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六十四 故人

  现在的定海和当年的定海确实是完全不同了。
  当年他的家族是有钱,锦衣玉食,日子过得非常舒适,堪称钟鸣鼎食之家,但是贫富差距太大,民众穷困,整个定海县城两三万的常住人口,家境殷实的人家还不到百户。
  大部分人都是穷困不堪的农家,日子过得紧巴巴。
  年景稍微不好,家家户户都要下海捕鱼补贴家用,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没粮食吃的话,就要补鱼虾蟹来吃,免得饿死。
  尽管如此,官府还是贪婪的征收鱼虾蟹的赋税,哪怕海里的东西天生天养与他们无关,但是看农民吃饱了肚子,他们比自己饿肚子还难受。
  捞钱,想尽一切办法捞钱。
  大家的日子就非常不好过,甚至有一年沿海地区的鱼都给补光了,很多人家不得不用小渔船到稍微远一些的地方捕鱼。
  结果一场大风,出海捕鱼的人家回来的还不到六成。
  那一年多少人家挂白幡烧白纸,哭坏了劳苦大众,乐坏了城里的棺材铺子。
  苏咏霖依稀记得当年他还曾经跟着父母一起在街上看到那诡异的景象。
  一边是凄凄惨惨的穷苦人家,一边是生意红火的棺材铺子,背过人去的时候,那棺材铺子的人笑的别提多开心了。
  那吊诡的一幕震撼了苏咏霖的心。
  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会有那一幕的出现呢?
  无非是穷。
  穷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压迫和剥削。
  看,问题找出来了,接下来,就要解决问题。
  怎么解决?大家友好协商民主投票吗?
  当然不是。
  要流血革命。
  穷并非无药可治,做好分配就可以,这很难,但并非不可能。
  至少就眼下来看,苏咏霖觉得大明在收入分配上做的还是比较到位的,人口不多,国土范围很大,资源丰富,更有尚未开辟的蓝海大世界。
  苏咏霖觉得自己如果不能让中国从此时开始走出去,而是困在一亩三分地上无尽内卷,那就是堪比革命失败的大罪。
  此番再回定海,是苏咏霖出行的最后一站,结束之后苏咏霖就从定海港乘船北返中都,回去了。
  离开之前,苏咏霖忽然想要在定海寻访一下故人,看看还有没有当年熟悉的人在。
  定海县最早并没有因为他这个开国皇帝的存在而得到什么实惠。
  因为当年他是大明的开国皇帝,定海还在南宋手上,定海县的处境其实相当尴尬,很有些里外不是人的感觉。
  好在苏咏霖灭了南宋之后,定海县的身份也摆正了,有了几分帝乡的味道。
  不过苏咏霖并未嘱咐地方政府对定海县有什么特殊的扶持,定海县原本的县民也因为多年战乱风波而离散大半,现在生活在这里的县民大多都是洪武八年以后移居而来的,对所谓的帝乡没什么特殊情感。
  所以真要说起来,定海县的帝乡定位还真是特别尴尬。
  苏咏霖一路走来,到处走走看看,到熟悉的地方看看熟悉的建筑,从熟悉的建筑里找熟悉的人,最终也没找到什么熟人。
  正当他略有些失望的准备离开定海返回中都的时候,一個无人街巷拐角,走在前头的苏勇撞上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行人,本来也没啥事儿,关键那行人被撞了之后一个打眼,忽然脱口而出【苏勇】两个字。
  这下苏咏霖三人都感到意外了。
  “你是?”
  苏勇颇有些警惕地看着这白发苍苍的老者,没认出他。
  但是站在后头的苏咏霖一眼望过去,忽然间某处尘封的记忆被打开了。
  “李伯?是你吗?”
  白发老者越过苏勇向后望去,愣了一会儿,而后仿佛见到什么不得了的存在似的,立刻跪在了地上。
  “草民……草民拜见陛下!”
  很显然,他认出了苏咏霖。
  对此苏勇和苏长生都十分惊讶,唯有苏咏霖记起了这老者究竟是谁。
  一刻钟之后,在一间中等规模的民房之中,苏咏霖等三人和李伯围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感慨万分。
  “万万不曾想过,十多年了,居然还能再见到您,实在是老朽莫大的福分。”
  李伯笑盈盈的给苏咏霖倒了一杯茶水:“老朽家里只有粗茶,还请您不要介意。”
  “无妨。”
  苏咏霖摆了摆手,缓缓开口道:“李伯,这些年,都是你一个人过过来的吗?你的家人呢?”
  “唉……”
  李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都走了,老朽已是侥天之幸,还能活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哪敢奢求其他呢?”
  苏咏霖沉默片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李伯,是他那位未及过门就病逝的前未婚妻子家的管家。
  当年两家人谈婚论嫁的时候,李伯多次作为使者来家中洽谈各种事宜,与苏咏霖经常见面,关系还不错。
  苏咏霖依稀记得当年的李伯十分健谈,妙语连珠,每一次他来,家中氛围总是特别好。
  后来前未婚妻子未及过门就病逝了,两家人也就没了什么往来,再往后苏家也遭逢巨变,苏咏霖提兵北上闹革命,联系也就彻底断了。
  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苏咏霖竟未曾想到还有重逢之日,实在是意外之得。
  只可惜前未婚妻一家,只剩下李伯一人还活在世上。
  “当年您的大军南下攻打临安,很多临安人都逃跑过来,准备从这附近一带出海逃难,当时家主不知道那是您的军队,也很恐慌,担忧大军过境寸草不生,便跟着一起渡海逃难。
  结果船航行没多久,就遇到大风,船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有老朽一人抱着一块木板被海浪卷到了岸边,侥幸活了下来,后来才知道,其实大军根本没有进攻定海,完全不用逃跑也没有任何关系。”
  李伯呵呵苦笑,笑声像是破旧风箱里发出的声音一样,碎的难受,让人不忍多听。
  苏咏霖三人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感叹世事无常,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苏咏霖感叹一阵,便又问道:“那现在,你一个人该如何生活呢?”
  “那可真是要感谢陛下您了。”
  李伯拱手一礼:“救济院对于老朽这种鳏寡孤独者,每月都有银钱米油的补贴,老朽一个人生活无碍,救济院还每天都会派人上门询问老朽身体如何,一年到头,没有一日断过。
  今后老朽若是侥幸活到无法自理之年岁,救济院会把老朽接到院中,届时会有专人看管照顾,让老朽安度晚年,陛下仁政,千古难寻,老朽唯有感念,再无他想。”
  说着,李伯就要跪下给苏咏霖谢恩,苏咏霖忙伸手托住他,把他扶了起来。
  “这是我应该做的,吾国尊老爱幼,古之传统,不可废弃,倘使鳏寡孤独者无人照拂、晚景凄凉,又如何会有人一心一意为国效命呢?”
  李伯感叹不已。
  “临老还有如此仁政照拂,老朽别无他求了……”
  说着便垂泪涕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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