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封信:关于帝埃尔拉学院与席亚学术交流会 (5) 返乡
从我十岁离开艾斯巴达斯开始算起,再次见到欧库尔妲,是整整十年以后的事。而他睽违十年的出场,不论时机还是方式,都非常的戏剧性。
那天,轮值狩猎任务的是法尔卡塔带领的六人小组,由于其中有半数成员是第一次挑战盾鳞虹蛇,为了确保不出意外,我和艾登也随队一同行动。而在狩猎结束后,大家先是一同回公会完成素材收购程序,然后艾登选择先行返家,法尔卡塔和我则去了广场旁的酒馆,一边吃着宵夜,一边检讨分析各个组员当天的表现。
经过了十年的发展,塔比斯的经济和治安都有大幅的提升,居民也一口气增加到八九万之谱,在早早从「村」升格为「镇」之后,也开始进行第二波的城区扩建,好为日后二十万人的「城」的标准预先打好基础。而在领主府的带头之下,各方投入建设的资金大笔涌入,原本以公会及广场为中心的商圈也变得更加繁荣,即使入夜之后,人群欢乐喧嚣之声依然不绝于耳。
酒过三巡,带着些许酒意,我和法尔卡塔肩併着肩,沿着商圈周围的街道往「圣女之盾」的总部慢慢走去。在过了十八岁生日后,虽然艾琳一家人并没有什么意见,但我总觉得不能在她家这样一直寄宿下去,而「圣女之盾」那几年经营得还算不错,加上队员日益增加,所以在训练场旁又盖起了一间三层楼高的总部;于是,在法尔卡塔的大力支持下,包括我们两个在内,几名已经成年的男性队员就这样搬进了总部——也就是你后来自己跑去敲门的那个地方。而那里,也是我和欧库尔妲再次相遇的地方。
那天晚上,有些微醺的我晃晃悠悠地走着,刚来到训练场的旁边,身旁的法尔卡塔就毫无徵兆地突然停下了脚步。
「是谁?」他微微侧过了头,低声喝道:「出来!」
「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看到路树的影子,在昏黄的夜燐灯光下暗沉沉地晃荡着,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有人在那边吗?是不是你看错了呀?」我茫茫然地抓了抓头,笑着问道。
听我这么问,法尔卡塔倒是啥也没说,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便竖起拇指,彷彿搔痒一样,在鼻子上轻轻刮了一刮。而他这个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举动,就像一盆当头浇下的冰水,让我顿时清醒过来——因为在我们长达数年的搭挡生涯中,除了那唯一一次的重感冒之外,法尔卡塔的「敏锐嗅觉」可是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错。
于是下一秒,我伸手握住腰间长剑的剑柄,法尔卡塔也缓缓抽出背上双刀,两人一起摆出戒备的姿态,等待对方做出回应。接下来那短短几秒鐘的时间,在我们无言的静默中彷彿被无限地拉长,只有远方传来的阵阵喧闹声,如暗夜里的海涛声般一波波地传进了我的耳中。
然后,眼见对方没有露面的意思,法尔卡塔双臂猛地一弹,伴随着「唰唰」的破空之声响起,两道金色的燕形刀芒倏地飞出,划破了夜幕。而他虽然两眼直盯着前方,但那急掠横空的「飞燕」,在划出两条锐利的弧线之后,却逕自飞向了街道对面的暗处!
「哼!我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法尔卡塔对自己的绝招向来很有信心。即使掌握了对方的藏身之处,但他显然也并没有痛下杀手,只是想逼他露出真身;而在「飞燕」凌厉的攻势下,那个不知名的对手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虽然身形未显,但快速移动时衣服带起的猎猎风声却隐隐传进了我们的耳中。然后,一道清冷的女声在我们的身旁响起,瞻之在左,忽焉在右,彷彿天罗地网般将我们包围了起来。
「居然能发现我的存在,『猎鹰』果然名不虚传!」他没有一点窘迫的样子,不疾不徐地问道:「是『直觉』吗?还是什么强化听力的天赋?」
「『鬼步』!」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我和法尔卡塔互看一眼,不约而同地喊出了那女子所使用的技能。虽然法尔卡塔在速度系的技能上也下了很多苦工,对能够在高速下频繁变换方向的五阶技能「鬼步」并不陌生,但同时能够隐藏身形并使用「鬼步」的对手,我们都是第一次遇到,一时间反倒被逼入了困境。
在无计可施的状况下,出于多年搭挡的默契,我们二话不说,立刻转过身来,背靠背摆出了防御姿态,一面用武器护住自己身上的各处要害,一面警戒着不知会从何处袭来的攻击。只是,正当我们已经做好迎接一场恶战的准备时,局势再次丕变——
「没错,就是『鬼步』。」
女子的声音刚在我耳边响起,话音未落,下一秒,一个披着蓝灰色斗篷的高挑人影,便在距离我们七八公尺外的夜燐灯下悠然现身。只见他负手而立,虽然被头上兜帽遮去了大半面容,但随着夜风拂过,那隐藏在斗篷下的身姿悄然浮现,揭露了他身为女人的事实。而在用双眼捕捉到那个身形的瞬间,几乎是反射动作一般,我用只有自己能听得见的声音,唸出了「洞察」。
然后,三个问句,依次从我们三人的口中蹦了出来——
「你、你是欧库尔妲?」
「阿榭洛,你认识他?」
「看来,你真的觉醒了『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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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下午,我将欧库尔妲请到了「圣女之盾」总部的会议室,而除了我之外,「圣女之盾」的所有核心成员,包含艾琳、戴奥朵拉及前一天刚与他打过照面的法尔卡塔,也都同样在座。
这一部分是出于法尔卡塔的坚持,由于对欧库尔妲鬼鬼祟祟的跟踪行为非常反感,法尔卡塔对他始终抱持着高度的戒心;而另一部份,则是因为我心里也多少有些害怕——就算是儿时亲密无间的同伴,但在分别了十年之后,谁也没有把握,对方和自己脑中的形象究竟会有多大的差异。所以,虽然欧库尔妲原本是想和我单独会面,但是我(或者应该说我们)并没有答应他的邀约,而是以「正式接待」为由,进行了一场半公开的会谈。
出乎我意料的是,在得知这件事情之后,相较于戴奥朵拉单纯好奇的想法,艾琳的反应反倒比我还要积极,不仅大力赞同法尔卡塔的处置,还向我追问了不少关于欧库尔妲的过往,在会议上更是屡屡以「队长」的身份主动发言,甚至有些和欧库尔妲针锋相对的意味。
至于欧库尔妲,在我介绍双方认识之后,他倒是很乾脆地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也就是代表帝埃尔拉军方,招揽我到帝埃尔拉学院任职;作为证明,欧库尔妲还特意向我们出示了他领口上那枚代表帝埃尔拉侍卫队——全称「帝埃尔拉王家直属菁英侍卫队」——的镶金纹章。不论是欧库尔妲成了侍卫队员的事情也好、他想招募我到学院任教的事情也罢,由于我此前从未听闻过半点风声,所以在看到那枚镶金纹章时,简直可以说是被惊得目瞪口呆,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过,在我的脑子恢復运转之前,其他几人却已经先纷纷提出了质疑。首先是法尔卡塔,他对前夜的跟踪行为一直耿耿于怀,于是便要求欧库尔妲好好解释一下,既然是为了招募而来,为什么不直接光明正大地登门拜访,反而还趁夜偷偷摸摸地在旁窥伺?而面对这个问题,欧库尔妲当然有着很好的理由——
「哦,那个啊。」他捧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嫣然一笑,「我只不过是和阿榭洛哥哥开个玩笑而已啦!况且,这么多年没见,我也很想知道现在的阿榭洛哥哥是不是真的有像长官说得那么厉害啊!我跟阿榭洛哥哥从小就常常这样对练,所以我想他应该不会在意的,对吧?」
「啊、呃,对⋯⋯对,我们小时候是常常——」眼看欧库尔妲的目光突然转到了我的身上,脑中一片空白的我反射性地顺着刚才耳中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了下去,但说到一半,却冷不妨地被艾琳气鼓鼓地瞪了一眼,吓得我顿时闭上了嘴。
而坐在艾琳旁边的戴奥朵拉瞥了我一眼,双手交握,支起下巴,然后将上身微微前倾。「艾斯巴达斯小姐,你刚才提到帝埃尔拉军方对阿榭洛的评价很高,对吧?」她问道:「不过说实话,阿榭洛虽然是个优秀的狩魔者,同时也是我们『圣女之盾』很重要的支柱,但人才济济的帝埃尔拉学院可是我们穆埃博雷邦联中地位崇高的三所高等学院之一,要说遴选教师,以他目前的功绩和实力,只怕还入不了帝埃尔拉学院的法眼吧?」
欧库尔妲放下茶杯,摇了摇头,「戴奥朵拉・梅约尔・塔比斯・皮埃德拉女士,虽然您现在还没有头衔,但也算是广义的皮埃德拉王家成员之一,所以我想我们也不用这样拐弯抹角了。
「在邦联中,帝埃尔拉、罗多、拉德里尤三所学院之所以能有今天的地位,说到底都是有三国王家在背后大力支持的缘故;而我今天以帝埃尔拉军方代表的身份前来招募,也就是这个意思。不管学院那边怎么想,阿榭洛都是我们军方——也就是王家——非常重视的人才。」说到此处,欧库尔妲顿了一顿,眨眨眼,然后露出一个促狭的微笑,「毕竟,拥有『洞察』这种天赋的人才,无论是哪个国家知道了,一定都会想要加以延揽的,不是吗?」
「你们果然是衝着『洞察』来的。」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艾琳终于开口。在听过法尔卡塔转述昨夜发生的事情之后,我们几人对欧库尔妲知道我身怀「洞察」一事早已有所准备,现在听到他自己提起,艾琳立刻问出了我们心中的疑惑:「不过,这件事情我们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帝埃尔拉究竟是怎么得知的?难道你们在监视我们?」
在经过多年的歷练之后,虽然骨子里的内向和保守依然没变,但艾琳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羞怯的小女孩。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艾琳即使脸上没有半分不悦的神情,但言谈间自然流露出的凛然气势,无不彰显着自己在「圣女之盾」中所代表的地位。
而面对艾琳那灼灼的目光,欧库尔妲并没有给予正面的回应。他微微瞇起双眼,在艾琳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掛起一抹弯月般的甜美笑容,「这位想必就是艾琳姊姊了吧?阿榭洛哥哥这些年真是承蒙您的照顾了。听说艾琳姊姊和我同年,却已经成了皮埃德拉的『圣女骑士』,真的是很厉害呢!有姊姊这样的人物坐镇,要说我们没有关注过『圣女之盾』,那绝对是骗人的。
「不过,关注归关注,像『监视』这种大费周章的事情,对帝埃尔拉军方而言还是不太划算。至于我们是怎么得知阿榭洛哥哥的消息嘛⋯⋯我想戴奥朵拉女士应该多少猜得到吧?」
艾琳闻言,微微侧首瞥了戴奥朵拉一眼,眼见后者微微皱起眉头开始思索,她便开口回道:「没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早在『圣女之盾』创立之前,我和阿榭洛就已经是同生共死的伙伴,没有彼此之分。就算不说我们之间的关係,身为『圣女之盾』的队长,我也有义务保护同伴的安全;所以,对于你们究竟是如何得知我们同伴的机密资讯,我当然必须问个清楚。」
「嗯,艾琳姊姊真是个可靠的队长呢。」欧库尔妲低下头,再次捧起桌上的茶杯,「不过,既是皮埃德拉的『圣女骑士』,同时又是『圣女之盾』的队长,在这两种身份之间,有些矛盾未来可能会很难避免吧⋯⋯」
「难道——」听到这句话,戴奥朵拉猛地抬起头来,「——是皮埃德拉与帝埃尔拉的情报交换?」
欧库尔妲抿了一口热茶,微微頷首。「不知道戴奥朵拉女士有没有想过,当年莫斯特拉尔阁下特地为阿榭洛哥哥找来的鑑定师究竟是何许人也?为什么别的鑑定师不行,而那个鑑定师却能得到他的信赖?——哎,你们千万别误会,」眼看我们几个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欧库尔妲连忙笑着摆了摆手,「我不是说莫斯特拉尔阁下出卖了阿榭洛哥哥,我想从头到尾,他对这件事应该也一样毫不知情。不过他当时请来的那位,其实是皮埃德拉王家的三位御用鑑定师之一;而身为『御用』鑑定师,虽然他肯定不会将鑑定结果洩露给外人知道,但要是国王垂询,又岂有不据实以告的道理?
「至于帝埃尔拉与皮埃德拉两国王室之间关係有多么密切,不用我多说,在座各位应该多少也有些瞭解。客观上来说,虽然皮埃德拉王国在各方面的发展都令人惊艷,但至今为止,毕竟还建国未满二十年;相较之下,早在穆埃博雷邦联成立之前,帝埃尔拉就是比索大陆的三大强国之一。为了获得帝埃尔拉在外交、军事、经济等不同领域的持续支持,皮埃德拉以一些情报作为交换,也是合情合理的选择⋯⋯」
「你的意思是,帝埃尔拉招募阿榭洛这件事情,已经得到了皮埃德拉的许可?」艾琳秀眉紧蹙,连嘴唇也微微抿了起来。
「艾琳姊姊这么说可就有些过分了,」欧库尔妲扬起嘴角,悠然笑道:「姑且不说我们招募人才究竟需不需要得到别国的许可,阿榭洛哥哥一来不是名义上的皮埃德拉人,二来也不曾宣示效忠皮埃德拉王室,从根本上来说,阿榭洛哥哥要做什么选择完全是他的自由,皮埃德拉并没有干涉的权力。除非⋯⋯」
「除非什么?」
欧库尔妲耸耸肩,别有深意地看向了我,「除非阿榭洛哥哥的配偶是皮埃德拉人,那就另当别论了。」
「蛤?」
「你——」
这天外飞来的一笔让我不禁愣了一愣,而欲言又止的艾琳冷哼一声,放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攒了起来,将裙面抓出了一道道的皱褶。「——要说选择的话,阿榭洛早就已经做过了选择,」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不论是十年前来到塔比斯的时候,还是九年前和我们一起建立『圣女之盾』的时候,他的态度都很清楚,就是不愿意回到艾斯巴达斯家族。既然你也是艾斯巴德斯家的人,我想你应该了解这一点才对。」
「你说的没错。」欧库尔妲点点头,然后举杯将已经有些凉掉的茶一口饮尽,「不过,艾斯巴达斯是艾斯巴达斯,帝埃尔拉是帝埃尔拉;我这次是代表帝埃尔拉军方前来此处,而非艾斯巴达斯。所以我想,还是把这个选择留给阿榭洛哥哥自己决定吧!
「包含今天在内,我会在塔比斯停留一週的时间,」他一边说道,一边微微欠身行了个礼,然后逕自站了起来,「在这七天之内,如果阿榭洛哥哥做好了决定,随时可以到广场旁的磐石旅店找我。」
艾琳吞了口口水,站起身来,而我们其馀三人也跟着站了起来。
「那就这样吧,」作为「圣女之盾」的代表,艾琳欠身回礼,「我送你出去。」
「那就谢谢艾琳姊姊了,不过在离开之前,我想和阿榭洛哥哥私下说一句话。」
欧库尔妲再次提出要求,而这一次,艾琳并没有拒绝。于是,在艾琳、法尔卡塔与戴奥朵拉鱼贯而出之后,欧库尔妲走到我的身旁,在我耳边轻声留下了当天的最后一句话。同时,也是改变了我此后人生的一句话。
「想帮伯伯报仇,就跟我回去。」
他说,然后头也没回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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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和我在学院相识的你,当然知道我的决定是什么。
不论是帝埃尔拉、艾斯巴达斯、甚至学院什么的,这些我都可以不管;但是身为人子,哪怕是在多年之后,我也无法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所以在思考了三天之后,我作出决定,要回去帝埃尔拉——然而,作出决定并不是最困难的部分,如何将这个决定说出口,才是那难以跨越的最后一道坎。
在「圣女之盾」那群伙伴之中,戴奥朵拉是唯一没有出言挽留我的人。当我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她和莫斯特拉尔之后,他们夫妇俩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轮流给了我一个拥抱,然后祝福我一切顺利。
至于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人,l,我想你一定猜不到,竟然是法尔卡塔。在我走进他的房间,说出自己的决定之后,他几乎是立刻跳了起来。
「你在开什么玩笑!」他完全不敢置信。
「我没有在开玩笑,我决定要去帝埃尔拉学院。」
「为什么?同样是教人,在这里跟在帝埃尔拉有什么不同?还是说你觉得去那边能赚比较多钱?别傻了!你想想看,你在塔比斯这里过得这么逍遥自在,去学院那种地方,就算多几个钱吧,也绝对没有这么舒服!而且你不是还想变强吗?除了『圣女之盾』,哪里还有更适合你的地方⋯⋯」
看法尔卡塔摊着双手、连珠砲般拼命想要说服我改变主意的模样,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这么不想我走,是不是怕我走了就没人帮你追艾琳啊?」
「你、我听你在吹!」法尔卡塔瞬间涨红了脸。不论过了多少年,艾琳依然是他的软肋,「你哪次帮过我了?要不是当初我把你拖出来,我看你现在都还赖在她家!而且⋯⋯」他咂咂嘴,叹了口气,「⋯⋯如果知道你要走,艾琳会很难过的。」
「我知道。」
「但你还是要走?为什么?」逐渐恢復冷静的法尔卡塔沉声问道。
「你还记得你当年跟马德隆讲的那个故事吗?」我反问道。
「故事⋯⋯喔,你是说那个我因为爸爸被魔物杀死,所以才苦练刀技的故事吗?我记得我之前就跟你说过,那只是我瞎掰的故事而已啊!」
「对,你的确有跟我说过。」我苦笑道:「不过,如果那是真的呢?」
「什么意思?」他先是搔了搔头,接着立刻恍然大悟,「你是说,你要去帮你父亲报仇?可是,你不是回去当个学院的老师吗?当老师能报什么仇?」
面对法尔卡塔的质疑,我坦率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能不去。」我说。
而我的回答让法尔卡塔陷入了沉默。他原本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张开了嘴,却是半个字也没吐出来,经过几度反覆之后,只能将心中百般鬱结化为一声长叹,然后问出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你信任他吗?」
我信任他吗?想起欧库尔妲那有些熟悉,却也有些陌生的姿态,我着实犹豫了那么一会儿。
「我想要信任他。」我说。
然后,法尔卡塔伸出手来,沉沉地在我肩上拍了两下。
「不管怎么样,」他说,「要活着。我不想去帮你报仇。」
「你会吗?」
我原本还有些想笑,但法尔卡塔的下一句话,却让我的笑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艾琳会。」他毫不迟疑地答道,脸上掛着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笑容的笑容。
于是,我就带着他那不知道能不能算是祝福的祝福,抬起脚步,默默离开「圣女之盾」的总部,走向艾琳的家,那个我曾经住了很多年的地方。
l,由于我不曾「毕业」过,所以这只是我的想像;但是,当年你从学院毕业,沿着那条既长且阔的林荫大道,从礼拜堂一路走出校门时,或许也是类似的心情吧?怀着告别的心情,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街道,此时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彷彿在潮间的海滩上漫步一样,每走一步,都会沉沉陷入其中——从初次相遇、结成伙伴、合作狩猎、一起锻鍊,到我们从鎚尾龙蜥爪下劫后馀生、创立「圣女之盾」,再到多年后的现在,曾经的少女成了塔比斯无人不知的「圣女骑士」,而我这个异乡人,却像盐溶于水一般地融入了这个地方⋯⋯随着无数回忆不断涌出,我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愈来愈慢。
但是,「没有尽头」,终究也只是个幻觉。我终于还是走到了艾琳的家,然后在她家门前,遇到了另一个想要劝阻我的人。
「你在这里等我?」
看到站在家门前的那个人影,我有些诧异地问道。而对方并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了我另一个问题。
「姊姊跟我说你要走,是真的吗?」艾登铁青着脸,声音有些乾涩。或许是因为森人族的血统吧,十五岁的他虽然还有些削瘦,但已经比我高出了半个头,只是那有些驼背的坏习惯老是改不过来,看在旁人眼里,总有种颓废懒散的感觉。
「喔?」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波动,忍不住苦笑一声,「嘿,我又还没说,艾琳她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走?」
「姊姊说,以她对你的了解,你如果决定要留下来,就一定会立刻告诉她,但你过了两天都没来找她,就表示对方的提案一定有什么让你很在意、所以必须思考这么久的东西。而你是那种只要心里有疑惑就一定会忍不住想要试试看的人,所以她知道你一定会走。」
「不愧是艾琳,她真的是把我给摸透了。」我一边说道,同时不禁叹了口气。
「所以你真的要走?」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可是你走了,姊姊会很难过的。」
「我知道。」
「那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看着艾登企盼的眼神,我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是,该做的事情还是得做。」我说,然后故作开朗地摆出了一个笑容,「话说回来,都搭档了这么多年,要是她一点都不难过,那我可就真的会很难过了。你呢?你会不会难过?」
「我当然会难过,可是姊姊她不一样!」不知怎地,艾登在看到我笑了之后反而变得有些焦躁,「姊姊她——」
「我没事的,艾登。」
突然开门现身的艾琳出声截断了艾登的话头,然后缓缓踱步而出。那天艾琳身上并不是平时穿在甲冑下的那套罩衫与长裙,也没有像平时一样将头发挽成发髻,只是穿着一袭宽松的白色连身裙,绑着马尾光着脚,就这样绕过艾登的身旁,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
「阿榭洛,你为什么要走?」她问。
那是我第一次注意到,原来艾琳的眼睛并不是我以为的棕色,而是淡淡的琥珀色。她的声音细若蚊鸣,彷彿不是出自她的口中,而是从那盈盈的眼波中传出来的一样。
看着艾琳的双眼,我将报仇的事情说了出来。而她听了之后,既没有多加评论,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保重,」她说,「不论什么时候,『圣女之盾』永远欢迎你回来。」
接着,「谢谢你,阿榭洛。」
艾琳伸手提起裙襬,向我行了一个她此前从未对任何人做过的屈膝礼,然后,在我来得及反应之前,转身走进了屋内。
那是她在我离开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我在离开前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在那之后,我就和欧库尔妲回到了帝埃尔拉,成了学院的教师;而直到整整五年之后,我和艾琳才又再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