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随雁飞灭,一
他们这一去便是许久, 英芙与杜若在殿前苦等,满腹惊惧,凄风苦雨之下身上越来越冷, 英芙两手笼着臂膀瑟瑟发抖。
“今日这天可要被你捅个大窟窿。”
杜若身姿板正, 毫无惧意。
“十六娘已吓得心胆俱裂,自然说的都是真话。所以这个天,不是妾捅破的, 是废太子自己。”
直至宫门下钥之时水芸都未有消息, 只有五儿出来传话。
“请忠王妃先回王府。”
英芙再问旁的, 一句话没有。
想到则天皇后主政时期,圣人的生母昭成皇后,一朝入宫再没回头, 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英芙心底寒颤,眼前黑了又黑。倘若水芸这一去再无下文, 她要如何面对韦家亲眷?尤其水芸的两个同母弟弟, 与她情分极深, 难道不会把这血海深仇算在英芙头上?
顾虑虽多,英芙却也不敢多话, 扶着杜若的手一步步走出宫门。
两人好容易回到忠王府,甫一下车,英芙便软软靠住二门上廊柱干呕起来。
张孺人带着一众妾侍并雨浓、海桐等翘首以盼多时, 见是这个阵仗, 再看水芸无影无踪,心里都如吞了个秤砣般直往下坠。
张孺人还算镇定, 忙拥上来命人拿大氅裹了两人, 又塞热汤婆子到手上, 紧赶着问。
“见着王爷了吗?”
杜若摇头。
英芙闭上眼深深吸气,瞪眼问,“可有别的消息?”
张孺人抿了抿唇,语调颇为无奈。
“太子住在宫里,宫闱局想是怕闹得鸡飞狗跳惊扰圣驾,做事还有忌惮,未曾欺凌太子妃。至于鄂王府,王妃不在,又没有女眷儿女,无人弹压,削爵的口谕才一传出来,长史就带着内侍宫女逐间屋舍搜刮资财,扫荡了两三个时辰,除了韦家陪嫁的丫鬟仆妇,整座府邸席卷一空,带了几十口大箱子浩浩荡荡回去。听闻这时节,宫闱局上下瓜分意外之财,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倒是光王府里,因光王妃还算镇得住,没让人卷走财物。只是如今圣旨未出,也不知道她的王妃头衔还保不保得住。”
英芙听得心头冒火。
十六娘的箱笼小半是韦家给的嫁妆,大头是零敲碎打从她手上抠出去的,这便都喂了宫闱局,真是好大胃口。
她咬牙切齿狠狠锤打廊柱。
“阉竖欺人太甚,打量我韦家无人吗?竟敢公然劫掠,我二哥现做长安令呢!”
张孺人忙劝,“财帛都是小事,只要十六娘人能回来便好。”
——谁知道还回不回得来?
英芙摇摇头不愿细想,先吩咐琐事。
“立时关门闭户,请崔长史看紧底下人,没有我的话,不得去宫里或是别的王府胡乱打听,一应人等出入皆要说明原因,登记在册。王爷回来以前,妾侍也好,儿女也罢,皆不准出去。”
张孺人知道她在宫里又惊又吓,吃了许多苦头,举止都有些失常,忙柔声道,“方才已如此安顿过了,下人们也算听话。只是——”
她欲言又止,英芙才略略安顿的一颗心又吊起来。
“怎么了?”
张孺人向旁边扫了一眼,为难道,“王妃忘了,大郎还在百孙院里,不知境况如何呢。”
“哎呀,正是!”英芙醍醐灌顶,顿时跌足。
她从前未将庶子女放在心上,这时骤然想起还有个大郎落在外头,万一李玙有个好歹,阖家上下,唯有他头上那个二字王的头衔能顶点用处。
大郎的生母吴氏娘子挨了许久,见英芙全然未曾念起大郎,再也忍耐不住,拿帕子捂着脸大哭起来。
英芙已筋疲力尽,珠钗松松垂在耳边将落未落,勉力支撑着安慰。
“你先不要哭,只要王爷无事,大郎自然无事。”
吴娘子提着裙子越众而出,在英芙跟前跪倒,哭天抹泪地大声抽泣。
“大郎在外头生死未卜,又是孤单单一个人,还请王妃务必使人接他回来。”
张孺人满脸忧心忡忡,话含在嘴里要说不说的,只顾捏着帕子垂泪,英芙心知她有意挑拨,一时之间却是无法可解。
杜若插口。
“十六王宅被封锁,百孙院想来也是一样。如今非要接了大郎回来,倒显得王爷心虚。吴娘子莫急,百孙院中独大郎有爵位,想来不会有事。”
吴娘子哭得气血翻涌,几近晕厥,强声道,“杜娘子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自然不心疼。妾不懂官儿面上大道理,只知道枪打出头鸟。独大郎有爵位,那些明枪暗箭岂不都对着他去?譬如太子出事,焉知不是有人暗害了他?”
英芙脚底一个踉跄,幸得雨浓扶住她站稳。
英芙冷下脸,“吴娘子这话说的就有意思了。我却不敢往深里想。来呀——”
张孺人忙阻拦。
“王妃奔波辛苦,吴娘子快别说了。”
吴娘子握着心口,两道长眉拧成八字,原本就清秀中略带苦涩的面庞越发显得凄凉,单薄的身形在风中似片落叶般颤抖,一字一顿哀告,活像跪在衙门口告官的民妇。
“王妃为了娘家姐妹在外奔波,不曾顾虑给王爷招来祸事,却独独把大郎忘在脑后。妾不懂是何道理?”
她向来安分守己,谨慎小心得有些懦弱,今日却豁出性命一再挑衅。这天还没塌,一个一个便按捺不住了。倘若来日李玙真的出事,这帮妾侍又有几个肯与他同进退?
英芙恼羞成怒,指着她身子直发颤,一头说一头冷笑。
“好,好得很?!趁着王爷不在,你便这般僭越!如今家里是什么光景,大家都看见了。你不想着齐心协力共渡难关,反只念着你的儿子?实话说与你罢,大树底下好乘凉。只要王爷在,二郎三郎有的是前程,王爷万一倒了,你以为凭着‘广平王’三个字,你们娘三个就乐呵呵过好日子去了吗?”
英芙拿住了大道理,吴娘子哑口无言,只有眼泪花儿刷刷往下滚。关氏、林氏等与吴娘子多年相伴,同仇敌忾,一起拥上来挡在她身前陪笑。
“都说母子连心,吴娘子一时慌乱口不择言,王妃莫与她动气。”
张孺人也劝,“这节骨眼儿上,咱们可不能打从里头乱了呀。”
英芙见妾侍们聚成一排,自家身边独有杜若,势单力薄,且六郎还小,往后恐怕还有仰仗大郎的时候。她胸口憋得又气又苦,愤然半晌,只得甩手。
“罢了,我无力约束你们,便都交给孺人吧。”
众人依言散了,杜若便自回乐水居。
英芙坐肩舆回明月院,雨浓侍候她换衣裳鞋袜,烧水沐浴,又吃姜汤驱寒,一番折腾好容易歇息下来,已是夜半三更。
窗外风声鹤唳,英芙辗转难眠。
雨浓伏在榻前掖被角,细细问了宫里情形,忍不住冷笑,“哼,奴婢当日说的如何?”
英芙揉了几下隐隐作痛的肩膀。
“竟是你眼光准些,若儿冷心冷意,一语中的,远胜于我。今天等在那儿,我一会儿希望王爷看清她面目,对她心底生寒,疏远了她。一时又怕王爷知道她能干顶用,越发中意于她。做夫妻做成我们这样,还有什么意思?”
雨浓搓热双手捂在她耳朵上,低声道,“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不止杜娘子,今日吴娘子所为,你也当心里有数。”
英芙愣了愣,待要细想,又觉得头皮发麻。
风声乍停,扑啦啦雪花打在树枝上,炭盆里哔啵作响的爆炭声,随即北风重又呼啸凛冽,遮蔽其他所有,她终于渐渐合上双目。
乐水居。
虽然身上早冻成了冰疙瘩,杜若还是执意要洗头。海桐拗不过,除了两个错金卷云纹三龙神仙大鼎,又摆了七八个炭盆在房里,方许她解了大氅脱衣入浴桶。
杜若泡进热水,舒坦的长长叹气,觉得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海桐调了玫瑰汁子递到她手上。
“娘子身子骨本就弱,年头在家里病那场,折腾了五六天,瘦得脸都尖了。这回不知能不能逃过去。”
杜若闭着眼沉沉喘息。
“病就病了吧,横竖在王府,好大夫好药都是现成的。”
“生病多遭罪。”
海桐嗔怪,“况且上回脖子上蹭破点子皮肉,王爷就恨不得动手打人。这要真病了,啧啧,奴婢与铃兰别想落着好。”
她平时打趣两人的闲话也多,常博得杜若一笑,今日却如泥牛入海,静悄悄没个回应。海桐奇怪,转到她身前打量,只见杜若面上被水汽熏染的分外光洁,眼眉间却莫名显出愁色。
“那晚王爷没说什么呀,奴婢在后头马车上,听着一句半句的,都是逗娘子的玩笑话。”
经过这番起落,再想从寿王府回来那晚,简直恍如隔世。
英芙抱怨李玙个多月不着家,一句嘱咐没留,让女眷白受惊吓。杜若忽然明白过来,李玙那晚说的话,竟似对今日之事已有预见。
她心中酸胀,一时想起张孺人平静中带着决绝的神色,一时想起英芙不愿独善其身的言语,一时又想起‘血里火里夺来的皇位’,心乱如麻烦乱不堪,忽然把水花一拍,恼怒大喊。
“你让我静静罢!”
海桐略一迟疑,才要说话,忽听得寂静雪夜中传来悠长浑厚的敲击声,铛铛铛铛一共四下。
她扭头望着窗户茫然道,“谁家夜里敲钟呢。”
“是云板!”
杜若猛然坐直身子,胡乱推攘。
“快!快!替我更衣梳妆,我要去明月院。”
海桐摁她肩膀,“外头下大雪呢,这热身子怎能出去挨冷风?”
杜若顾不得,爬出浴桶扯衣裳裹在身上,满脸忧急,眼里直迸出泪水来。
杜若赶到明月院时,张孺人正衣衫齐整地转进内室,显见得并没有睡过,通宵都在等消息。她毫不犹豫迈步跟上,一进屋,就见英芙睡眼惺忪,穿着杏子红的寝衣盘腿坐在榻上。
见杜若进来,张孺人毫不意外地点一点头。
“看来杜娘子也明白宫里规矩。”
杜若屈膝纳福,未语先蹙紧了眉头,试探着问。
“……可是废太子?”
“废太子李瑛、废鄂王李瑶、废光王李琚本已发往城东驿站等待流放,谁知方才忽然又追了一道圣旨,将他们一并赐死了。”
“这就,赐死了?”英芙喃喃低语。
张孺人拿帕子轻轻揩拭鼻端,向来平稳得有些冷淡的音调里带了些唏嘘慨叹,字字句句尽是物伤其类的痛心。
“废太子李瑛的舅家赵氏,妃家薛氏,废鄂王李瑶的舅家皇甫氏,废光王的舅家刘氏,妃家陈氏,皆受连坐之罪。皇甫郎官不愿受辱,带着妻儿一同寻了短见。废太子妃薛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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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迎双十一,即日起每天中午十二点加更,直到第五卷结束,谢谢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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