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从来没有在郑敖的朋友里看到这样的类型——虽然是下属关系,但是让他们上门来开会,就基本是交情不错了。这三个青年家世应该都不差,行事很有风度,但是为人很友善,我给他们倒水,都要认真地齐声道谢。倒是郑敖,很没有主人的样子,一直在用“自己没手吗”这样的句式和他们交流。
  弄完午餐,我准备回公司上班,结果苏律师发了个简讯过来,说他下午不在事务所,我可以在家里做一点文件工作,不用去事务所,同事都以为我跟他一起出去了。
  我只好回了个“谢谢苏律师”。
  他们的会议一直开到下午,主要是另外两个青年在陈述,看起来成熟点的那个在补充,因为家里没有咖啡豆,中途还叫了一次咖啡。我已经知道那个成熟点的青年叫于骏,他们似乎是做软件工程的,在筹备一个什么项目,郑敖是决策者。
  这个下午一直延续到他们几个很有礼貌地告别。
  我中途起身去看炉子上的汤,发现郑敖的手机还扔在昨天的地方没有动过。
  我其实很喜欢这样的午后,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互不干扰,最多倒咖啡的时候过来在我旁边闹一闹。不用太近,我离他太近会紧张,也不用太远,不用超出我视线。
  暗恋最好的距离就是这样,因为已经知道不可能在一起,所以只要和他待在同一个空间,,知道他也在这里,偶尔不着痕迹地偷看两眼,说两句话,就已经幸福到极致。
  这就是姓郑的人的天赋。
  他天生能够无师自通地觉察到我想疏远他的情绪,然后本能地找到应对的办法。
  不管情况有多差,先蛮不讲理地闯进来,依赖我,缠着我,俨然我是他最在乎的人。让我得到他朋友的尊重,甚至毫不犹豫地和正在交往的人分手,全心全意地赖着我。他知道只要他好好和我相处,甚至根本不用去问我在生什么气,我都会原谅他。继续像以前一样,做他一个人的小朗。
  他第一次这样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喜欢上了我。
  他第二次这样做的时候,我以为他是在乎我。
  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敢猜了。
  他就像个擅长放风筝的人,离得太近了,跑远一点。飞远了,又收紧线,我是他手里的风筝,他不可能放我走,却也不会爱上我。
  而这一切,也许是他本能的反应。就像我从不去想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他大概也从来不会去定义我们的关系。
  只是他忘了,我是一个活人,不是风筝。风筝身体里栓了线,不会痛。我心上被栓了一根线,牵扯着五脏六腑,稍一动作,就撕扯得血肉淋漓。喜怒哀乐,全然不由自己。
  所以才要放弃。
  ☆、君子
  郑敖在我家赖了两天。
  本来他还要继续待下去的,可惜我得回家一趟——我父亲要带我回c城去给奶奶扫墓。
  郑敖虽然十分不开心。但还是不得不收拾起这两天搬过来的一些东西回家去了。办事的电脑、占了书架一层的文件、传真机,还有办公室同事送给我的一只巨大的羊驼布偶,我把它放在太阳下晒了一天之后,给他靠着看书用,他管那个布偶叫儿子,还瞄准羊驼的肚子揍了几拳,在我提醒他这样揍会开线之后,他才安分了一点。其实我给了钥匙给他,要是他继续赖在这里也不是不可以。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事务所最近事情多,钱教授住院,很多工作压下来,我只请了一天假,后天早上还得赶去上班。
  李家还是老样子。因为李家老宅实在不是什么好地方,李祝融一直是住在外面的。
  李家家族很大,老宅在军区大院,我曾经去过一次,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李老爷子已经去世了,真正的家主是李祝融,但名义上的长辈是他大伯。我去的时候是过年,李家人都回来了,三代同堂,都是相貌出色的男男女女,身姿挺拔,态度骄矜。李家人未必都有李祝融的本事,却大都有他的脾气。
  那时候我刚从c城到北京,又闯进这样的家族里,无所适从。在那里我交到到北京的第一个朋友,他叫李砚,比我大一岁,是李貅的堂哥。我在李家的院子里迷了路,他带我走回去,送我一只糖青蛙,借他的《哈利波特与魔法石》给我看,半夜偷溜过来找我玩,给我讲解。我们打着手电筒在被子里看了通宵。
  后来李貅欺负我,他教我在李貅爬到高处的时候,从背后推他一下,以后李貅就再也不能欺负我了,推了之后就去找他玩,他帮我跟大人撒谎,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不答应,他转而威胁我。说这是他家,如果我不这样做,就叫人弄死我。
  我直接告诉了李祝融。
  我不敢告诉许煦,因为我觉得他斗不过那些人。他们都说我像他,其实不是,我很早就知道,这世上,好人是斗不过坏人的。
  在那之后的十多年里,就算李貅一直欺负我,嘲讽我,我也没有真正恨过他。
  他只是个比我小两岁的孩子,他的坏脾气,唯我独尊的霸道性格,还有超越年龄的聪明,都是为了应付这个世界。他生在荆棘丛,我不过是被他身上带的刺误伤了而已。没什么可抱怨的,对他来说,我只是一个突然闯进他生活里的陌生人而已,却要和他来瓜分这个家,他怎么可能同意。
  他们说我像许煦,大概有时候真的有点像吧。我很能原谅别人。
  -
  我称这里叫李家,其实是李祝融的房子。
  离陆嘉明家很近。
  这片别墅区寸土寸金,环境很好,每家都有院子,李家的院子很大,黑铁栏杆,爬满蔷薇花,像城堡。李貅拿着水管站在门口,正在给一匹马洗澡,管家满面愁容地站在旁边,这个景象似曾相识。要当李家的管家,真的要有很强的心脏才行。
  李貅继承了李祝融的轮廓,只是细节处更精致些,李祝融的眼睛是墨蓝,他的却是深蓝,因为是第一代混血的缘故,头发是深棕色的,皮肤白得像瓷,神似他父亲,一身的军人气质,就算挽着衬衫袖子在这洗马,也让人觉得高傲又挺拔。他上高中的时候有女生说他是禁欲系,被郑敖笑了几年,说怪不得他是白斩鸡。
  我自己没车,是打的到外面,然后走过来的。
  李貅瞥了我一眼,也不理我,管家倒是很有礼貌:“小许先生,许先生在书房等你。”
  李貅开始吹起口哨了,只差没在脸上写“我看不见你”。
  我从他旁边走过去,他又叫住我。
  “喂!你干嘛去!”
  “我去找我爸。”我平静地回答,不知道他在别扭什么,刚刚管家的话他又不是没听到。
  他哼了一声。
  “这是我新买的马!”他拿水管喷了一下那匹马的背,那匹马很老实地没有动,眼睛很温顺。
  “挺好的。”我点头,想要去找我爸。
  “是纯血阿拉伯马,可以用来装备骑兵的。”李貅得意地说:“美索不达米亚的浮雕上都有这种战马。”
  他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在我面前炫耀那些奇奇怪怪的玩具。
  “这么厉害。”我看了看那匹马:“我不太懂这些……呃,马的东西。”
  “真是文盲。”他抱着手臂,一脸高傲的不爽:“那你懂什么?”
  我想起了被郑敖打了几下肚子的那只羊驼。
  “我不知道……也许,羊驼吧。”
  -
  我爸的书房在一楼,紧邻李祝融的办公室。事实上,李祝融也经常把这当办公室,除了必要的会议和出差之外,他的文件都是在书房看的,再机密的都一样。大概很多人不会相信,到他这个位置,还能这样毫不避讳地信任一个人。
  看来我爸是特地选在李祝融不在的时间叫我回来的。
  我小时候很喜欢这间书房,常常在这里偷书看。我爸发现我会看基础物理书之后很惊喜,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他的喜欢,而刻苦学习物理,每晚躲着看书到一两点,第二天却装成是第一次看到那些理论就能很快理解的样子。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我才渐渐明白,他不喜欢我,不能像正常的父子一样陪伴我长大,并不是因为我不够好。
  他为了李祝融,能失去自己的物理生涯,又怎么不能失去教我学物理的乐趣呢?
  人都是慢慢成长的。
  -
  我爸站在演算用的白板前面,已经写了三分之二,在那一堆算式里,我只看出一个洛伦兹变换,看来是跟相对论有关的。
  “爸。”我叫了他一声。
  他完全没听到,仍然站在白板面前,写一会儿,沉吟一会儿,我没打扰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了下来。
  我记忆中的他,是高高瘦瘦的,戴着眼镜,温润如玉的,他很适合穿白衬衫,世人形容文人,都用一个词,风骨。我想这个词大概可以适用于所有内心有着坚定信仰的人。他虽然温和,骨子里却有很坚硬的东西。那样东西把他和我们这些庸庸碌碌的凡夫俗子区别开来,软红十丈,名利财禄,他都不在乎。壁立千仞,无欲则刚,这就是他的风骨。
  可惜他太温柔了,满身软肋,被李家父子轻易就拖到人间来。
  有时候我会想,当年那场让他不得不放弃物理的变故,究竟真的是飞来横祸,还是在李祝融的默许下发生的呢?
  毕竟,现在这个只属于学术的、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他,对于霸道的李家人来说,比被我抢走了注意力更不能接受。
  当然,也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
  ☆、唯一
  我坐了十多分钟,他终于写完了。回头看见我,吓了一跳。
  我叫了他一声“爸”。
  他脸上常有那种好脾气的人才有的,不好意思的神情。
  “什么时候来的?”他把马克笔放好,带着点抱歉跟我说:“我刚想起一个解法,写得太专心了,你等了很久了吧……”
  “没事,我刚到的。”我把一直放在背包里的书拿出来给他:“上次我们学校有卖旧书的活动,这套书是齐教授的,上面有笔记,我看不太懂,不知道爸你要不要。”
  “要的要的。”他连忙接过去,十分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你还没吃晚饭吧,家里有新来的活虾,包放在这里就好,先去吃饭。我中午就炖了鸡肉。还有李貅给我打下手,做了一点饼干,你先吃点垫垫肚子。”
  我小时候很贪恋这种无微不至的温暖。所以读书的时候,每天都盼着放假,盼着回家,只想坐在家里饭桌边,听他讲一点生活的琐事,跟着他到厨房,听他说起奶奶拿手的那些菜。
  只是后来渐渐学会自己放开手,不要让他为难。
  到饭厅,李貅早就等在那里了。刚刚还看见他在帮马洗澡,现在衣服都没换,就大大咧咧坐在整洁的饭厅里,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我爸去厨房做菜,我在长方形的饭桌边坐了下来。
  李貅凶巴巴地看了我一眼,把一个篮子推了过来,里面是用塑料袋装好的饼干。
  “谢谢。”我跟他说。
  他像没听见一样,一副高傲的样子。
  我坐在桌边,把饼干拆开来吃。
  有几个造型很独特的,几乎是一坨一坨的,大概就是李貅“帮忙”做的吧。
  我看得笑起来。
  还没笑出声,只是忍不住翘起嘴角,那边就发出凶巴巴的声音:“笑什么笑。”
  “没有笑你。”我不想他生气:“我想起一件公司里的事。”
  “你那破公司有什么好笑的!”他向来惟我独尊:“拆开来卖都上不了八位数,迟早破产。”
  我没反驳他,默默吃饼干。
  他在那边又坐了一会,大概是无聊,又叫我:“喂!郑敖那个人妖最近有没有找你麻烦!”
  “他是我朋友,不会找我麻烦的。”
  “最好是。他就是个惹祸精,你以后离他远一点,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郑家最近有点不对劲,也不知道在搞什么鬼。”
  他和郑敖,几乎是生下来就成了朋友,从小玩到大,虽然看起来很不对盘,见面就要打架,其实关系还是很好的。后来我和郑敖玩到了一起,他心里多少会有点不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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