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人已知处,二

  杜若头脑一片空白, 不假思索的把他一推,眼里闪出泪花儿来。
  “你管我约谁见面哪?你那么有本事,谁要娶我你都能拦了, 你先去办你的正经事!稳住你的亲王帽子, 谁抢得走我!”
  李玙目光陡然大盛,亮得耀眼,像蜡烛爆了个灯花儿, 透出一人飞骑踏平万里江山的自信笃定, 摇着头叹息。
  “唉, 太不易了,想得二娘这个‘你’字,前前后后花了本王多少功夫。”
  李玙起身团团一揖到底, 朗声道。
  “二娘子, 从今往后,不要再殿下殿下的喊我了。你之于我, 正如我之于你。这话你眼下不信, 往后总会信的。”
  杜若顿时明白又上了他的当, 跌足恨声。
  “殿下的肠子曲里拐弯儿足有千千结!那日带妾去骑马想必也别有所图了?”
  “正是。”
  “……为何?”
  李玙摇头晃脑,此刻但凡仙人度化, 给他安条狗尾巴,便好翘到天上去了。
  “一来,我主动暴露于怀疑之中, 一旦洗脱, 便会给圣人留下深刻印象。二来,事发后, 我在禁苑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细细查明。我要这些人知道, 如今我身边的女人是你。”
  李玙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杜若却不知道他更得意前一条还是后一条。
  李玙笑嘻嘻坐回榻上,重又端起汤碗。
  “我知道你怕我出事,你又怕阿璘莽撞,牵累我,所以才硬着头皮找他。你是真舍不得我。”
  杜若怒道,“舍不得又怎么样?”
  李玙摇着一根指头,活像开屏的大孔雀,“我欢喜极了。”
  杜若狠狠道,“我舍不得你,你却几次三番骗我。”
  “不骗你,你几时才明白自己的心事?”
  李玙圈住杜若腰肢,拉她坐在腿上,脸贴着她的脖子,像一对交颈的鸳鸯。
  温热鼻息打上来,似海浪,杜若心中一荡,悔意翻上来。李玙故布疑阵吓唬她,是不满于那日她不肯直言相告为何翻转心意。
  这个人当真又小气又别扭。
  可是,可是……她何必对他不尽不实?
  不如从了他去,什么都不顾了吧。
  杜若敛着肩膀不作声,一时起身坐到旁边去,李玙也不拦她。
  “所以郯王的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李玙在锅里挑剔的翻翻捡捡,丁点儿亲王的尊贵样子都没有,像小家养出来溺爱至极的熊孩子。
  杜若心疼又着急,接过勺子舀出一小碗豆腐与汤汁,小心吹着热。
  “马鞍里的刀子哪有那么巧划在人脸上?大哥再无用也是个骑射好手,那伤多半是他亲手划拉的。君王受命于天,是国家的脸面,朝野的定海神针,身体决不能有任何残疾,尤其是面目。大哥下手挺重,右边脸颊深达半寸,虽无性命之忧,相貌是恢复不了了。”
  “他……他舍得下这么重的手?”杜若难以置信。
  “你想想二哥的下场,大哥就算全身而退了。我把刀子送到他手上,算是给他提个醒,下个台阶儿。不然他平白无故在家摔断腿,要怎么向圣人交代?”
  “你,你说,刀子还是你放的?可是郯王也不愿意当储君?”
  杜若被他一番话说得稀里糊涂。
  李玙并不肯替郯王表态,认真将满满一锅汤羹吃尽,才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
  “刀子是我的,阿璘去认了罪,我家里一派歌舞升平。我满京里东市、西市跑了个转,买了几十把番刀,相似者有,一模一样者无。”
  “所以呢?”
  杜若还是没跟上他的思路。
  “所以眼下我自以为必死无疑,快马加鞭冲到大云寺寻我心爱的妾侍,意欲欢愉一夕,慨然赴死。”
  他浪荡的声调招得杜若一个冷眼瞪过来。
  “那妾这就叫海桐备一把白刃,一条白练,并一壶鸩酒?妾无知,不知道鸩酒何处采买,还请殿下吩咐!”
  李玙哈哈一笑,手指顺到她身上。
  “所以,就看圣人舍不舍得杀我了。”
  杜若才放松的神经重又绷紧,一时闹不清这是逗弄还是实情。
  李玙淡声。
  “从前二十几年,有好几回可杀可不杀的,他都没下手。我瞧着这回多半还是照旧。”
  依照李玙的做派,两人吹了灯在禅房盘亘了大半个时辰。
  因怕她冷,李玙又没带披风外袍等物,只得解了窄袖短襟的胡服与她披着,他独穿一层夹里丝衣。
  再想解下裤子,怕显得太孟浪,只得作罢。
  屋里墨墨黑,杜若抱着腿蜷缩在榻上,想到外头竖着耳朵听动静的,除了两人各自的跟班,还有圣人的耳目不知道藏在何处,便觉得这滋味难熬极了。
  李玙闷声打趣儿。
  “本王处境艰难,唯有委屈二娘时不常的陪本王演戏。”
  杜若听他口里称呼一日三变,有叫娘子,一时二娘子,一时若儿,亲疏远近铺排明白,再往深里头想他的意思,竟是深不见底。
  杜若这时候就好比一人临水照花,照得见水波荡漾,照得见花色迷醉,却照不清心事了。
  来来去去折腾了整整一日,提心吊胆耗尽心机,熬到尘埃落定的一刻,杜若已是累得断片儿,耳边半听不听他熟极而流的调侃,思绪断断续续,竟睡着了。
  风声凄凄,野猫在禅房顶上蹦跶,咚咚的撞击屋顶,好像巨大的石块砸在上头。杜若神思迷茫,恍惚做了个梦。
  那梦里李玙领数十万雄兵出玉门关迎敌,金灿灿的千里沃野之上,蜿蜿蜒蜒一条老长的队伍。
  前头是披甲兵士,后头是辎重粮草。杜若混在粮草车队里,瑟缩着趴在瘦马之上,胳膊腿酸痛得提不起来。
  李玙的背影极远,却始终在视线以内,腰背挺得笔直,没穿锦衣红袍,盔甲覆在污渍肮脏瞧不出本色的袍子上头,肩膀处似还有血痕。
  队伍不知道向着何处漫无止境的行进,杜若心头沉甸甸的,不是担忧,更不害怕,只是寂然而满足地随着马步起落。
  ——嗖!
  忽然风声骤起,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擦着李玙的脖颈划过,随即钉入大地,洁白而颤抖的羽毛瞬间被慌乱的人群踩踏进泥土。
  队伍犹如炸开的蚁群,轰然化作无数细碎的黑点,在空无遮蔽的平原上四散奔逃。
  “李玙!”
  杜若心口猝然收紧,急促地从马背上挺起脊背,脱口大喊,顿时床榻震动,浑身冷汗惊醒过来。
  满屋里灯烛点的透亮。
  李玙俯身而至,身躯庞大伟岸,毛茸茸热烘烘的头凑在跟前,一双亮晶晶灿烂光华的桃花眼笑得荡漾而满足,喜滋滋问。
  “想我?”
  可能是他离得太近,也可能是梦中景象太过真实。
  杜若耳畔巨响,心口狂乱大跳,累得胸腔又酸又麻,唇角微微发颤,就带出一种失而复得的伤感气氛。
  李玙怔了怔,捏捏她手并额头,憾声摇头。
  “以为做美梦有我,原来是噩梦,快忘了罢!瞧你,手脚还是冰凉,身子虚得很哪。”
  杜若抖了抖,忽然牵住他衣襟,不依不饶道,“你,你不要出去打仗!”
  “哈?”
  李玙喟然长叹。
  “开元十八年契丹犯唐,本王头上就挂着河北道元帅的帽子了,一场仗打下来两年半,本王连长安城都没有出过,也没有见过邸报、奏章,更没有听真正出京率兵的裴伷先汇报过军情。哼,本王倒是想亲身上阵,可是去的了吗?你可知道王忠嗣?”
  杜若怔了怔,回想这名字似有些熟悉。
  “王忠嗣的阿耶王海宾,是圣人手里的一员猛将。开元二年因吐蕃犯边,王海宾自请作先锋,就战死了,死状极惨。那年王忠嗣才八岁,举着小弓箭冲到大明宫来,要为他阿耶报仇。稚子童言,令人动容,圣人格外疼惜他,将他接来做我的伴读。”
  说到这里杜若想起来。
  “这个王将军就是殿下去岁往洛阳看望的旧友罢?”
  李玙点头。
  “王忠嗣大我五岁,诗文不及我、曲乐不及我,也同我一样没有爷娘教管。可是他心里憋着一股火,却比我活的有奔头。小时候,他没日没夜练骑射功夫,把吐蕃人的画像挂在靶头上,每张都要射的稀烂才替换。待年纪稍长,他便恳求圣人放他出京征战,圣人总怕他太过激进,一直不允,直到开元十五年才让他去代州做别驾。果然,他动辄不带兵马,独个人轻骑出塞,少时斩落几十吐蕃人马,甚至孤身犯险去烧吐蕃人的粮草库。我实在怕他出事,求圣人下诏招他回京,他便气呼呼回洛阳老宅去住,不肯理我。转过年,河西节度使萧嵩出征吐蕃,上书点明要用他,又说保他性命无虞,圣人才放心让他去。果然这一回,他以区区三百轻骑偷袭成功,斩敌数千。消息传回京里,圣人喜笑颜开,回身望了我们兄弟半日,直叹气,道‘养子便当如此!’。我与大哥、二哥都不服气,那时候我还蠢得很,竟撺掇大哥请战……”
  李玙吸着鼻子声气发堵,越说越心酸,闭闭眼道,“大哥那年头也不过二十三岁,赳赳男儿,正当建功立业……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杜若听得入神,眼瞅着李玙太阳穴上方一窝白发,在灯火映照下分外碍眼。
  “后来还是二哥,瞧大哥被我逼问得实在为难,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自然不错。可是我们之中只有二哥是储君,为什么我与大哥也不能去打仗呢?我的堂叔信安郡王李祎,也是宗室,还是吴王李恪那一脉的嫡长子。他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圣人根本就不喜欢我,轮也轮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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