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云满故城,一

  李玙发落了雨浓, 越想越气,一顿饭吃的龇牙咧嘴,任是杜若百般调笑都没能勾起他的兴致来, 只得悻悻。
  饭毕海桐捧了韦氏亲晒的新茶‘甘露’于他。
  李玙尝了尝, 虽未出声,却是一口口喝得干净。
  杜若从旁瞧着,自是忧心不已。
  于公, 鄂王既去, 韦家的前程全押在李玙身上, 断断不能生出芥蒂,否则便会一损俱损;
  于私,英芙行事屡次踩到李玙痛脚, 确实难再履行主母职责, 可是六郎是嫡子,本就招人忌惮, 倘若李玙惩戒太过, 给了吴娘子或者张孺人希冀, 恐怕会落井下石。
  她方才一力建议将六郎送至吴娘子处,便是取‘置之死地而后生’之法, 唯有吴娘子负责,六郎才可保无虞。
  她在这里反复思忖,李玙已是一不做二不休, 把长史崔嵬, 仁山殿的长风、合谷、太冲、翠羽,淡雪阁的落红, 并吴娘子等妾侍身边得力的大丫头, 外加铃兰、海桐等人一起唤到跟前。
  “内宅不能没有主事之人, 这一向张孺人身子不大好,本王已允她闭门调养。从今往后,府里举凡庄园田亩、店铺扈从、亲朋故旧、人情来往、日常花费,以及本王贴身琐事等等,都由杜娘子裁夺。有拿捏不定的,再报与本王。”
  他顿一顿,补充。
  “从前张孺人料理的甚好,权责分明,条理清晰,诸位可暂且萧规曹随,莫做无谓变动。再有,去把杜娘子家的小郎君接回来,照样还在大郎身边陪伴。”
  张孺人被禁足已两个月,府里人事始终不明,家下人等早怀着各样揣测。如今石头落地,首先铃兰与海桐便觉得兹事体大,往后身上担子不轻,尤其是海桐,很知道杜若处处把李玙安危放在前面,这分寸难拿捏,因此十分不安。
  仁山殿从前归长生安排使用,自从长生往东南沿海办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群龙无首,都觉得不便利。眼下有了新主子,长风、合谷自是巴不得,果儿却不大衬意,沉沉把头往地下垂。
  崔长史早猜到张秋微终有一日会为杜若与李玙翻脸,并不意外,只是想到如此一来,李玙的动向更难探明,圣人面前不好交代,便有些苦恼。
  其余各人主子不在跟前,不大好表态,只能先对着杜若行礼起来。
  不绝于耳的称颂声中,杜若尽力端庄的笑着,心里却想,好歹也算‘改朝换代’,竟不肯召明月院的人到场。李玙这个人,一朝情断,态度是多么明晰干脆,不予人丝毫错觉,又是多么的不留情面啊。
  一时旁人都去了,独剩崔长史与翠羽站着不动。
  李玙笑一笑。
  “你们自去对账,本王且眠一眠。”
  他睡眼惺忪地起身进屋。
  崔长史挺直腰板,毫不避讳,神气活现的直着眉目上下打量杜若。
  杜若也瞧着他。
  崔长史,四十多岁年纪,身板消瘦矮小,脸上皱巴巴的像个核桃,细眉眼,塌鼻梁,厚嘴唇,皮肤微黑,望之似是南粤人士,举手投足都露着精明。
  杜若酒足饭饱,有的是力气与这号人周旋,淡声笑。
  “妾初来乍到,前几日还是被人管的,如今便要管人,吓得手脚都软了。万事只有指望长史担待。”
  崔长史自谓服侍邓国夫人多年,得她托孤信任,又见过大场面,连在圣人跟前也对答如流,哪里把软语娇花的杜若放在眼里。所谓担待,不过是客套话,一个字都别听进去才好。
  他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躞蹀带。
  “杜娘子客气,这府里的事儿,说多不多,说少也着实不少,一天嘛,总有十七八个亲贵生老病死,要送礼;又有三五处店铺田庄采买工具,发卖收成,核对账目;城里的王府,城外的别院,要修葺,要查看,要防备灯油火烛。至于下人亲随之中男盗女娼、鸡鸣狗盗之事……”
  他滔滔不绝的讲,杜若点着头要听未听的。
  崔长史受了怠慢,重重清嗓子,着重强调。
  “那些琐事自有奴婢料理了。眼下却有一件要事要请杜娘子处置!”
  “哦,什么事?”
  杜若捧着一只沙金釉粗陶茶盏在手里随意把玩,眯眼看着他。
  崔长史便觉得她淼淼的目光像阵雾似的笼过来。
  “那法事,方才明月院说先不做了。可是含光法师晌午进来,此刻正在王妃跟前儿伺候。奴婢请杜娘子的示下,既然僧道进了明月院,可要把六郎请出来,送到吴娘子院子里?麻烦的就是,不独含光法师在,连韦夫人并薛王妃也在。得罪了亲戚们却是不好。”
  杜若唇角牵出一丝幽幽长长的笑。
  到底是宫里出来的人,见空子没有不钻的,眼见张孺人这座山头倒下了,立刻撺掇新来的跟王妃顶上,他才好坐收渔利。
  “妾出身虽低微,但是明白家和万事兴的道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才是兴旺之法。方才王爷在气头上,说话难免严厉些。妾想着,先头韦家十六娘骤然去了,王妃必是伤心的厉害,晕头转向,才会求助于神鬼。当务之急,倒是解了王妃的心病要紧。”
  崔长史迟疑起来,鄂王妃生生是被李玙使药摧折致死,惨状历历在目,韦家利欲熏心不计较,王妃亲眼目睹,哪那么容易化解?
  他想了想问。
  “莫非杜娘子有海外仙方,能治心病?”
  杜若看看外面天色。
  日光一寸寸挪过来,打在青石板地上,把那光亮明灿的菱形越拉越长,待那尖角儿够着门槛的时候,就该点灯了。
  如今管家职权落在她手上,她便不怕六郎吃人暗亏,只要长生管住外院,崔长史管住内院,两个孩子就都能顺顺当当的。
  “崔长史久在宫里,见惯贵人起起落落,怎么反把根本道理忘了?心病还需心药医,王妃的心事在六郎身上,只要六郎好,时日长久,天大的事也能盖过去。待到六郎长大成人,继承爵位,王爷与王妃携手人前,还是一对好夫妻。”
  杜若的音色细伶伶的,像只细脚伶仃的麻雀,可是态度却稳重,像台八人抬的大轿子,一个颤儿都不带打。
  “可是万一六郎不好,别说王妃,更别提韦家。单是这府里,从上头王爷算起,到大郎、二郎、三郎,再并我们这些锦上添花的人,谁都别想落着好。长史从前把住根本,没让孩子出岔子,便是忠义尽职。往后还请长史继续费心,尤其盯紧六郎身边,人手,物件,饮食,衣料……样样都要当心。即便是韦家人,有时候,也未必全然可信。”
  崔长史啊了声,颇有些不可思议。
  一个选秀出来的小小妾侍,眼界气度竟有几分从前邓国夫人的风采。这些话但凡张秋微肯入心,何至于一败涂地?
  头先她执意要找杜若的麻烦,崔长史拦了又拦,都没用。
  再转念想想,也难怪李玙那么难伺候的主子,被她敷衍得周周到到。
  杜若品度崔长史的神色,知道一时半会儿收服不了他。
  “长史行事有法度,妾不敢胡乱赏赐,没得叫长史笑话。千言万语一句话,大家齐心协力,把忠王府的牌子擦亮堂,王爷手里但凡有十分,大家便能分得七八分,多好呢?”
  崔长史点头道是,再瞧茜红纱窗里头一灯如豆,李玙散着头发倚在斜椅上,修长手指捻着一枚细果子的悠闲剪影,竟莫名有些羡慕。
  他走了,翠羽嘿嘿笑着踏前一步。
  “王爷这一程子住在乐水居,奴婢把落在仁山殿的贴身之物理了理,有两口小箱子。请杜娘子的示下,要不都搬了来?”
  杜若登时红了脸。
  屋里李玙也听见这话,暗想翠羽这丫头学精乖了,要赏。
  杜若打发掉翠羽,翻着白眼坐在桌前,方才酒菜早收拾了去,另换瓜果茶水并细果子几样。
  杜若自用的杯盘碗碟收在一个长方条小叶紫檀托盘里,对角镂刻了樱花与梅花。油亮鲜红纹理宛然的紫檀木底子上,镂穿的浅浅花瓣,似印章凸显出桌子浅金色的金丝楠木,画面十分雅致,碟子也是配套的五瓣樱花。
  一个细长颈的琉璃美人瓶单独搁在托盘外头,插着白生生的李花。
  海桐、铃兰、果儿都站在院里,杜若便问。
  “王爷跟前谁伺候?”
  铃兰低声道,“才奴婢进去,王爷说,今晚独许娘子一个人进屋。”
  “……”
  这叫什么鬼话!
  这人简直惯不得,杜若咬碎一口银牙,背过脸怄气,只有海桐打圆场。
  “既是这么着,各位姐姐不如先歇下,奴婢收尾就好了。”
  乐水居正房三间,只有靠西套房是卧室,后头倒座充作避暑之用,还空着。丫头的值房在倒座再往后,一排灌木后面退开三五步,单独套的一个小院子。
  海桐发话,几乎就等于是杜若的意思。
  铃兰点了两个婆子在院门内外站班,便带人撤了个干干净净。
  杜若瞪了屋里那闲散背影一眼,没好气儿的抱怨。
  “这才几点呢。”
  海桐坐下,向杜若恨声道。
  “二娘被王爷的迷魂汤灌糊涂了?从前何等谨慎,多一个字不说,多一步不迈,小心翼翼走到今天,自家还没个傍身的骨肉呢,反倒去参合别人的烦心事?大郎与六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还想两个都护住?大郎再好,叫人坑了那回,往后肠子都能呕出来,必是恨毒了王妃。丁点大的孩子,行事最没顾忌,他要是纵着性子向韦家报复起来,吴娘子还有活路吗?二娘还有活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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