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她轻轻推他,“你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
陆焉道:“看着郡主伤也好得快些。”
“尽会胡扯,我又不是神仙丹药,看着我就能百病除。”
“好了——”他握着她的腰,将她扶起来,“时候不早,臣需告退了。”
“这就要走啊?”不高兴都写在脸上,她不乐意放他走,扒拉着金丝流云袖口不松手,“父亲既不许我出门,又不许人进来,我就在这天天抄经,字不好还得重写,我不得无聊死啊?”
陆焉安慰道:“也好,安安静静的,不必听外头风风雨雨。”
景辞咬着下唇,犹犹豫豫说:“有句话我想着,还是该跟你说说…………”
“好,臣听着。”他多多少少猜到她心事。
景辞道:“荣靖这个人傻登登的,但不算坏,我瞧着他不像是能做这事的人…………”
他的笑容散了,端起往常的审慎,“郡主以为荣靖乃可托终生之人?”
景辞不解,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出这一句,轻声道:“他并不坏。”
他忽而不想再争,他只心疼她,万千富贵依旧是可怜人,怪她作甚。
“郡主要说的臣已明白,郡主好生将养,外头的事情不必管,过几日便都好了。”
“嗯。”她点头,“我晓得的。”
“微臣告退——”
景辞站在门前,望着他单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消散在春末的日光里,似一阵烟一片云,被风吹散,无踪无迹。
她开始害怕,恐惧这疏淡的影。
春雷惊梦,雨疏风骤。两仪殿的哭声撕裂阴云,小内侍一路小跑溅起一地水花,有人哭哭啼啼在喊,“皇上,皇上…………”有人大叫,“太医,快宣太医…………”
湘嫔一身白腻的肉,赤身裸体从龙床上爬起来,两只沉甸甸的奶儿八卦图下荡来荡去,国师也惊了魂,这一时也顾不上趁机掐一把这对蚀骨的奶子。哭都来不及哭,两条腿灌了铅,哪里迈得开步子,扑通一下跌在地上,望着皇帝青紫的脸,嚎啕大哭。“皇上,皇上啊,皇上天命所归,千秋万世啊皇上。”
慌乱中有人打翻了香炉,锦灰撒了一地,小宫娥的绣花鞋跑动中前踢,通亮的寝殿扬起一片带着香的尘雾,是春秋繁华都烧成了灰烬,是茵茵初夏风飞雪舞,似一场歌舞,又似一场闹剧。内侍臣尖叫,“去找陆大人,快去找陆大人——”
是找救命的稻草,还是杀人的毒药?
雨越下越大,天边黑云滚滚,一层叠着一层压得人呼吸艰难。耳边只听得见哗啦啦水声,嘈杂不堪。远远一个人立在檐下,墨色的袍是阴云的怒,忍着忍着,等这一场狂风骤雨、电闪雷鸣。
春山弯着腰站在身后,上前一步说:“义父,人来了。”
头发花白的老太监提着衣摆猛冲过来,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狂热,“陆大人,可算找着您了,两仪殿出了大事,大人快去瞧瞧罢。”
春山撑伞,他入戏,掐算这瓢泼大雨能下到几时。
☆、第43章 骤雨
第四十三章骤雨
今上重病辍朝,京师连日暴雨,阴云盖天。无人知道内情,却越发惊颤,人人参禅拜佛,求老天怜悯。
静悄悄,静悄悄,死一般安宁。
慈宁宫,太后皇后都在座上,陆焉立身于堂下,慢声道:“湘嫔与莫道平皆已认罪,此二人乃白莲教教徒,欲谋逆叛乱,一连几日的金丹里都藏了慢性毒,本意要将这毒化成病,但前夜两仪殿的桂月香里让湘嫔掺了助兴烈药,圣上一时不查,才…………”
话不必点透,太后已拍案,“好大的胆子,好狠毒的心肠!若不是皇帝荣宠,莫道平与湘嫔能有今日?不思回报反谋逆噬主,这等畜生留着作何?不必再审,这两人拖出去着野狗吃了,但凡牵连之人秋后处斩,白莲教一个也不可留,陆焉——”
“臣在。”他拱手,上前一步。
“这事你得捂得紧紧的,一丝风也不能透出去。快刀斩乱麻,该杀的杀该办的办,务必干净利落,不留后患。两仪殿近前伺候的人…………你看着办吧…………”太后是慈悲人,这后头的腥风血雨,她自不忍说,自然有人料理。
太后娘娘怒急攻心,总有遗漏之处,皇后摇着一柄冬雪落梅的小团扇,凉凉地撂下一句,“这莫道平是谁人举荐?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宫里送,这风气也该压一压了。”
太后并不喜欢眼前这个假惺惺人物,自然,自己个儿虚伪,便更看不上虚伪假善之人。
但这一句问得好,正中下怀,指陆焉,“你说。”
陆焉恭谨道:“微臣依稀记得,当时是恩亲侯将莫道平举荐入宫。”
“好一个恩亲侯,恩亲二字何来?与他宠冠六宫的好妹妹怎分得开?如此一家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当杀之!”
皇后扯一扯嘴角,挑出个僵直的笑,“太后圣明。”
太后道:“宫里的事情宫中料理,外头还要靠陆厂臣。”
“臣不敢,臣为皇上太后,万死不辞。”
皇命如雷霆,摧枯拉朽。恩亲侯、郑本涛谋逆犯上,诛九族,莫道平凌迟处死,湘嫔自宫中消失,尸首不知何处。东西厂锦衣卫并行,三日内杀个干净。抄家当日,恩亲侯府的哭声似乎还盘桓在城西,如今宅内墙角已起蛛网。江南各府搜查白莲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凡家中有白莲图,念白莲教教义之人通通落狱。浴血归来的提督大人雷厉风行,杀伐果决更胜以往。
曹纯让病逝,曹得意走马上任,毛仕龙是个只会点头哈腰的废物,京师极权全然攥在陆焉一人手中,永平侯也拜起了佛祖观音,奢望保佑侯府妻小一家平安。如今一双眼睛都黏在国公府,恨不能明日就将景辞娶进府中,高高供起来当他们永平侯府的丹书铁券。
这场雨,这阵风似乎都停在五月初四这一天。阴云散,朝阳初晴,休眠了三天三夜的万岁天子也终于从马上风的糜烂中睁开眼,要叹一句皇天庇佑,却发现手脚僵直,舌头麻木,只能发出唔唔唔畜生似的叫唤。一双苍老而浑浊的眼镜向外鼓出,太医去了哪里?国师去了哪里?要做一场法事吃一粒金丹,百病全消。
两仪殿里没人敢上前,一个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祈求老天怜悯留下这条贱命。唯有陆焉依然如从前,向前一步道:“启禀圣上,莫道平与湘嫔意图谋逆,已交刑部正法。”
早衰的中年人“啊啊啊啊”乱叫,谁要问这些?他是要太医提头来见,一群废物,只会劝他节制节制,当真紧要时半点用处没有,留着何用?不若杀之。
陆焉缓缓道:“圣上急火攻心才至如此,胡太医已尽力诊治,圣上安心服药,三五日之后便可好转。”
他怎个安心?恨不能下一刻就从龙床上跃起,谁要做这口不能言身不能行的废物?
而他眼前似乎只剩陆焉一个可靠之人,皇后有皇后的打算,恨不能他早早去了好让太子继位,太后?她还有个小儿子在西北,蠢蠢欲动。
只有陆焉,一个阉人,无可依靠,忠心耿耿。
内宫、外朝,都仰仗这一个无人看得上,或许路过还要朝他身上吐一口唾沫骂一句奸佞的太监。
锦衣卫都指挥使毛世龙如今越发得意,觉着自己早些年慧眼独具,没压错宝,跟着曹纯让那老废物奔忙。昨日才抄完恩亲侯府,今日便来进贡,几箱子奇珍异宝,一匣子银票金条,一股子谄媚劲,若是年龄合适,他铁定要拜眼前一位垂目饮茶的俊秀青年做干爹义父,日日在家中供奉,府里磕拜。求干爹庇佑,升官发财,平步青云。
如今还要指着恩亲侯府里搜出来的金山银山,啧啧感叹,“这恩亲侯可真不是个东西,承蒙圣上恩德,封侯拜官,谁知黑心成这样,这一家子金砖珠宝,啧啧…………根本数不过来,那一人高的珊瑚树库房里锁着好记株,不看不玩的,光落灰呢。小人想着,横竖这好东西清点不过来,即便都交上去,也到不了饿死的老百姓手里,不如拿来孝敬厂公大人…………大人为朝廷社稷劳心劳力,恰收下这些,留着消遣。”
陆焉放下茶盏,往桌上略瞟上一眼,不咸不淡地说:“毛大人留了不少吧。”
毛世龙嘿嘿地笑,腆着一张马脸回道:“哪能啊,上上下下都要打点,这出生入死的,总该给过过油水。厂公大人清楚,这满朝上下,哪有一个不贪的?这年头,清官都活不长!”
他心里厌恶极了毛世龙嘴脸,面上却忍而不发,淡淡道:“毛大人高见。”
毛世龙拍马跟上,“小人信口胡说,哪比得上厂公大人英明神武,真知灼见。大人事忙,小的不敢打扰,先告退,告退。”说完一步步倒退着出门去,陆焉抬手拨一拨青瓷杯盖,鼻子里轻哼,“狗东西——”
日头西沉,春山弓着背进来,“义父,春和宫那位不肯就死,吵着嚷着要见义父。”
陆焉道:“她不肯就死,你不会搭把手,帮帮她?”
春山道:“小的无能,小的只怕喻贵妃这吵吵嚷嚷的,真说出些什么不好听的,带累了义父。”
陆焉低头看长影斜照,静静沉默,片刻后站起身来,往西边春和宫去了。
昔日繁华皆不见,物是人非事事休,留给喻婉容的只有白绫三尺,毒酒一杯,横来竖往都是死。
再没有了满头珠翠,亦卸去了妖媚浓妆,她一身素淡如山中少妇,带着铅华洗尽的无奈与哀愁,从妆台前回过头来看他,苍白的侧脸一如六年前的春日,她仍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少女,没有野心也没有欲望,安安分分等待终老,以为一辈子都不得翻身,阴差阳错在竹林边遇到他,犹记得他在风里,苍翠竹海在身一侧,春风带绿来,将他衬做谪仙,飘飘然欲乘风归去。
她问:“你是谁呀?”
你是谁?究竟是谁?或许这一生她从未能看清他。
“你来了——”她施施然站起身,挽留着最后一分尊严,“原以为你不会来。”
他再不与她周旋,你来我往猜忌他嫌繁琐,眼前一个死人,没有必要再费心思,他开门见山,“听闻娘娘召唤,微臣特来听旨。”
她轻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陆焉并不抬头,“微臣不敢。”已是不耐。
喻婉容走近了,细细看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丝毫变化,“你同她在一起,也是如此么?如此一张捉摸不透的脸,如此转眼间便另一副模样?”
“娘娘语义为何?微臣愚钝,听不明白。”
“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她自顾自说下去,她自己的戏,独自演完,“你就是一块捂不热的石头,哪里是人?我竟也想着你,念着你,可见是宫中寂寞,夜里等得久了,便忘了自己等的人是谁,一时是你,一时是皇上,分不清了,都分不清了…………”
眼泪落下来,素衣淡漠在斜阳微光下,一阵恍惚的心碎。
而他眼里只有冷漠,无穷无尽的深渊,是葬送她的坟墓。
“娘娘慎言。”到了这一刻,还要提醒她警言慎行。
“陆焉,你说今日你若亲手杀了我,你的小心肝儿会不会怕了你,怕有一日行差踏错,也要活生生被你捏断了脖子?”
他沉默,非因无言,而是后怕,她点醒他,戳破他为自己营造的轻薄而美好的梦。
喻婉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她瞧见他刚硬不催的外壳,亦目睹他阒然而逝的温柔,冷硬是对她,那如水的温柔却给了旁人,她等不来了,这一生再也等不来了。“我恨你,恨透了你。若没有你,我又如何是我?”
陆焉坦然,“娘娘还是看不透,这宫里哪有情?只有尔虞我诈各取所需而已。”
“你那小心肝儿呢?也是你假惺惺勾过来做你向上爬的垫脚石?”
“娘娘,多说无益。”
夕阳落了,归雁惊起。
她轻轻唱:“杨柳拖烟漠漠,梨花浸月溶溶。吹香院落春还尽,憔悴立东风。只道芳时易见,谁知密约难通。芳园绕遍无人问,独自拾残红。”
酒入愁肠,她再也不想、不等、不怨,她要离了这吃人的琼楼玉宇,离了这毒辣的无情郎。
最终是归去,千山万水殊途同归。
☆、第44章 婚期
第四十四章婚期
端午刚过,日头一天天毒辣起来,景辞大多数时候闷在屋里,一篇话本翻过一遍又一遍,听着半夏坐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路边打听来的宫廷秘事。慈宁宫的老太监来传旨时她恰好听到喻婉容的死,听说封号没了,品级没了,春和宫冷冷清清似鬼城,她只有一片薄棺葬在荒僻山野,谁立的碑,谁提的字,无人知。
隆宠一时风光无限的喻贵妃成了墙角亟待扫去的蛛网,总会有人顶她的位,继续这起起落落的富贵人生。景辞手上的猫眼石珠子转了个圈,窗外的蝉开始了一整个夏天的吵嚷,她想起喻婉容骄傲跋扈的脸孔,是不可一世的,又是美艳至极的,多少唏嘘感叹,都付一句郎心似铁。
半夏仍在说:“听人说是陆大人亲自下的手,一根白绫扭断了脖子,啧啧啧…………奴婢光听一听就起满身的鸡皮疙瘩…………”
白苏收拾茶具,闲来搭理她一句,“又找谁打听的?听多了不怕夜里做恶梦?”
半夏道:“怕呀,怎么不怕?可是于老嬷嬷不是跟着顾大太监来传旨么,西侧间里喝茶非拉着奴婢,一条一条的说得清清楚楚,可烦人了。”
白苏道:“知道你话多人才专门见缝插针的找你说呢,你这听风就是雨的毛病也该改改了,不然真是白长个脑袋,光装相呢。”
半夏撇撇嘴,不服气,“你知道什么,人是见着我欢喜呢,才专找我说来着。”
桂心领三个小丫鬟将宫装捧进来,景辞便搁下猫眼石珠子起身,叮嘱半夏,“以后这些个没由头的话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