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随雁飞灭,三

  翠羽端托盘的手微微发颤, 三两步凑到跟前,恭恭敬敬捧高。
  李玙正在说话。
  “韦家几个姑娘天差地别,你瞧薛王妃多么能耐?填房进门, 又与薛王差着年纪辈分, 三五年功夫就把王府牢牢捏在手里。就连那一回圣人疑心韦宾,动了杀念,她都能稳当处置, 真真儿是个人才。偏我四弟眼拙, 娶了最软弱的十六娘, 只会占小便宜拈酸吃醋,大事儿上提不起来。这回若是有薛王妃坐镇,再加十六娘出首作证的功劳, 四弟未必没有活路。”
  翠羽不敢听, 又着实好奇,偏一抬眼便撞到到张孺人冷厉的目光。她吓得打了个寒颤, 忙走到屋外, 想想不妥, 索性把几扇门窗全部关牢才下楼。
  屋里张孺人道,“韦六娘也算不错, 在韦家和王爷之间略作摇摆,究竟还是站稳王爷这头,只把大郎忘在脑后……就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李玙哼了声。
  “英芙不过是个马前卒子, 真正不能不防的是韦坚。有些事英芙想不到, 或是做不到,或是不便做, 韦坚能一股脑儿全做了, 既不受英芙掣肘, 又不怕得罪本王,真是两面光。譬如这回,他若趁乱除掉大郎,我能如何?最多冷待英芙,却不能不把六郎好好教养长大。”
  张孺人掠了掠鬓发,温柔一笑。
  “可是王爷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早早把大郎送回窦家。这点,韦坚决计预料不到。”
  李玙倾身贴在张孺人耳际,轻声道,“拿鱼符调开左骁卫之人,你可安顿妥当了?”
  温热的气息在耳畔游走,张孺人闭目微微颔首,少顷睁开眼睛道,“多亏阿翁迟了一刻才起疑封锁兴庆宫,他趁乱离京,此时应当已在商州了。”
  “你办事果然稳重。”
  李玙满意地点了点头,“仿制鱼符之人乃是蜀中来京开店的民间工匠,并不知道经手是何物,即便有日知道,三品之上人人皆有鱼符,阿翁有、裴耀卿有、杨慎矜与李林甫,并三十来个皇子各个都有嫌疑,根本无从查起。至于诓骗太子之人,好好的藏匿在太子院中,亦可保无虞。哼哼,今日最怪的倒是……”
  “——是太子所穿甲胄从何而来。”
  “对!”
  李玙漆黑专注的双眼与张孺人对视,眼底掠过一丝极之明显的兴奋,“除我之外,定然还有一个人在谋算太子!”
  两人半天讨论不出到底是谁,李玙挥手道,“韦坚惯于行军布阵,一次不成,必有后招。大郎身边,你要多下功夫盯着。”
  张孺人对他素来是七分爱重三分骄傲,凡事无有不从,一边答应,一边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王爷新纳的杜氏,不是寻常小门小户眼界浅薄的丫头,可是有本事的人多半心眼活泛,不好掌握,王爷想找人解闷逗趣儿而已,不如再挑挑?”
  李玙静了静,昂然仰头,难得念起她的闺名。
  “秋微,你我早已商定,不提私事的。”
  轻柔的青绢被风吹着,挡在两人之间,淡如雨后天空半青半白的清透色泽,张孺人唇上艳丽的朱砂口脂几乎就要沾染上去了。
  她满心哀怨,却也无法可想,只得静静伏低脖颈,驯顺地应声。
  “是,妾僭越了。”
  乐水居。
  是日风雪初霁,杜若裹着正红大氅,扎紧了包头,站在院中看景致。
  天色清朗,目力可达极远处,向西边望去,遥遥可见建在高处的仁山殿。
  即将落下的夕阳悬在檐角,血红鲜艳,映出半天彩霞璀璨明媚,片刻金乌坠地,苍茫的暮色四散,那殿宇便笼罩在了苍郁之中。
  铃兰道,“娘子才好些,不能再着了风。”
  杜若转回房里,解开大氅在窗前坐了,就听见外头一叠声‘请殿下安’。纵然心里预备过无数说辞反应,他当真来了,还是不由自主喜滋滋起身相迎。
  李玙冒风霜而来,眉目舒展,嘴角微垂,不像是在宫里受过惊吓胁迫的样子。
  两人对面相见,彼此都有些怔忪,看对方也陌生。
  杜若的脸卡在葡萄紫立领里,又小又僵硬,她极力维持着笑意,越发皮肉惨白,面无血色。
  李玙只穿了薄薄的羽翼四狮团花赤红袍衫,浑身笼罩着与世隔绝的孤寒之意,逼近她跟前压低声音问。
  “当真是你跪在龙池殿前,撺掇十六娘做了证供?”
  “是。”
  “你既已说服英芙交出十六娘,何必亲身前去?龙池殿是什么地方,你一无家世二无品级,怎敢在阿翁跟前胡言乱语?”
  李玙气得微微发抖。
  他一路从仁山殿走来,衣角袖口皆带寒气,说出来的话也冰冷。杜若垂头看他冻得发白的僵硬手指,迟疑着不敢把怀里滚烫的手炉塞给他。
  “王妃仁善,妾怕十六娘临阵退缩,王妃无力逼迫。”
  “你可知道你那两句话生生害了二三十条性命?!不然,二哥他们废为庶人流徙也就罢了,怎至于赐死?”
  李玙凝眉看她,痛心疾首地摇头,很想骂一句‘糊涂’,白被英芙当枪使,平常看着油滑,关键时候就叫人点了眼了。
  太子披甲上殿形同谋反,乃是戳破大天的罪过,圣人正在惊疑不定,凭他是谁,多喘一口气都能惹祸上身。
  她倒好,竟直眉楞眼直接冲上了龙池殿!
  惠妃但凡处事狠辣些,或是圣人决意保住太子,把英芙与杜若乱棍打死,再写状纸做供画押,就把罪过都推到忠王府了。
  李玙心惊肉跳,又是后怕又是庆幸,打量她半晌,终于消了气道,“你得谢谢阿翁,手底一滑,放你回来。
  “……二三十人?”
  那就是除了三王的妃家、舅家,还有旁人?
  杜若毛发悚然,迟迟应了个是,沉默良久,方才敛容行了一遍大礼。
  “废鄂王与殿下既是兄弟又是连襟,纵然两位王妃不和睦,照圣人的眼光看,未必殿下与鄂王不和睦。这节骨眼儿上十六娘找上门来,王妃不曾推了她出去,便是陷殿下于不义。妾没法从中摘了殿下出来,唯有连带着她一起摘干净。”
  李玙骤然明白了什么,眼中精光大盛,惊怒交织,万没想到杜若竟有这般眼光胆色。他连连打量了她几遍,柔柔弱弱的小身板儿,乍然经事儿,一晚上就给撂倒,连着病了好几天。
  明明是个多愁多病身,却专爱把麻烦往身上揽。
  ——她以为她是谁?竟能替他遮风挡雨吗?!
  他冷笑,“好好好!你倒是叫本王刮目相看!如何,本王有意放你出府,你倒是贪恋富贵,不肯走了吗?”
  杜若再隐忍稳重些,也不过就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早先对他纳妾原委的游移不定,被他诸般偏爱的暗自心动,目睹他劈车救人的震撼感怀,每每与他嘴硬两句就忍不住顺遂他的心软……
  凡此种种,早将万般情思都绕在李玙身上,即便是他开口要送她走,也不妨碍她暗自珍藏着情意。
  可是忽然间大喇喇听见他这份儿嫌弃,心口直如叫人戳了一刀似的,光顾着流血,竟未觉得疼。
  “若儿!”
  李玙看她面色发白,眼都直了,双腿发软似要倒地,忙拦腰一把搂住。杜若眨了眨眼,轻轻推开他手臂倚在桌边站定,喘了两口气,忽然轻笑出声。
  “如今想想,殿下确是赏过妾许多好处啊。”这个赏字出了口,才觉出心口一阵阵抽痛。
  李玙被她推开,火气陡然向上拱得一跳,面上浮起冰冻般的寒气,往日灿若春阳的眼里半丝笑意也没有,背了手冷冷的讽刺她。
  “二娘子心中挂着姐夫,却与本王纠缠不清,既不是贪图富贵,难道是看本王生的比那柳家郎君英朗吗?”
  杜若被话里深意惊得愣在原地,心里砰砰狂跳,手脚都无处放置,许久方勉强稳住声音开口。
  “殿下,殿下以为妾对姐夫——”
  话说到一半,忽觉可笑至极,更怕他要发火,便住了口,咬住下唇别过脸去。
  寂静数息,李玙长叹了一声。
  “丫头,本王究竟白为你操这些——”
  杜若脸色十分难看,目光灰败悍烈,听到这句情意绵绵的转圜忙细声截断。
  “殿下天潢贵胄,妾不敢生出妄念。”
  李玙顿时暴跳如雷,厉声喝道,“不敢生出妄念?那你往混水里掺和什么?!”
  “妾不过以为能帮殿下一把,换些赏赐罢了。”
  李玙气得跳脚,猛地抓起桌上龙泉窑青瓷马郎妇观音往地下摔。
  然而并没听见期待中瓷器痛快干脆的碎裂声,唯有几下沉闷的咣当声,叫人愈发烦闷。原来细密厚实的羊毛地衣铺的满屋全无空隙,观音滴溜溜滚个转,竟未摔碎。
  李玙满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大吼。
  “你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田庄、首饰、金银,你弟弟的前程,你阿耶的官职,本王样样替你置办周全。你便不能替本王省些事?”
  到底是共度一场生死,好不容易见面,他句句皆是责怪,杜若头疼欲裂,按住额角,一双猫儿眼满含泪光,楚楚可怜,半晌方抬起头。
  “妾不知殿下说什么田庄?”
  李玙怔了怔,暗恼铃兰办事不力,然而话赶话说到这里,他硬着头皮继续。
  “你阿耶贪得无厌,只怕轻易不肯容你回家。本王替你备了两个庄子,就在城外,都是你的私产,要住要卖,皆由得你。”
  “哈——”
  杜若满面眼泪,哑然失笑,凄然与自嘲混淆,把神情涂抹的滑稽尴尬。
  “殿下思虑周祥,连阿耶都算到了。”
  “往后京里不太平,你要嫁人,远远往洛阳、蜀中都好,别留在长安。”
  杜若面无表情地瞥他一眼。
  “自古以来,夫妻可以和离,妾侍如何自请下堂求去?妾走与不走,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李玙一口气险些没缓过来,前所未有的体会到被下位者挑衅而无法反击的愕然憋闷。她分明是说如果没有礼法限制,她早就拔腿走了,哪里耽搁到如今?
  她意思是他欺瞒哄骗,把她拐到这境地里的吗?
  他登时又惊又怒,半晌才找回思路:尊卑有别,两人之间要如何开始如何结束,几时轮到她定夺了?!
  李玙不肯等她再说出别的,抢先推开窗子扬声叫人。
  “长生!去拟折子,杜氏不安于室,数度僭越,明日便递到宗正寺去,将她发还母家!”
  杜若心知再也无法挽回,只拼着全身力气不肯滑落地上,片刻方挤出笑意。
  “殿下何必把话说绝?此中意思妾已经明白。殿下要休弃妾侍而已,区区小节,哪里需要惊动宗正寺……”
  她咬着牙,一字一顿,“牵累妾往后不好说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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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放狠话我们杜二娘不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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