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云满故城,三
这一天过得跌宕起伏, 再走回乐水居,杜若累得两条腿都软了。
院子里鸦没鹊静的,就只有两个站班的婆子, 门外的还好, 里头那个已经倚着门壁打起瞌睡。
满天星斗闪烁,风顺着树梢轻快掠过。
海桐悻悻道,“往后我再不敢劝娘子话了, 不劝还好, 越劝越厉害。”
杜若抬手拔了簪子塞给她。
“好好收起来, 别过了王爷的眼。”
“从前怕他嫌你麻烦,受了委屈不敢说。如今又为什么?做你的夫君,不该替你担待事儿?什么都瞒着他, 有意思吗?”
“千金难买我愿意, 要你啰嗦!”
海桐鼓起腮帮子。
“那二娘子快把奴婢配给袁家小哥,反正奴婢乐意, 日子顺顺当当, 三粥一饭, 吃饱了就睡!”
杜若当她牢骚,就手推开, 自掀帘子进屋。
房里只点了两盏案台上的小灯,几盏落地大灯都空着。
昏茫茫的光线底下,李玙那一半的房间添了一只硕大的湘妃竹博古架, 手腕粗泪迹斑斑的竹子, 上面堆满书册、画卷,笔洗、香炉等零碎物事。地下还有一口大楠木箱子, 盖子掀开晾着, 里头也是李玙的各样随身玩器。一支玉笛露头在外, 垂下明黄的丝绦。
“辛苦二娘奔走,可是本王也没有偷懒,才理了小半,余下的东西便放不下了。怎么收捡规整,还请二娘费心。”
李玙瓮声瓮气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杜若探头看去,只见他仰面躺在她日常睡的榻上,两手交叉压在脑后,翘着二郎腿,脸朝窗外,乐滋滋地哼着小曲儿,肚子上还搭着她一针一线绣出六芒雪花银红锦被。
杜若面上一阵潮红,转身不知该往何处去。
“海桐多大了?”李玙转脸问,脸上没挂着笑,神情却是轻快的。
“……十七岁。”
“哦。”
李玙如释重负。
“还好还好,那再等两三年不迟。本王想着,怎么都要你头胎落地半岁以后,她才好出去嫁人的。”
杜若眨着眼,不由跟着盘算那是什么时候,忽然警醒过来,呸的唾了一口。
“诶,难道二娘不愿意为本王生个小机灵鬼儿?那感情好,本王反正儿女成行,多生还得多给孩子们赚些钱帛花。”
杜若知道方才那几句私房话被他听见了,气鼓鼓地唾他,“殿下为老不尊!鸠占鹊巢!”
“本王何止占了你的巢穴?”
李玙嬉皮笑脸地起身,一步步往她近前靠。
屋子再大,也禁不得他龙形虎踞三五个起落。杜若本来不瘦小,被他一比,就像大树底下笼住的秧苗,颤巍巍,软嫩嫩,缩成一团。
“呀……你走开呀!”
李玙才把搭上杜若的肩头,她就像蓦然间中了毒箭的鹿子,把眼一闭抱着头喊起来,反把李玙吓了一跳。
“……”
李玙停了手抱臂站住。
这是第二遭失败了。
他总结经验教训:杜若在晚上比较紧张。
杜若狼狈极了,睁开眼气恼得大声质问,“殿下到底要睡哪张榻?”
翌日便是三月初三上巳节。
李玙向来起得早,头些日子为求近看美人起身,只得小心翼翼不弄出动静,这日却是大张旗鼓,拍着榻板咳声叹气。
杜若还在梦里迷瞪瞪的,听见有人吊高了嗓子唱。
“苦啊苦啊!娶了个娘子没饭吃哪!一口热水喝不上哪!”
“吵死了,海桐,你管管他。”杜若翻个身继续睡。
又听见人喊。
“半边空床不给睡哪!”
杜若猛然清醒,直挺挺弹坐起来,一手按胸口,一手捂着脸,眼朝李玙看去。
那心心念念的俏郎君长发胡乱扎在脑后,身上穿的不是惯常合体的贴身寝衣,而是大出一截子的墨黑外袍,因是空穿着,甩甩荡荡的,越发显得倜傥,胸前敞开好深的领口,露出小麦色隆起的肌肉。
平心而论,李玙的身材不算特别魁梧,但是精壮有力,尤其是肩背部分,宽而厚实,姿态昂扬,加上言谈举止动作如行云流水,十分好看。他剑眉微沉,满脸委屈,摊着手。
“娘子再不起身,为夫就要饿死在这屋里了。”
“你你你……”
杜若指着他骂不出口,昨晚分明是他睡在靠窗的榻上,她不得不委委屈屈与他的十七八件寝衣挤在靠墙的榻上。
——几时就调换了个儿?
李玙一唱三叹,色艺俱佳,团团一揖落地,“还请娘子慈悲为怀,搭救性命,快些宽衣传饭罢。”
杜若心知与他辨不清是非,扭脸道,“你出去,不然我怎么宽衣?”
“诶?”
李玙诧异,“海桐如今是当家大丫头,怎好再做叠被铺床的小事?一早崔长史请她去商量,怎么向杜家开口请小郎君回来。估摸头先张孺人撂过些难听话,寒了小郎君的心,这会子怕还没议出个章程。”
杜若登时沉默下来。
何止思晦?她在这府里进一步退半步,搁在家里都是平地起风波的大动静,阿耶满心热望被兜头打断,大约受了些挫折。
她笑笑,“这件事,妾回家去走一遭就成了。”
李玙只做看不出她强颜欢笑。
“大郎病了一阵子总不见好,今日换了个新大夫开药,吴娘子心里没底,我让铃兰去镇镇场面。”
“殿下应当亲自去瞧大郎。”
李玙静了一瞬,“小时候我盼阿耶多来陪我,现在想想,那等混账人,少带孩子才好。”
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翠羽手重,梳头能扥掉一把头发。所以往后二娘亲自穿衣梳洗罢。”
杜若愕然。
“那怎么行!妾又不是个男人,头发攥个攥儿扎高些就完了,梳头可是正经活计,妾不算麻烦的,没单养梳头嬷嬷呢。王妃那里可有两个人单管梳头。”
李玙摸着下巴沉吟。
“这就不好办。昨儿令行的急了些,已把娘子贴身的丫头都指派出去了。王府人口再少,上上下下也是好几百个。娘子虽是难得一见能干得用的人才,可是为人娘子嘛,正经事还是先陪住夫君,断不能亲手办差去。”
“……”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总不能昨日说的话,一夜就改了。那世人都知道是娘子吹的枕头风,为夫就成妻管严了。求娘子顾念为夫的名声,先坚持坚持?实在勉强嘛……要不您看我成不?”
李玙在妆台上捡了一把白玉梳子在头皮上刮擦两下。
“汉有张敞画眉,我大唐女郎地位高超,便有李玙梳头又何妨?”
杜若咬着后槽牙颔首,缓缓起身。
阔大的屋子里,她纤细的身形站的笔直,带着波澜不惊的沉稳气度。
“殿下自来洁癖,用不惯别人的东西,却不知道,妾也有些难为人言的怪癖,譬如说头发面庞,断断不能被坏人触碰!”
杜若昂着头走到门边,刷拉一下,两手推开香樟木的朱门。
阳光直通通跌进来,把她笼进明亮和暖的斜柱子里。她眯着眼看湛蓝天际流云,丝丝缕缕好似扯不断的牵绊。
“怕你呀?今日妾便穿男装胡服,扎马尾,不戴冠。哼,殿下无聊的很!”
杜若语气笃定,自以为堵住了李玙的嘴,得意洋洋拍手,叫等在外头的翠羽。
“打水来!我与王爷一人一盆,分边儿洗漱。”
“好好好!”
李玙立时鼓掌,荡漾如一池春水,波光粼粼的嘚瑟。
“今日天朗气清,正宜打马踏花,娘子果然是为夫肚子里的蛔虫。来呀,快去备马车。”
杜若大惊失色。
翠羽已走到身边,欠身笑着递了一句,“杜娘子,王爷跟人斗嘴从来不输的,您少说话就是赢。”
“我凭什么少说话!”
翠羽扬起一道诧异的神色。
“不然您要动手吗?娘子怕是不知道,咱们王爷才学棍棒那时候,十个羽林军也打不过他一个呀。”
照杜若的想法,禁苑这种地方,首先里外里得守几千兵卒,然后一重重的幔帐,一道道的沟壑,沟壑里且得灌水喂毒,再往里头便是圈养好的各种珍稀而古怪的野兽飞禽,徒然徘徊在空地上供人猎杀,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到处走动着嗜血弑杀的浪荡子。
所以当车马停稳,李玙亲自掀开帘子扶她下车时,她大大的呀了一声。
眼前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宁静森林,古木参天如云,巨大的树冠彼此退让着保留最大的阳光接触面积,树干一人不足以合抱,爬满了青苔,有些树枝上垂下气根从半空扎到土里,越长越粗,最后连接起来,像道道绞索。
灌木和攀援植物彼此勾搭着在大树之间穿梭,一团团的藤蔓把树木之间的空隙填的满满,几乎无法通行,间或有黑影飞快闪过,便是藏身在密林中的动物。
杜若讶异的看着这片恐怕数十年没有人进入过的密境,不由得大口呼吸甘甜凉爽的空气,随即笑起来。
相比长安城的繁华热闹,她似乎更喜欢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李玙穿了一件鸦色窄袖斜襟锦袍,领口笼起,袖口和裤腿都紧紧扎住,黑底金蛇腰带上挂着细巧的箭囊,斜背一把短小弓箭,精悍得像个猎户。
“娘子跟我来。”
他踏步上前查探了下动静,回身对着杜若摊开左手,修长的手指上套着绿玉大扳指,手腕上还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杜若一阵面红心跳。
方才下车时,两人的手便不得已握在一处,可是李玙面不改色,待她站稳就收了回去,这回却是大大方方发出邀请。
跟着来的人早散出去了,近前只有长风、合谷、太冲三个,也都离了三四丈远。杜若飞快的瞟了一眼,他们三个显见得是打猎的好手,有的调弓弦,有的原地蹦跳着活动手腕脚腕,都是跃跃欲试的样子,没注意这边。
杜若红着脸推脱。
“妾穿的虽是胡服,到底是丝织的,走不得这样路。殿下莫若自去围猎,妾在马车上等着就好了。”
“娘子,为夫有百步穿杨的能耐,你不想瞧一眼?”
好端端的‘二娘子’,什么时候就少了一个字儿?!
杜若到底是女儿家,怎么可能不在意他前头又是正妃又是孺人又是妾侍的一大堆。可是私底下想头是一回事,明面儿这样胡乱喊算什么?
她几次三番的不计较,越性喊到外头来了。
杜若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更兼贴身的海桐没跟出来,只得翻着白眼腹诽。
李玙不着急,笑盈盈的望着她,突然大叫一声‘啊呀!’,立时手腕翻飞,左手架弓,右手迅捷地取箭搭弦,箭头对准杜若身后,紧张地低喝。
“娘子当心!”
杜若一口气提在心口,哪还敢回头探看,兔子一样跳着躲到他身后蒙着眼睛抓住衣裳,大口大口喘气。
——却是半晌没有动静。
她战战兢兢睁开眼,见面前站着一脸无奈的长风,滑稽地把两只手举过头顶,做投降姿态。
再看李玙,正摇着头,口气怅惘不屑。
“我李家可是马上得的天下。别说儿郎们精于骑射,就连为夫的曾祖母则天皇后,那也是一根鞭子,一把匕首就能驯服烈马的女郎。娘子这般胆小,岂不丢我李家的脸?”
则天皇后驯马的故事杜若自然听过,可是人对陌生的东西,那是打从心眼儿里害怕。
杜若从来没有亲近过马匹,听出李玙带她出门的目的,还不止于为他的猎杀叫好,竟有要教她驯马的意思,又怕又慌乱,要不是当着长风的面儿,几乎就要跺脚哭闹了。
李玙遗憾道,“啧啧。那算了,咱们走那条道儿吧。”
长风道是,回头向合谷和太冲挥手,三个人失望得很,垂头丧气把弓箭背回背上。长风自走到前头领路,也是闷闷的不响。
杜若有些歉意。
李玙挨着她身边儿。
“不怪你,是我平时约束严厉,难得放他们出来一趟。你不知道,他们三个连长生,身上都有功夫,原是专为周全我安危的,闷在宅子里跑腿打杂,委屈了。”
杜若诧然回头看他。
“殿下受过伤?”
李玙连忙遮掩。
“学骑射功夫哪有不受伤的,我还算好,长于太平年月。你没瞧见过圣人身上,前胸后背,胳膊上脸上,听邓国夫人说,到他登基,前前后后三处大伤,再深些可取性命,还有十一处小伤能断腿脚。”
李玙惯常提起李隆基,总是愤慨仇恨居多,难得这样闲闲道来,是对长辈筚路蓝缕建立功勋的淡淡欣赏。
杜若顿了顿没再问,主动把手塞进他掌心,跟她想象的一样,干燥温暖,十分令人放心。
李玙扭开头,牵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
长风带着两人左转右转,没深入密林,反沿着边缘绕到外头。
地势渐渐起伏,树木逐渐稀疏,待走到一片缓坡时,风景已经大变。杂乱品种的树木全部变成了粗壮、高耸的松树,犹如一把把利剑直插天空,穿破云霄。
再穿过这片松林,视线豁然开朗,缓坡上绿草如茵,竟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场。一条细细的溪流从林中流出,两旁开放着无数不知名的细小花朵,各色各样,明艳芬芳。
杜若越看越爱,甩开李玙跳着向前。
李玙道,“前头还有一个小瀑布,再走两刻钟功夫就是了。娘子恐怕累了吧,就在这儿歇歇。”
杜若跪在地上捧起一捧溪水,那水冰凉,却清澈无比,阳光似提着裙子的舞姬晶莹跳跃。
她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认真饮下,索性坐在脚后跟上,回身道。
“殿下快来,这水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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