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 紫沙茶盅
花轿进入镜头后放下,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拨开了门帘,那手算不上纤如玉葱,甚至还有粗茧,这哪是什么至幼养在宫中处尊养优的公主,这是永安侯府的死侍,刚被册封为公主,在今日要远赴扬州和亲的紫甌。
一隻大手伸到自己面前,楚君瀟微笑:「公主,臣扶您一把。」
紫甌握着团扇的手逐渐收紧,她看着楚君瀟,虽沉默不语,但所有情绪已在眼中爆发。
有不甘、有委屈、有难受,也有恨。
见她这神情,楚君瀟虽未收起笑,但眸色也逐渐阴鷙。
外人还当他们俩主僕一场多年,扬州又那么遥远,分离必是不捨,知情识趣地要让他们说说体己话。
好半晌,楚君瀟俯身向前,低低的说:「紫甌,十年了,当时你还是个小孩儿,现在已经长成了个可以出嫁的大姑娘了。」
紫甌秀眉微蹙,眼中情绪收了些,转为徬徨:「大人捨不得吗?」
是,当年就如今日一样大雪纷飞,若没遇上楚君瀟,她老早就死了。
从那刻起,她的命就是楚君瀟的。
紫甌轻叹了口气,将手搭在楚君瀟向上的手心。
「臣自然捨不得了。」楚君瀟笑:「这是臣陪您走的最后一哩路,未来到了扬州作为王妃,可不能再任性,不能如往常一样肆意妄为,将那些刀啊剑的,都收了吧。」
紫甌说:「大人,今日和亲后,你我再没纠葛,您利用我意图拉拢圣上及扬州,我无怨无悔,但我有一事相求——」
两人停下脚步,楚君瀟轻抿着唇,没吭声,只是费解的看着紫甌。
紫甌松开了手,双手执着团扇遮面,微昂首看楚君瀟,眼神坚毅,不容置喙。
「请您不要迫害怀瑜太子,这是紫甌最后的请求,倘若您不看我的面子也罢,但请您务必记住——他是握瑾公主一母同胞的弟弟。」
紫甌十二岁时就认清自己生死都是永安侯府的人,但没想到,自己会遇上孟瑾。
从齐国回来那夜孟瑾病中诉情肠,紫甌仍记得那晚孟瑾的承诺。
他忍着风寒高烧,紧紧抱住紫甌:「师父,你若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来齐国救我?」
紫甌心中挣扎,可以感受到孟瑾的体温不断升高,带着她的心跳也一併加速:「因为我是你师父。」
「你说谎。」孟瑾气息紊乱:「师父,我长大了,个子比你高,力气比你大,思想也成熟了,很多事小时候想不通的现在都明白了,不再是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孩儿了。」
他把紫甌抱得更紧了,声音低的像是在呢喃:「我喜欢你。」
紫甌没有回答。
烧得太高了,孟瑾昏昏欲睡,就在这时,紫甌开口了。
她声音哽咽的说:「我们走不到一路,为什么你还要将这事告诉我。」
孟瑾愣了愣。
紫甌眼眶泛红,忍住让眼泪不掉:「喜欢你又如何?你未来会有自己门当户对的太子妃,而我只能是见不着光的刺客,你明知这些事,为什么还要给我希望……」
一抹柔软温热触上唇,封住了紫甌要说的话。
他真挚的把一颗心都捧到了紫甌面前,终于等到紫甌也愿意把心意说出的那刻。
诚挚热烈的吻,他把自己的心意化成了这个温柔的吻,等着紫甌收下这颗真心的那天,已经很久了。
两人都是第一次,这个吻有点生涩,喘不太过气了,只好分开,对上彼此的眼,都带着茫然无措,还有悸动。
「你也喜欢我。」他抵住紫甌鼻子,虽身体不适,却感到无比幸福:「我等到了。」
他低声说:「回去我就请父皇收回立嫡成命,我当个间散王爷,然后我们成亲。我不会有什么门当户对的王妃,紫甌,我们一生一世一双人,我只要你这个王妃。」
那一晚,他们以天地为鉴,拜了夫妻礼,孟瑾将两人的头发收在一起,从此结发,成为夫妻。
*
她现在做不了孟瑾的王妃啦,是她违约了,但紫甌仍然,希望在她走后,孟瑾一切安好。
楚君瀟沉默片刻,给了承诺:「我们多年主僕一场,我会尽可能保全怀瑜太子——但倘若战争发生必无可避时,我无暇替你顾上殿下。」
「无妨,那就够了,紫甌谢过大人。」
紫甌低头,以团扇将面容遮掩,楚君瀟则一跃上马,站在原处,目送紫甌一步步走近和亲队伍,上了自己那匹马。
他忽然心念一动,喊:「紫甌。」
紫甌回过头,眼中带着疑惑。
楚君瀟踌躇,思绪在他的眼中拉扯着,片晌,他终于开口:「你恨不恨我?」
紫甌没搭腔,只是凝望楚君瀟。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冯蕊也不吭声,专注地看着这场戏。
这无声的眼神交流把情绪堆得非常高,这场戏若底子不好,很容易将其演成两个木桩对视的尷尬场面。
但这两人的实力用不着担心——这两个不论大开大合的情绪高潮戏,还是日常间谈的戏都演得很好。
于皓俊眼中有担忧试探,孙夏眸里亦有迟疑拉扯。
于皓俊的演技不必多说,三大金奖加冕的影帝,却想不到孙夏与之对戏时,竟能不落下风,甚至稳稳地接住于皓俊的戏。]
好半晌,紫甌终于释然轻笑:「都过去了,大人。」
她逆着光朝他笑,大雪落在紫甌身上,想起那年凛冬,小姑娘满身白雪,不停哆嗦,他知道刻不容缓,紫砂茶盅斟满热茶,一杯杯餵进小姑娘嘴里。
——既然是这紫砂茶盅救你一命,便叫紫甌吧。
拉着韁绳的手一紧,楚君瀟目送着紫甌一步一步走向和亲队伍。
都过去了,恩情怨恨,都过去了。
这时,不远处似有万马奔腾声传来,有人急急传报:「太子、怀瑜太子带兵杀来了——」
听见这个称谓,紫甌的步子止在原地。
几乎与此同时,孟瑾单手驾马急驰而来,高举长剑,厉声怒喝:「谁敢送她去和亲!」
因怕和亲之事生变,孟瑾这几日都被软禁于东宫里,但得了孟瑜帮助,他又手握兵权,便迅速召集部队,前来抢亲。
随着孟瑾这一怒吼,他带着的精骑部队也随之而来。
今日和亲是两国之间的外交,是老早就订下的亲事,岂能让孟瑾添乱?
楚君瀟最先反应过来,扬臂振声:「拦住太子,不许耽误时辰!」
城郊雪地立刻战成一片,忽地兵荒马乱,干戈声在耳边回盪,紫甌站在原地,紧闭双眼,眉头拧成了疙瘩,紧攥着团扇的手不断抖嗦。
就在这时,孟瑾怒不可遏的低吼:「你们谁都别想送本宫的太子妃去和亲!」
几乎与此同时,紫甌陡然睁眼,拋开团扇,麻利袭击一旁护卫并夺走他手上的长枪。
束着发髻的簪子落地,长发如瀑散开,驀然回头,目光明亮,带着狠戾,扬声厉喝:「阿瑾!我来帮你!」
只见紫甌一身红衣,只眨眼的瞬间,她人已腾起,一桿长枪袭来,紫甌一挡,接着一转,枪锋刺进来者身躯。
她的对手不只一人,同时数把长枪朝她袭来,紫甌只得矮身躲过,长枪后的红缨在她的耍弄下好似一朵盛开的红花,与她今日这身嫁衣好不相衬。
她并不落下风,躲过这场袭击,随即转身,一记回马枪杀的对手猝不及防——楚君瀟一愣,那是他手把手教给紫甌的楚家回马枪。
枪锋从紫甌的耳边擦过,正被围剿的孟瑾疾呼:「师父!」
「别分神!」紫甌眼中尽带狠劲,可惜没法用上平日使惯了的长剑,她鲜少用长枪,自然是不大顺手。
得了她这句话,孟瑾咬牙爆起,硬生生震开了数个围剿自己的人,长剑一转,无一倖免。
这一剎那间已过十几招,招招带劲,谁都想不到这两人竟有此本事,但终究寡不敌眾,几回下来,两人都感到不支。
剑拔弩张之际,有士兵上前询问:「侯爷,我们现在该……」
楚君瀟说:「想办法摁住紫甌,紫甌在我们手上,太子便会投鼠忌器。」
他眸沉,但又有谁能摁的住紫甌呢——那可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刺客,永安侯府最好使的刀。
只有他能。
「瞅准时机,想办法找到破绽制住紫甌!」楚君瀟没考虑多久,耍长枪单手拉韁绳,策马奔腾,衝向紫甌。
孟瑾一颗心都悬在那,一见楚君瀟直奔而去,声嘶力竭:「紫甌!」
听见马蹄声,紫甌当即转身,回身一挡,架住楚君瀟直衝而来的枪。发现是楚君瀟,紫甌眼中的煞气迅速歛起,大为震惊:「大人!」
被她这一挌,楚君瀟手臂一麻,迫不得已下马,他喝道:「紫甌,和亲乃圣上成命,不容你三心二意逃避圣旨!」
长枪如双蛇绞在一起,清脆敲击声听的人紧张,紫甌应道:「那我就战到圣上收回成命,今日所有人都不许走!」
他是年少轻轻就成随老永安侯征战四海的楚君瀟。
而她,是战绩赫赫的楚君瀟亲手培养出来的杀手。
彼此对双方的招数都瞭若指掌,已过四五招,四个回合里没人落于下风。
[冯蕊心头微震,她已热血沸腾,半张着嘴,都忘了苏哲睿就在身边必须保持形象。
但苏哲睿也无暇理会,他敢说这是他这几年看过最精彩的一场打戏。
若说每一场打戏都是这般认真,《承千歌》必能成为明年度最佳戏剧。
冯蕊心跳飞快,这些年打戏都太敷衍了事,几个慢镜几个特效就带过,实在浮皮潦草。
顾雨恩没骗她,孙夏的打戏在小花中可说是上等的好看,动作皆带力,四肢不软绵,俐落顺畅,特别带劲。]
紫甌到底是战了过久,力气与男人又相差甚远,而且对手,还是把这套枪法教给他的楚君瀟。
紫甌步伐已经不怎么稳,楚君瀟还在持续进攻,她只得摇摇晃晃的挺枪一撞。
倏地感觉有冰冷物品抵上自己后背,紫甌怔了一下,楚君瀟本欲进攻的手僵在原处。
[李裕飞紧张得很,快速往旁的小电视看去,那是专拍文磊的摄影机。]
四周岑寂,好似所有人都还未反应过来。
长剑噹啷落地,孟瑾张开了手掌,微微颤抖,圆睁着眼,急抽了气,终于声嘶力竭:「师父——」
*
又补拍了几个特写镜头,接着休息半小时,为的就是让文磊孙夏培养情绪。
那抵住孙夏的,经过后期特效,呈现的画面,就成了捅穿紫甌心脏的枪。
紫甌的人生从漫天飞雪开始,最后,也死在这飘飘洒洒的白雪里。
终于有时间让冯蕊缓缓,她双手捂着嘴:「我的天啊。」
连苏哲睿都说:「冯蕊,你眼光真的好。」
「我早说了,她适合这路线。」顾雨恩想邀功:「现在是不是觉得,我眼睛特别利啊?」
她压着嗓子怕苏哲睿听见:「所以她跟于老师的事,你要不要信我?」
李裕飞不想耽搁太久,除了场地租借费的缘故,也担心接隔太久,演员们无法延续此刻情绪。
毕竟,方才三位主演都演得非常好——尤其文磊,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孙夏那边,补妆的撒血浆的都上去了,她咬住了吐血丸——这玩意李素雅也是第一次见,不由好奇:「咬着就能吐血啊?」
「得咬破。」含着东西,孙夏说话难免模糊:「还不能一次吐完,得唯美才符合绝世虐恋,那血得缓缓的从我的嘴角流下。」
李素雅听了咯咯笑,又怕捣乱孙夏情绪,立时又闭上嘴不敢继续。
孙夏哭笑不得:「我很能入戏的,想笑就笑吧。」
她过去拍了拍文磊的肩膀,本想说句加油,但看见他抬头时已眼眶通红,就知这孩子不必多担心。
*
那冰冷长枪捅穿紫甌,大量鲜血从她胸口涌出,紫甌身躯一震,喉头腥甜涌上,血缓缓从她右边嘴角滴落。
长枪抽出,倏地全身无力,像是被抽乾了般,紫甌腿一软,就要倒地。
孟瑾趔趄起身,痛哭失声,几近嘶哑,抱住了将要落地的紫甌:「师父!」
几乎同时,楚君瀟也伸出了手,但又缓慢迟疑地收回。
紫甌倒进孟瑾怀里,好像还未反应过来,只觉疼痛,大口抽气,却呼吸困难:「阿瑾、阿瑾……」
孟瑾跪地,哭的颤抖,拚了命按住紫甌伤口处摇头:「你撑着点、撑着,我让传太医给你医治,撑着一口气,我们回皇宫……」
怔了许久的楚君瀟也回过神,看见孟瑾怀中满是鲜血的紫甌,他终于情绪崩溃,怒不可遏:「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
另一边,圣上亲信,今日代表圣上来送行的陈公公说:「侯爷,圣上说了,若太子真疯成这样,那就算将福康公主远嫁,也是无用,倒不如——」
剩下的话,也不必说下去了,楚君瀟冷笑,闭上了眼。
这边,紫甌看着自己满手鲜血,又看着早泪如雨下的孟瑾,她的泪终于扑簌簌滚落。
紫甌泣不成声:「阿瑾、阿瑾……」
她紧揪着孟瑾衣襟,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头发出了类似嘶吼的声音,眼泪不断滑落——可能有她的也有孟瑾的,孟瑾抚娑着她面颊,哽咽着说:「师父我在,师父,没事……」
好半晌,终于听清紫甌喊什么。
「疼,好疼……」
这是她第一次喊疼,第一次哭。
[场边已有人抽噎涕泣,只是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就怕影响拍摄。
这是场迫于现实无奈的虐恋,分明相爱,却无法相守,更是动容。
加上孙夏演得太好了,真让人以为她就快死了,虚弱的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孟瑾哭得肝肠寸断,却刻意一笑安抚:「忍忍,太医很厉害的,一定能好,你想想我跟你说过的,我们逍遥江湖……」
岂知这时,竟又有变故。
紫甌渐渐无力的手竟猛然使力,拿着短匕扎进孟瑾心口!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阵惊呼,孟瑾最为错愕,但紫甌却没看他,而是看着不远处的情绪崩溃的楚君瀟,冷然无力地说:「这辈子,我的命还你了……」
楚君瀟惊醒:「不——」
行刺太子乃是大罪,这时无论是谁的人都要上前再给紫甌补一刀,谁知太子竟将那刺客护的紧紧,满眼狠戾:「谁敢!」
紫甌这刀刺的深不深,孟瑾他最清楚——紫甌没用上全力,也可能是没力气了,孟瑾又穿着鎧甲,所以这一刀,根本要不了他的命。
怀里的身躯渐渐冷去,孟瑾不死心:「紫甌,别拋下我,你要活下去,你说要跟我成亲……」
紫甌眼神已木,每场戏都无比灵动的眼,终于在此刻渐渐木然。
「傻徒儿,我都杀你了呢……」她支撑着自己交代遗言,她伸摩娑着孟瑾下頜,带血的嘴角上扬,想留给他最后一个笑:「阿瑾,人总有一死,日后……勿念、勿祭、勿牵掛……不当太子也行,快意逍遥也好,找个好姑娘,好好过馀生……」
孟瑾按着心口歇斯底里:「我不娶,紫甌,我只要你,你是我唯一的王妃,你不能拋下我,紫甌——」
「我也不想拋下你……」
孟瑾失声:「我们说好一生一世一双人的……」
大雪飘飘洒洒落在他们身上,她身着嫁衣,偎在他怀里。
她觉得,这是他们的婚礼。
紫甌微笑,指着天空:「你看,我们也一起白了头啊。」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孟瑾低声念着:「白头若是雪可替,世间何来苦心人。」他低低的问:「师父,你对我到底……」
说着爱我,最后又来刺杀,但要刺杀吧,却又杀得这么不痛不痒。
紫甌已无力支撑,眼睛半闔,答非所问:「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前世今生吗?你这辈子,算是被我害惨了,下辈子……见到我时,就……擦肩而过吧。」
「不。」孟瑾坚定拒绝,紫甌只好睁眼,看着他无比严肃的神情,露出试探的表情。
孟瑾哽咽:「这辈子你欠我的,别想赖掉,下辈子,要一一补偿给我。」
紫甌凝视着他,孟瑾笑着,低头吻她额间。
终于,紫甌闔上了眼,四肢无力,垂落在身边。
孟瑾抱着紫甌冷去的身子,跪坐原地,仰天发怔,目中无光。
只馀紫甌临死前一句『好』,不断在耳边回盪。
好一会,所有人馀韵尚还犹存,李裕飞率先回神,轻轻的说了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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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想献给紫甌的歌是程响的人间烟火。
人间一场烟火,她曾盛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