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恨意

  那个午后,她躺在石榴树荫下,树上榴花欲燃,树下她石榴红的裙子也灼灼明艳。
  丝帕搭在脸上,阳光从树枝叶间筛下,再透过帕子,姜见月的眼前是一片看不真切、如梦似幻的朦胧世界。
  因为闷热与粘腻,她感觉自己像是在一个难以清醒的梦中。
  无人赏光的后花园,偏有个嬷嬷凑巧过来,正撞见两个人。先是以为小姐和哪个下人偷情,惊得躲在枝叶繁茂的花木后瞧,想要看清是哪个奸夫引诱了小姐。直到石榴裙下露出一张玉质金相的脸来,她忍不住惊叫一声。
  这一声惊叫打碎了姜见月的梦境。她清醒过来,意识到被人瞧见了。
  然而这个嬷嬷是照顾过她的,她能拿她怎么办?姜泽任由姜见月犹豫,要是几个月前他肯定不管姜见月怎么想,必得想方设法让这个嬷嬷闭嘴。然而现在,永平侯因为他做出的成绩已经把他彻底当作自己的接班人,他是板上钉钉的侯府世子。
  这件事就算被人知道了,他也不会被放弃。
  且他看明白了,姜见月同他欢爱了一年,不见有半点心软,便是他再给她做牛做马姜见月都不会爱上他。他现在有了权力,更想做的事情是得到她。
  她最好是在外依旧那么高高在上与骄纵,在他面前却变得温柔小意不得不依附他。这是最合乎他理想的爱人。
  册封侯府世子的那天,关了禁闭的姜见月被允许短暂地出门。两人遥遥见了一面,具是盛装华服,可今非昔比。一个是即将远嫁、离开京城无足轻重的小姐,一个是册封世子,前程不可限量的少年将军。
  姜见月原不至于这样惨,毕竟她只是在家里偷情,打点好下人,对她的名声无碍。永平侯再厌恶她,也得考虑到她用来联姻的价值。然而姜见月那时心高气傲,被宠的不知天高地厚,在发现自己与姜泽之间,原来自己才是被放弃的那个,十几年的认知颠覆。
  当好父亲的面具破碎,她那没有挥向姜泽的金簪挥向了她的父亲。锋利的簪子因永平侯的躲闪只刺中他的右臂,可那是多么可怖的伤口。永平侯捂着臂甚至无法相信这么深的口子是他女儿划出来的。
  他第一次直视这个不被自己满意的女儿。
  哪怕他曾经无数次夸赞她,可他确实是第一次完全把她放在眼里,她原不是一个毫无威胁的、可有可无用来点缀后院的女孩。她羽翼渐丰,在冲向他的那一瞬间仿佛是一道离弦之箭,和历史上的许多具有勇气和胆识的刺客身影重合。
  如果她是个儿子就好了,必能子承父业。可惜,她是女孩,所以永平侯勃然大怒,别说是关姜见月禁闭,权威受到挑衅的他当时是想要直接杀了姜见月。
  是宋嘉玟护住了姜见月。
  她拦在永平侯与姜见月之间,那温柔端秀的脸上,第一次有了冰冷的神情,“侯爷想做什么?”她似乎没有看到自己夫君臂上那汩汩流出的鲜血,她的身后姜见月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光。
  永平侯觉得自己成为荒诞戏中的人,他的妻和他的女成为他的对立面,总有一天他会丧命她们手下。不过他大可以放心,再潦倒的说书先生也不会昏了头写这样的戏。
  宋嘉玟为姜见月的行为做了一番合理的解释,又将事情的矛头调转指向勾引妹妹的姜泽。永平侯看着她的眼睛,他们也是少年夫妻,可他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眼神,像是冬日的大雪白茫茫地落了一地,漫无边际的虚无与寒冷。
  温顺可亲的妻子突然露出锋芒,永平侯置身这样的辽阔雪地中,反而清醒了下来。他甚至怒极反笑,言语间还带着平时与宋嘉玟聊天的温柔,“夫人是凭什么拦我?宋家吗?”
  他温柔又残酷,“这么多年了,宋家还算是夫人的家吗?”脱离了永平侯的宋嘉玟根本是孤立无援,她究竟是哪来的勇气站出来?倚仗多年的夫妻情分吗?
  “你大可以试试。”姜见月看见宋嘉玟的背上汗湿了一片,然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站在母亲的身后。她手上还紧紧握着滴了血的金簪,她的动机完全是被愤怒点燃,可在真举起金簪的那一刻,她很清楚,她想要杀死永平侯。
  “姜繁,你大可以试试!”宋嘉玟大声地喊出永平侯的名字,她的声音细听有些颤抖。然而永平侯也就是姜繁,却因此败下阵来。
  许久没有人叫他姜繁了,朝堂与府中,他都是声势赫奕的永平侯,直到现在宋嘉玟喊出来,他甚至迟钝了片刻才意识到,这一声姜繁原来是喊自己。
  他沉默了,并非因为这声“姜繁”提醒他,站在他面前的是结发妻子和亲生女儿。而是他突然想到,许多年前,那个时候姜见月还没有出生。他还是个敢于冒险渴望建功立业的青年,可官场复杂,他人在边疆难以应酬、打点京中人事。彼时与他共同竞争晋职之位的也是个贵族,几个门客的游说收效甚微。
  然而最后还是他被封了大将军。原因是他的妻子宋嘉玟。
  他从庆功宴上回来,宋嘉玟坐在窗下剪烛,烛光里的侧影像是一尊慈悲的神像。在那一刻,姜繁是爱并感动着的。
  “姜繁?”她似乎忽然发现他,握着烛剪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向来守矩,甚至到了死板的程度。那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喊自己的名字,却轻的像是一个幻觉。
  梦回多年前,至今姜繁也不知道宋嘉玟是怎么帮助他获得那个机会。他本以为她会说来邀功,可她对此却沉默。她不说,他也不问,若是追问,倒显得他无能落了下乘。
  是的,宋嘉玟确实孤立无援,可她还有自己的手段,那是她的生存之道。他本是看不上她那些后宅里的伎俩,可她确实是他多年的枕边妻。本质上因为她的乖顺,他对她一无所知,可她却对他了如指掌,那些秘密一旦流露出去……
  他像是被打动了,面上挣扎后有了松动,感动地看了宋嘉玟一眼,又以严父的姿态看向自己的女儿,下令关她禁足。
  他内心对这个女儿的恨意并没有随之消减,反而因为这不得已的退让而愈发憎恶她。
  他听说过朝中有人气恨不听话野心勃勃的儿子,但恐怕像他这样痛恨女儿的父亲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姜见月不该出生,便是出生了也不该被养得这样天高地厚。
  宋嘉玟不是这样性子的人不会教得她这样叛逆,那么她这一身古怪脾气想必是随了宋嘉琉。姜见月本就很喜欢她。
  死去了也不安分的宋嘉琉。永平侯厌恶不守妇道的女人,姜见月现在就和她一样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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