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因为忘记拿木匣,常青从客院又走了回来,见到这样的谢娴,忽然放轻了脚步,屏住了呼吸。
此时此刻,那婀娜的身形已经化作了雕塑,静静坐在案几边,起初还笼罩在霞光里,后来便成与暗影融为一体,秀丽的面容便在这暗色里渐渐清晰,那是完全不同于平日的一种神情……
是什么?
常青虽说不出来,却能感受到,每当血腥结束之后,他踏着月色的疏离,在空寂的街道上一步步向回走,清风袭来,凉凉瘆人,万古长空里,孤单单地踏着生命的节拍,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向何归去……
最深入骨髓的寂寞,总是在繁华深处……
只是……
这张脸除了那隐藏的孤寂,还有一种东西,一种他不熟悉的东西,似乎是一种疲惫,一种不堪负重却不能不撑起的沉重,这沉重压着那娇艳如花的脸,显出了不该有的沧桑……忽然之间,常青后悔了,自己不该这样逼她,她不过十六七岁,她好像……已经很累了……
她其实在强自支撑一切……
想到这里,常青快走了几步,不挑衅了,不征服了,不强迫了,他被一种从未曾有过的柔软淹没了,此时此刻,只想抱住她,怜惜她,轻轻地亲她……
“娴……谢娴!”常青开口,声音里带着生疏的柔情,却因为不熟悉这柔色,冷峻与柔软并存,俊脸显得越发阴森诡异,俯身下来道:“你……你……”
少女恍惚里抬头,见是常青,浑身一震,迅疾恢复了平日的沉静,站了起来,道:“常大人还有事?”
“你……”常青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一时找不到措辞,伸出手想抱她,却见谢娴“蹬蹬”后退几步,道:“常大人,什么事?”说着,眼眸里闪过厌恶的神色。
厌恶!是厌恶!
常青所有的柔软,被泼得一片冰凉,他静静的垂下手,整个身影隐藏的黑暗里,许久许久,才道:“我来是要跟你说……”
“什么?”谢娴抿着嘴,想到方才被瘟神看到了……不由蹙眉。
常青望着那皱起的眉头,那英俊绝伦的面容,本来春回大地,忽然又变成了冰天雪地,冷冷道:“别穿这身黑,我要你穿……红衣,否则,我就送你一件。”
谢娴怔了怔,摇头道:“不用的,大人,我不缺衣服,何况您的衣服,我怎么穿得上?”话音未落,忽然悟到常青那话的涵义,脸“腾”地红了,道:“大人说笑了。”
“我从不说笑。”常青阴沉着脸,道:“我说过,你要让你满意才行……”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欺负她似得
可是,想起她对自己的神情……
厌恶?不屑?她的世界,他进不去,进不去!
常青忽然暴躁起来,一脚揣向谢娴坐着的椅子,在一片稀里哗啦的声音里,怒道:“你穿不穿?”
☆、第36章 红白
谢娴站在哪里,望着那碎成一地的木屑,一脸莫名,瘟神这又发的什么疯?
“我穿,大人。”谢娴眨了眨眼道,对待疯子,以静制动为上策。
或许这平静如水的声音,又或者是那优雅娴静的神情,常青心中的狂躁终于渐渐平复,面上的戾气也隐去,指了指少女头上的簪子道:“这也要戴。”
“好。”谢娴点头称是。
“我的意思……你的耳朵上也要有发簪……”常青脸上忽然显出可疑的红润,他对女人家的东西不熟,可是恍惚里记得,姑娘戴耳钉,新妇佩耳坠,他想……他想……
“耳朵上戴发簪?”谢娴真的惊疑了,她摸了摸耳朵上的耳钉,耳朵上如何戴发簪?这是锦衣卫新式刑罚手段?
“大人……发簪这个,没法戴在耳朵上的。”谢娴皱了皱眉。
常青拧眉道:“你戴不戴?”
“戴!”谢娴眨了眨眼,疯子本来就不可理喻,还有什么话说?
常青点了点头,生怕谢娴见到他脸上的羞色,抓住木匣大踏步走了出去,走到半路,又忍不住回头望去,见少女的身影隐在暗影中,似乎在看他,又仿佛望远,低头看了看那木匣,转身离去,残阳如血,笼罩着那高大而矫健的身姿,与大红的麒麟服映成一片,整个人仿佛就融在了那红晕里……
谢娴望着那红色,茫茫然里,竟浮出一片白,冰雪连天,寒风萧萧,那男子穿着一身白裘,如光如玉里,笑语盈盈道:“表妹,我若是中了状元……”她忽然闭上眼,握紧了拳头。
她所保护的……
所成全的……
所承诺的……
以及所背负的……
无论怎样沉重,都会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努力下去的!
“姐……”在这样的沉寂里,忽然响起清脆的声音,谢娴抬头,见谢灵带着栾福几个元福走了进来,见她怔怔坐在哪里,上去拉着她的手道:“姐,你怎样了?常……表哥呢?走了吗?”
谢娴勉强笑了笑,嘶哑着嗓子道:“走了呢。”
“小姐,老太太见你回来,着急了,让我们来接你呢。”栾福心疼地看着谢娴,小姐无论什么时候都神采奕奕,可此时看着有些憔悴,一定是累坏了。
“快把姐姐扶着起来,看来是累着了。”谢灵吩咐道,打量了一下这房间,道:“哇,姐,这里是不是打过架啊,怎么乱七八糟的……”
“肯定是锦衣卫搜过了的。”元福忽然开口,道:“这些地方他们肯定不会放过的。”
“你怎么知道?”谢灵抿嘴一笑,道:“小丫头知道的还挺多。”
元福脸上一红,低下了头,栾福笑道:“二小姐,你不知道,元福是官卖的。”
“哦?”谢灵眨了眨眼,官卖?
谢娴听到“官卖”两个字,看过去道“元福,你们家……”见元福低着头,眼中已经含泪,忽然止住口道:“走吧。”既然与锦衣卫有关,一定是血腥可怖的过往,不问也罢。
“姐……官卖的意思,是做过官奴吗?”谢灵似乎十分好奇。
“是。”不待谢娴回答,元福忽然抬起头来,咬着嘴唇道:“二小姐,这些锦衣卫我曾经是见过的。”
“真的?”谢灵眼眸一亮,想要说什么,终于没敢开口,几个人回到了正堂,见谢母正在那里等,见谢娴回来,终于放了心,也不多问,吩咐丫头婆子伺候她吃饭。谢娴想着表哥的事情,说了怕是更急,默默地坐在案几边吃起饭来……
谢灵瞥见姐姐不注意,拉了一下元福,元福知道二小姐想问什么,心中不愿,可是又不好抹了面子,只得随谢灵拐出正堂,到了一个角落。
“元福,你见过常青没?就是那个很酷的锦衣卫指挥使?”谢灵眉色飞舞地问道。
元福脸色黯然,点了点头。
“哇……他怎样,是不是很凶?”谢灵终于能找到一个认识常青的人了,急切地想知道常青的一切。
元福皱着眉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你这丫头,到底凶还是不凶?”谢灵挠了挠头。
“三四年前也是他指挥抄家,我年纪小,记不得太多了。”元福道,她如今十四五岁的年纪,三四年前不过十岁左右。
“知道了。‘谢灵叹了口气,道:“真是个笨丫头。”
“我见过常大人曾去找过青楼凤姑娘。”元福忽然开口道。
“啊?”谢灵的脸色呼啦啦沉了下来,难道姐姐说的是对的,他果然好倡女?
“那个凤姑娘长得……怎么样?有我好看吗?”谢灵咬了咬嘴唇。
元福见二小姐居然拿自个儿跟倡女比较,藐了谢灵一眼,摇头道:“远远不及。”
谢灵这才放了心,吁了口气道:“那他为什么去找她啊?”
元福侧头忖度半晌道:“我也不知道,二小姐,那个时候因为等着官卖,在青楼做小丫头的时候,伺候过凤姑娘,见大人来找她……”
“他们……睡了吗?”谢灵听到这话,心忽然莫名被扎了一下。
元福被这词雷得半晌没说出话来。
“哦……我是说,他……他在凤姑娘那里过夜了吗?”谢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一红。
元福摇了摇头道:“他跟凤姑娘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这样啊……”谢灵放下心来,道:“他肯定不是那样的人,也瞧不上那样的人,说不定是有别的事情呢,是不是?”最后那句,似乎也不确定。
元福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只觉得二小姐越发莫名其妙,咬了咬嘴唇道:“二小姐,你若是没有别的事情……”
谢灵见她要走,拉住她道:“元福,那个凤姑娘长得什么样?我的意思……她是什么风格?”
“风格?”元福眨了眨眼。
“就是说,她长得是妖艳呢,还是象仙子的那种,啊呀,还不懂?这么说吧,她长得像我姐呢?还是象我?”谢灵抬头偷偷向正堂藐去。
元福想了想,摇头道:“都不像”,顿了顿,忽然道:“大小姐不象仙。”
“不是仙?”谢灵听了这奇怪的话,倒是来了兴趣,笑道:“我姐不像仙子吗?难道她还是走妖艳路线?你这丫头,白跟了她这么多年,可是瞎了眼。”
“不是。”元福似乎对这个十分执着,摇头道:“仙人灵动飘逸,不问世事,小姐是人间圣贤,不是仙。”
谢灵品咂着这句话,觉得十分有道理,笑道:“你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识不凡啊,那我呢?”
元福一时语塞,望着谢灵那眸光烁烁的脸,只得道:“二小姐很好看。”
“除此之外呢。”谢灵苦着脸,道:“我像什么?”
元福被她逼得紧,只得结结巴巴道:“二小姐很可爱……男子会很喜欢的。”
“真的?”谢灵眼眸一亮,她虽然没有见到常青怎样对谢娴,可总觉得两人之间有些诡异,再加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担心,听了这话,忽然放下心来,道:“元福,男人为什么喜欢我?”
元福答不出来,只道:“二小姐饶了我吧,我也只是瞎说。”其实她是怕谢灵问及她身世家族的那些惨事,故意跟谢灵歪扯,没想到二小姐竟当了真。
谢灵嘟起小嘴,道:“好吧,你回了吧。”
元福如蒙大赦,一溜烟跑了。
谢灵站在穿堂里忖度半晌,呆呆地回了正堂,见姐姐已经不在了,转过身向西首房走去,刚走到门口,忽听里面栾福道:“小姐,今晚难道你还……”
“嘘……”里面传来谢娴的声音,十分轻微,却清晰可闻,“别跟二小姐说,也别跟老太太说。”
“那你跟我说,你去哪儿,否则我死也不会放你了。”栾福的声音忽然哽咽起来,道:“小姐,你再这样下去,会累死的,这谢家不仅仅是你的,你不可能把所有东西扛起来……”
“好了,好了,你小姐又不是去阎罗地狱,不过是会会面,哭什么?”谢娴声音里含着微微的感动。
“会面?不会又是那个冷面门神吧?”栾福惊道:“他可不好对付,小姐,你……”
“他不好对付,你家小姐也不好对付,底牌还没打,鹿死谁手未可知哩!”谢娴抚慰道:“你只负责把妹子和老太太那边安抚好,别让他们知道就成了。”
“那今晚你们在哪里?你跟我说清楚,到时候我也好去找你。”栾福还是不放心。
“内书房。”谢娴道,顿了顿又道:“放心吧,瘟神再凶,也未必算计过我的……”语气里含着一种十分笃定的自信,让人无端心安。
谢灵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第37章 激怒
静寂的夜,月华如水,院中的迎春花被风刮过,轻轻拂过常指挥使的面容,那神情若是被下属们见到,一定会惊讶无比,因为它揭去了阴戾与暗黑,在清风月明里,流露出不同于往日的纯粹清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