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双鱼

  望着璟华的背影,玹华喝了一口闷酒,对月长叹。
  二弟你有意思么?你和阿沫是昭告了天下要大婚的人,用得着这么腼腆?你当大哥是免费的鸿雁么?天天替你们书信来书信去?半个圆画了整一年!
  你方才说我嫌弃你?是啊,我当然要嫌弃你。你和三弟不声不响地搞定了终身大事,又一个接一个当了爹,倒是我这个大哥反倒落在了后头。
  这里地方小,一点点动静就听得极明显,咱们胤龙向来又是耳聪目明的,二弟你知道自己赖在这里两年多,让你大哥平白错失多少机会么?
  你说自己过分,唉……你何止过分啊,你简直太过分了!
  玹华一口口喝着闷酒,越想越觉得自己何其委屈求全,何其深明大义,何其是天下第一和蔼可亲、豁达大度又舍己为人的大哥啊!
  直等他喝完了半壶,璟华却仍旧没有出来。
  玹华不禁有些紧张起来,二弟才刚复原,难道是方才舞剑舞得急了,这傻小子又死撑着不说?
  他不放心,忙抬脚跟进璟华房里。
  还未进房,他就晓得自己是多虑了。
  璟华不过在作画,所以时间久了些。
  他没有另外找纸,只是就着阿沫给他的那张,用朱丹绘了半个圆弧的纸上,又添了数笔。
  现在跃然纸上的,是一群鱼儿。
  水上花叶缤纷,水下藻荇飘荡。远远近近有数十条,成群穿波,横流而过,自在游弋,悠然其乐。
  但最显眼的是近处的两条,一条略颀长,身形飘逸,另一条则更娇小,憨态可掬。两条鱼儿形影不离,相依相偎,虽只是鱼,但那眷恋之姿,旖旎之态,竟叫玹华看了都心生羡艳。
  璟华的手劲已恢复了近八成,方才舞剑就可见一斑,现在提起笔来更是无丝毫阻碍。他先以淡墨圈定轮廓,再用色、墨交互敷染,力透纸背,以写意手法将小鱼的无忧和大鱼的守护表现得淋漓尽致。
  而画中的那条大鱼,其背鳍便是借了那根红色的弧线而作,以自己的身体将小鱼护在怀内,比肩同行,不离不弃。
  玹华在门外默默点头,对于这一年来两人的信笺,他摸得甚透。
  阿沫这一年来圆弧越画越大,是要告诉二弟孩子的长势喜人。
  而今日这根黑线变成了红线,那自是为了提醒二弟,你我二人好事将近,速速回来吧。
  再到二弟今日这两条鱼就更是好懂,意思是我晓得,我这就回来与你行这鱼水之欢。
  这就对了,你速速回天宫去吧。我与阿沅这就算功德圆满。
  “麻烦大哥明日将这信带给沫沫。”璟华已将画折好,装在信封中。
  “啊,可以可以。”玹华缓过神来,因为窥破了二弟这画中之意而显得不好意思起来,随口问道:“好像明日便是阿沫姑娘生辰,二弟除了这信还有什么其它的礼物么?”
  “自然有的,”璟华垂眸,笑中略带羞涩,“我已准备多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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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菩提灵木,巧言善令。提线为偶,可化人形。然行滞、言拙、畏火,谓三大憾矣。”
  迦南栩连哄带蒙,费了极大的功夫,终于请爷爷帮忙在古书找到了以上这段关于人偶的记载。
  他觉得很满意。
  不用多,单畏火两个字就足够了。
  所以他现在正等在宸安宫的门口,袖筒里攥着一截栖梧山上的火焰焦木。
  这是嫁去凤凰族的小姑送他的,乃栖梧山的当地特产,颇是神奇。平日捏在手里跟一段普通的木头一样,不烫不亮,但是等你要派用场了,只要狠狠扔在对方身上,便会立时燃起熊熊大火,将对方烧成个外焦里嫩的黑炭头。
  且这火又分两种。一种是普通的明火,就跟烧水做饭用的那个一样,火烧到身上,水一浇就灭了。如果你去栖梧山观光,那漫山遍野小贩们在卖的,就都是这种。
  但其实还有一种,火是三昧真火。乃是当年后羿射日时,十大金乌中排行第三的真火本源,举世之间唯有乾坤玉露或引四海海水淹没方可覆灭。那带着这种火的火焰焦木可就贵了去了,一般有钱都买不到,只有凤凰族的皇室成员才有几根。
  迦南栩的小姑是嫁去做王妃的,她送给宝贝侄子的自然是三昧真火的那种。
  迦南栩揣着这根老厉害的火焰焦木,如同揣着自己那颗砰砰跳动的心,才走到宸安宫的门口,额上冷汗都滋出来了,紧张得不行。
  他的成长经历,其实和一般神族的世家子弟差不多,不见得有琛华那么不思进取,但也是没见过什么大风雨的,天天阶安享太平,保暖度日。
  自发现了人偶的秘密后,这个事事无忧的迦南公子便怀了极重的心事。他对谁都不敢讲,只自己闷起头来苦思冥想,日夜难安,竟憔悴了不少。
  他好几次都想冲进宸安宫,抓住阿沫的手大声告诉她说,你这个夫君是个人偶,你被骗了,还是跟师父走吧。
  但又隐隐觉得,连自己都能看出那个人偶的真假来,阿沫又怎么会看不出来?阿沫显然已知晓内情,却仍陪着一起演戏,那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
  他明白这个道理,却又实在不甘,斗不过那个万人之上的天帝陛下倒也罢了,竟连个天帝的人偶都斗不过。
  现在他与阿沫已是名正言顺的师徒,获特许也可自由出入宸安宫,但他却反而沉浸于当时充当血奴的那段时光,愈是回忆,愈是沉浸其中,难以自拔。虽然自己奄奄无力,朝夕或死,虽然阿沫满脸痘痘,丑不忍睹,但那个时候的阿沫却是他一个人的。
  迦南公子面临着有生以来第一次的重大抉择,到底该不该揭露这个人偶的秘密?他冲动起来,真想直接跑上凌霄殿去,将这段焦木往那人偶身上一扔,然后向朝臣们说出真相,好让轩辕璟华彻底垮台。
  但他还是克制了下来。
  你的目的是阿沫。他对自己说,迦南栩,天帝死不死关你何事?你只要让阿沫回心转意就够了。所以你要告诉她,放弃那个不能给你幸福的木偶,轩辕璟华是死了也好,失踪了也好,别再傻等着,快来师父这里。
  何况,若真的去闯凌霄殿的话,进不进得去且不去论它,若真不管不顾地往天帝身上扔三昧真火的话,只怕爷爷再从灵山飞过来,就是看他自己孙儿上诛仙台了。
  他踌躇了再三,终于还是决定将下手的地点选在宸安宫,他要当着阿沫的面,将那个人偶烧死,逼阿沫认清现实,然后带她远走高飞。
  现在尚有机会,若等半年后他们大婚了,那一切便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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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沫在大扫除。
  她不算贤惠,但绝不懒惰。所以对于一些不需特别精细的活儿,还是拿的出手的。宸安宫里很干净,但既然是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特别日子,总得有个新气象嘛。
  她昨天已经将所有的被褥都拆了洗过,换上了蟠龙飞凤绣丝衾,或者是鸳鸯莲蓬荷花被,这些都是静安早些年前就给璟华备下的。然后,她又把昴日星君叫来,让他今天驾着日辇出去巡游的时候,把所有的被褥都放在车子后头,顺便晒一晒。
  迦南栩进来的时候,阿沫正举了块布,爬在房梁上擦柱子。
  “师父,你来了?”她一贯热情地招呼他,“你自己坐,倒水喝,我手脏。”
  迦南栩“哦”了一声,乖乖坐下,但他怀揣着这么桩心事,又怎坐得安稳。他右手死死地握紧焦木,伸出左手倒水,想令自己镇定些,可手却不住地发抖,碰得茶壶盖叮呤咣啷直响。
  “师父你怎么啦?”阿沫从柱子上呲溜一声滑下来,见他老笼着右手不动,好奇道:“你的手怎么了?昨天切菜切到了?我看看!”
  “啊,没什么,皮外伤。”迦南栩忙掩饰道,“阿沫你在忙什么?”
  “没什么,就是随便打扫一下,一个人住也不能太邋遢不是?”璟华与她分居的事九重天上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也没什么好遮掩,何况以阿沫的性格也不喜欢这种欲盖弥彰。她爽爽气气,倒了两杯茶,给迦南栩一杯,自己也一咕噜喝尽。
  既然是她自己无意挑起的话头,那更坚定了迦南栩的决心,他咬了咬牙道:“阿沫,你到底要等他多久?”
  “等多久?师父你在说什么?”
  “你晓得我在说什么!”迦南栩大声道。
  手中的那段焦木仿佛越来越烫,烫得他拿捏不住,那似火如荼的炙热情感猛烈撞击着他心房,令他鼓足勇气,打开话头,令那萦绕于心头两三年的相思爱慕倾涌而出!
  “别人看到的只是你贵为天后娘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看不到你为了他日日酗酒,夜夜伤心!
  阿沫,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那是该捧在手心里,使劲哄,没命疼的!他是天帝又怎样,是天帝就可以如此不知好歹,可以将你丢在宸安宫里不闻不问了吗!
  阿沫,你还要等他等多久?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永远不回来该怎么办?你的青春难道就葬送在这九重天上了吗?
  如果他一直不懂疼惜你……
  阿沫,你是不是应该……应该抬起头来,看看这世上,其实还有一个别的人,他……他一直在等你。”
  阿沫果然听话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迦南栩的灼灼目光。
  “师父,你喜欢我?”阿沫突然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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