴,痴痴地看着这一片盛景。
“送给你的,喜欢吗?”裴简抱着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唐小鱼着迷地看着眼前这一瞬凝成的永恒,喃喃地说:“太美了。”
这一刻,将会永远刻进她的心底,伴随她的一生。
“我爱你,裴简。”
裴简笑了起来,明灭不休的烟火在他的脸上投射出变幻的光影,他低下头,吻着她浓密的发,微微垂下眼眸。
我知道,我也一样地,爱你。
☆、第147章 曲终(可当番外)
绿浓翠滴的十万大山峰峦叠嶂,一眼望不到边。头顶是湛蓝纯净无一丝杂色的天,远处的风穿过山谷,越过林梢,低沉浑厚的林涛声声,如从大山腹部发出 的喃喃,诉说着万年不变的古朴而神秘的语言。林间有清脆的鸟鸣声,一阵风卷过,数十只啼声清悦,体型娇小的相思鸟成双结对从林间飞起,优美的啼鸣从云端滑 落,如珍珠滚落银盘,让人的心情跟着飞扬起来。
山脚的坡地被平整成齐整的畦地,支起一排排用竹子和草席搭成的遮阴棚。近三分之一的棚子被揭了顶,一个头戴斗笠的人蹲在棚下唉声叹气。
“过来歇歇,喝口水吧!”
梳着妇人髻的碧桃站在畦边的凉棚里,手拢在唇边高声喊着。她身边跟着一个胖小子,只有两三岁大,脑门上留了个桃心发,后头结了一条小辫儿,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长得跟碧桃很像。他一手拽着碧桃竹青色的裙子,一手塞在嘴里含吮得啧啧有声。
“又吃手,又吃手。”碧桃听着声儿,低头一看,宝贝儿子吃手吃得正开心,一巴掌就拍到他脑门子上。
“干嘛干嘛啊,小孩子要好好教育,别动不动就打。”刚走到凉棚口的那人摘了斗笠,露出一张清秀的脸,正是嫁到滇南来的唐小鱼。
她 穿了一身粗布短褂,裤腿打了绑腿,脚上的鞋沾满湿泥,已经完全看不出颜色。滇南紫外线强,她又常年在地头上忙活,跟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贵妇们比,她的 皮肤可说得上是又粗又黑了,不过一双眼睛灿如星辰,永远带着甜甜的笑,让人见了就如饮醇酒,心里觉着那么舒坦。
嫁来滇南四年,她 的身体已经由青涩长至成熟,高挑且凸凹有致的身体因为常年的忙碌而柔韧有力,散发出迷人的风韵。这四年里,从大理到春城,整个滇南无人不知镇南侯夫人是个 特别的女人。不爱脂粉爱稼穑。从农户到山民,这些位于底层的百姓对这位天家出身的侯夫人在敬畏之中又添了不少亲近之情,没人不喜欢知农事,悯农情的当家女 主人。什么时候要防虫害,用什么法子增产治病,这位夫人总有些与众不同却又效果显著的法子。在她的推广下,不少农户开始尝试着种植东南蛮夷的海岛和密林中 才有出产的香料。这些东西比黄金还要昂贵,又是客商们抢着收的商品,收一茬能抵得上以前种十年的粮食。
但夫人不许他们毁地改种香料,每家每户都被官府严格限了量。她说,香料虽贵如黄金,但国本民生还是在粮食上。任何时候都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去毁了根本。
升斗小民们自然都照着做,不过还是有人为了丰厚利润铤而走险。这些唐小鱼管不了,自然有裴简去应对处置。对她而言,怎么能把三七种好才是最近她最关心的问题。
天已经热起来了,滇南四季湿热,与她原先居住的北方气候大不相同。碧桃熬了绿豆百合汤给她去湿消暑,唐小鱼灌了一碗下去,拿了袖子擦擦嘴,弯腰将小家伙抱起来。
“小桃子真乖,让姨抱抱,哟,又沉了啊。”唐小鱼笑呵呵地把伍重钧抱在怀里上下颠了颠,瞥了眼碧桃微微凸起的肚子,“加把劲,再生个丫头给我玩。”
碧 桃早已不是当年说一句就脸红半天的姑娘了,她把儿子从唐小鱼身上撕下来,让他蹲到旁边树底下挖蚂蚁洞去,另抽了湿手巾给唐小鱼擦脸,嘴里叨叨着:“玩玩 玩,总玩我儿子就那么有趣?想要孩子就快点自己生一个!”她顿了顿,擦脸的力道又大了几分,“你好歹也是位公主,是位一品侯夫人,就不能掖块手帕子?那东 西家里要多少有多少,哪有人像你这样直接拿袖子擦嘴的,脏不脏啊!”
唐小鱼继续嘿嘿嘿地笑。
“你都嫁了四年了,怎么这肚子还没半点动静?这儿没旁人,你跟我说说实话,到底是你肚子不争气还是……还是驸马不行?”
小鱼刚又盛了一碗绿豆汤,还没咽下去了就全喷了出来。
“你成天都琢磨什么呢。”
“不是我琢磨啊,如今满城都说是你不能生。”碧桃那个愁啊,“一年两年也就算了,你都成亲四年了,还没个动静,能不急吗?”
“我都不急,你们急个什么劲儿。”唐小鱼翻了个白眼,“太小了生孩子对身体伤害太大了,器官都没有成熟。”
“还小?!”碧桃猛地拔高了音儿,“转年您就二十岁了!二十了!”
“好了好了!”唐小鱼掏掏耳朵,“不才二十吗?又不是四五十了。你声儿怎么这么大啊。”
“不急不急?您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呢!就算您有公主的身份,四年没有生育,驸马纳妾也是应当的。就我听着的,已经有五六位大人在找媒人,想要送人进侯府给侯爷当侧室了!”
“啥?”唐小鱼睁大了眼睛,“不会吧,前年裴简不是跟他们说过了他不可能纳妾,不许他们动这种心思的吗?”
“那 是前年!”碧桃怒其不争地愤愤说,“现在都说是您不能生。镇南侯总不能没有儿子承继爵位。如果谁家的姑娘能给侯爷生个儿子,以后就是镇南侯世子,多大的荣 耀,多少的好处啊!谁都说您心慈,手又宽,一门心思就知道侍弄您那几亩地。入了府,又不用担心您整治她们,又有机会梳笼巴结上侯爷,得了侯爷的心,再给侯 爷生个儿子,整个侯府不就是她们说了算的?”
唐小鱼啧啧两声:“真会脑补。”
“说实话,到底是不是您的问题?若是,咱悄悄儿请了名医来,用针还是吃药,赶紧生个小世子才是头等正经事。”
唐小鱼推开碧桃凑过来的脑袋,面色微红:“都没问题,只是前几年我觉得自己年纪太小,太早生孩子不好。裴简也同意,所以我们才没要而已。”
“真的?”
“是啊。”
“没骗我?”
“骗你干什么!”唐小鱼怒了,“真的假的我自己还不知道啊。”
“那就好。”碧桃刚松了一口气,又将气给提了起来,“那就快生!快生!”
“生什么啊,这三七的立枯病要怎么治啊。”唐小鱼转头看着自己的药材地,“没有凑手的药啊,这儿又没有灭菌灵,只能用石灰……”
“三什么七,立什么枯啊!再不紧赶着生孩子,您侯夫人的地位都保不住了,那才叫立枯呢!”
“饶 了我吧姑奶奶,您这声儿也太大了!”唐小鱼捂着耳朵,痛苦地躲避碧桃的魔音穿脑大法,“我又不像你这么能生,三年抱俩,伍卫娶了一头能生的母猪……哎 哟,我错了,碧桃你别打了,孩子还在看着呢。好啦好啦,我生我生,等你生完我就生啊!别这样啊,我都答应你了啊。好好好,我给我干闺女一千两银子的落地礼 啊……”
“伍卫,快把你家疯婆娘给抱走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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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镇南侯府十里之外,有一山,如翠屏,如雀尾,山中有一处深谷,谷中有清泉异石,鲜花着锦,四季如春。这座名为锦屏山的不高的山峰原是镇南侯府家的后花园,无论是盛夏还是隆冬,这里都是个好去处。
只是如今这山被封了,谷口也设了重兵把守,十三道明暗桩,四道关口,将这儿守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
裴简站在谷地的溪边,手里拿着一根钓竿,单手负于身后,就这样一站站了很久。
突然,他手一抬,一道银线反射着午时的日光甩上了半空,一尾白身银鳞的尺把长的鱼甩着水珠跃出水面。裴简一手抓住,将它从钩上取下,扔进了一旁的鱼篓里。
“今天收获颇丰,挑两条,做成鱼羹。”裴简对身后的亲卫说,他顿了一下,又道:“父亲喜欢。”
“是。”亲卫接过鱼篓,转身向不远处的院落走去。
“父亲近日如何?”接过另一亲卫递上的干净手巾,裴简擦了擦手上的水珠。
“老侯爷只是瘦了些,其他并无异样。”负责谷中院落的管事躬身恭敬地回答。
裴简点了点头:“这就好。你们照看仔细些,勤给他翻身擦洗,还要多抱出来晒晒太阳。”
“是,夫人都一一吩咐过。”
听到唐小鱼的名字,裴简面上的表情变得柔和,嘴角也微微翘了起来:“她一向心细,你们照着做就是。”
他没有进屋,只是隔着窗子看向临窗的那张大床。
床上的男人紧闭着双眼,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的皮肤松驰已显出老态。他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会让人觉得他已经死了。
其实他觉得父亲早就死了。
如今不过留下一具躯壳,会呼吸,能感知,却不能言语,不能动弹,跟个活死人没什么区别。
裴 简不知道自己对裴和的感情要如何表达,渴望、希翼、绝望、怨愤,这些他统统有过。他在心里不止一次想像过父亲死了之后自己会有多么爽快,多么解恨,多么轻 松。可是真正到了那一刻,他心底生出的却是悲凉、迷茫。他还是无法彻底放弃这个男人,或是这个男人所代表的父亲这个称呼。
他只知道他不想让裴和死掉,让自己彻彻底底成为无父无母之人。
唐小鱼知道他的感受,只是握着他的手说:“他活着就好,我陪着你。”
裴简看着床上他恨了二十年的男人,拿左手握住了右手。
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转过身,走进了另一个房间。
这间屋子与别的屋子有很大的区别。
它的墙体是拿铁汁浇铸的,一条细缝也没有。墙里空空荡荡没有床也没有桌椅,四周无窗,只有屋顶上开了几个巴掌大的小口,拿半透的琉璃镶成了天窗。阳光从那里透进来,形成界线模糊的几条光柱。
墙角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因为每天有人进去清扫,所以空气还不算太污浊。这是他为乌尔玛准备的牢笼。
听着门被推开的声音,打了铁掌的鹿皮靴走进屋子里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太独特,与平日负责清扫送食的哑仆的声音截然不同。蜷缩在墙角的人抬起了头。
她的头发如枯黄的稻草,因为许久也不洗一次,都结成了一缕一缕。原本丰美如花的妇人,四年里已经枯萎成了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削瘦而布满皱纹的脸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样貌,只有浑浊的一双眼睛,还是散发着裴简所熟悉的恶意。
“乌尔玛,很久不见了。”裴简站在那里,离她远远的,像是在躲避什么瘟疫,“看来你过得还算不错。”
乌尔玛口中“嗬嗬”作响,因为被拔了舌头,她无法说话,只能发出野兽一般的声音。
“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裴简玩弄着手中的马鞭,神情冷漠,“不知你想先听哪个。”
“还是先说好消息吧。你的大女儿裴伊生了个女儿,母女平安,你做外祖母了。”
“至于坏消息,是我那个体弱的弟弟。”
穿在乌尔玛锁骨上的铁链顿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别担心,我没杀他。”裴简冷笑,“他到底是父亲的儿子,是我裴家的种,我还下不了那个狠手。”
乌尔玛安静下来,瘦弱的身体里传出像风箱一样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他跟人为了争个歌伎打了一架,肋骨被打折了一根,腿也断了。”
乌尔玛的身体乱颤,口中发出呜咽一般的哀鸣。
“算他命大,被救了回来,只不过腿废了。好一点能拄拐,若是养得不好,就只能……”裴简摇了摇头,“这孩子,离了人教导看管还是不行,总是闯祸。裴伊给我来信,要我帮他早点儿找个媳妇,有人能管管他就好了。可是你也知道,他现在这样,谁家好女儿肯嫁给他?”
乌尔玛低垂着脸哭了起来。
只是这几年她的泪早哭干了,怎么嚎眼眶都是干的。
裴简转身走了出去。
“看紧着点儿,别让她过得太好,也不能让她死了。”裴简的声音是那样残忍无情地从门外传进来,“虽然她手筋脚筋都被挑了,舌头也拔了,但也要防着她一意求死。过两年,我带裴伊的孩子来看她,如果她能坚持到那会儿。”
乌尔玛四肢都软在地上,只能拿头去触地,一下一下,早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她的女儿,她的儿子,她的外孙女!
每次她坚定了死意,裴简就会拿出他们来威胁她,诱惑她,让她失去求死的勇气。
她知道裴简为什么留着她。
不止是为了保住裴和的命,更是为了折磨她。
裴简的心是石头做的,比寒潭的坚冰还要冷。
这样一刀一刀地钝钝地割她的肉,让受尽折磨,受尽屈辱,受尽苦楚,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活着。
只是活着而已。
比让她死了还要痛苦。
为什么老天还不来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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