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坐蹙蛾眉,二
照理说杨玉做了正妃, 寿王府便是她的天下。可她择的这个地界儿,却是偏之又偏,藏在整个王府的角落里。尤其屋舍前后种了几棵错落红枫, 细瘦枝叶嶙峋, 石缝里蓄着精心料理的翠绿青苔。红叶衬青瓦,翘角托蓝天,形制极之古朴雅致, 叫人顿生归农之意, 却不是王府该有的恢弘气象。
一时风过, 檐角铜铃叮当,细细碎碎一串子,很是悠扬。
“是阿瑁喜欢这个劲儿。”
杨玉瞧出杜若的疑惑, 撇嘴道, “从前叔叔调理人时还说起过。喜欢这种屋子的人,尽是些懦弱避世的。”
杜若唬了一跳, 眼神瞟到寿王府两个侍女身上, 见她们都是见怪不怪的神色。
“你怕什么, 我当着他面儿也说。”
杨玉冷了脸,“你当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得罪了圣人娶进门的, 他不敢后悔。”
杜若嘶了一声,瞪着两只眼与她面面相觑。这话头着实太不像话,她只得含糊其辞应酬。
“你急着见我就为了发牢骚?”
杨玉眼里这才泛起丁点儿笑意, 拉住她手, 三步两步进了屋子。
三五个侍女跟过来向杜若磕了头,各个脸上噤若寒蝉的样儿, 七手八脚伺候完茶水点心, 又多放了一壶酒, 不等吩咐便退了出去。
杜若狐疑地问,“她们这是做什么?”
“上回我叔叔和娘家姊妹来,这几个自恃有品级,不肯低头行礼,叫我拿绳子捆了好好打了一顿。”
“……你什么?”
杜若瞪着她,眼神复杂而面色发白。
杨玉弹着指甲,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头混杂着一丝狠劲儿。
“哼,可见人都是贱骨头,平日再昂着头,挨几下板子就软了。我叔叔虽然不堪,究竟是上了册封诏书的人,她们尚且敢看轻。那日不打,今日你来,休想使唤动肩舆。”
杜若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音调不由得高了两分。
“各王府里的使唤人可不是王爷的家生奴婢,那都是宫闱局的人,你说打便打了?”
“不然如何?依着你们世家女的做派,我应当先假惺惺地去与长史推诿谦让一番,叫苦,诉说委屈,再叫他出面来打,我来做个劝和的好人,好叫底下人心服口服?”
杨玉的嘲弄之意溢于言表,杜若愣了愣,多少明白过来。
杨玉的这个王妃头衔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知道戳了多少人的肺管子。
别的不说,单单一个杨家便不能咽下这口气。所以即便她再循规蹈矩,处处当心,照样会惹来无穷风波,那倒还不如痛痛快快。旁人看她肆无忌惮,恐怕还不敢轻易招惹。
然而——
双拳难敌四手,她究竟是个毫无根基的人。
一时痛快,以后又当如何?
杜若摇头苦笑,推心置腹地与她分析。
“你不知道厉害关系。这些人背后,谁没个宫闱局的亲戚,内侍省的朋友?倘若人人把你当眼中钉,墙倒众人推,把你扯下马你都不知道该怨谁。唉,寿王就该在你身边放一两个得用的,不然偌大府邸挨个收拾,到什么时候了。”
“谁家郎君能虑到这些后宅琐事,他以为天下太平得很呢。”
杨玉不以为意,笑吟吟的盯着她。
“也多亏是我,皮糙肉厚,学的狐媚功夫,知道世上没几个好人。这个王妃要叫你做,只怕你应付不来。”
杜若连连摆手。
“叫我打人家板子,我实在是不行。再说——”
“他们背地里说我‘以贱籍登高位’,是又如何?如今我在上,他们在下,我自然有风使尽舵。”
杜若暗自唏嘘。
寿王炙手可热,惠妃推着他往前走,说不定当真便占了储位。莫说做他的王妃,即便是做妾侍,当初英芙一提起来,她已心虚退缩,生怕卷进旋涡里。
她转念想起李玙的嘱咐,是要她与杨玉诚意来往的意思,好给他留一线后路。杜若的目光收回来,敛起心神问。
“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杨玉倚在窗前长榻上,抬手拔了头上簪子,乌黑长发软塌塌如墨山倾倒,徐徐垂下来。
她长长叹气。
“这王妃做的憋屈死了!”
杜若奇道,“我给人做妾侍,头上顶着一个王妃,一个孺人,六七个庶子女,倒好像比你松快些。”
“那是你能忍。”
杨玉顿一顿,揶揄地眼神在她身上细细打量。
“你有什么不能忍的,一家子骨肉至亲,独叫你来冲锋陷阵。像我,反正天地之间一飘萍,有谁是真惦记我的。”
杨玉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别人家女郎正在天真烂漫,她却通身都是臊皮搭脸,得过且过的派头。这种派头是杜若没见过的,世家子,不仅举动有一定之规,就连脑子里转的念头也都差不多。
韦家想用英芙绑定李玙,好如虎添翼;子佩想要王妃头衔,不光能在亲友间耀武扬威,还能把杨家的裙带关系多延续一代;姜氏惨遭家变,却靠韦坚重新回到亲贵圈子。
长安人是排着队过日子的。
顶上头的李家,与他们并肩的韦家、杨家,基本上消耗殆尽的武家,家家的账本都差不多:儿郎要建功立业,在李唐版图上做一颗耀眼的钉子,钉住尽可能多的荣华富贵。女眷要长袖善舞,靠着婚姻子女,把参差不齐的关系组织到自家的大网里。
人人都是棋子,人人也都是棋手。
杜若抬头透过窗扇看出去,秋日蓝盈盈的天空,辽阔高远,一队鸿雁排着队慢慢飞过。
“现在说这些个还有什么意思。只是你哪里不足呢?占着名分,占着宠爱。我听王爷说起,寿王府里竟没有第二个人。”
杨玉嗤了一声。
“人家赏我什么,我都要笑嘻嘻接下来不成?我虽是个低贱的,倒也没那么好打发。”
杨玉满嘴里愤愤不平,鲜润的薄唇因为沾了茶水的缘故显得非常润泽柔软,她舒展两臂高高抬起,宽阔的衣袖垂脱到肩膀位置,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辉映在秋日午后温暖和煦的阳光下,白得令人目眩神驰。
那似笑非笑的媚眼柔婉如丝,明珠般熠熠生光。
旁的女郎若是牢骚满腹,只怕令人不喜,她却让人忍不住替她打点万事,只求博美人一笑。
然杜若不是舍命要为她颠倒乾坤的英雄,丝毫不受蛊惑,索性站起来泼了两人的茶,提起酒壶斟满。
“心里头要是有喜欢的,又被别人硬塞过来,自然难受。可我瞧着,阿玉也不像心有所属的样子。”
杨玉登时怔住,通身的气焰都收敛了,委委屈屈地嘟囔。
“还是你知道我。”
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那一点子辛辣,入喉似是淡了,反恍惚浮起甜来。
“那闹什么呢?”
杨玉语塞,随即洒然笑道,“这酒阿瑁最得意,方子还是从宁王府里学来的,我能喝两壶。”
“人家嫁了人,发愁郎君醉死温柔乡里,你倒好,比个男人还能喝。”
杜若浅浅抿了一口。
“这是拿棠棣入了酒吧,这一点子苦味最好,有回甘。”
“阿瑁闲时说点子兄弟们的内宅私事。”
“怎么呢?”
“我听着,忠王未必当真喜爱你。”
屋里别致的陈设仿佛都退到了远处,独杨玉精明的目光探照灯似打在脸上。
杜若心里头惘然晃荡,似捧着半碗水,面上却笑起来,眼波划过,“这都叫你看破了。”
“喜爱你,需得给你名分地位,身家财产,提拔你娘家父兄,解你后顾之忧。似如今这般尽替你得罪人,却不安排后路,是坑你呢。”
杜若妩媚的猫儿眼点点滴滴溜过去。
“寿王给你身家财产了?提拔你娘家兄弟了?我瞧瞧,哪处的房子田地,能入你的眼。”
“去你的,他倒是想,可我有娘家给他提拔吗?!”杨玉恨铁不成钢,“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杜若沉默了片刻,笑着摇头。
“你看走眼了。王妃性子冷淡,在王爷跟前失了分寸,王爷寻我来时,已开诚布公商量好的,若是差事办得妥当,他便提拔了我阿耶。待两年期满,便放我离了王府。”
“啊?”
杨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闹了半天,你俩是做戏啊?”
“诳你做什么。王爷眼高于顶,何至于为区区一个我搅合的阖府不宁。我不过是给他当枪使罢了。”
杨玉斜乜着眼掂量她。
美人,自有美人的骄傲。
杜若不是养在深闺没耍弄过把戏的天真女郎,不然怎么挑得动永王上蹿下跳,把她的名讳传播得沸沸扬扬。
因情意而受人掣肘,于美人不啻羞辱,个中微妙,身为花魁的杨玉深有同感。
男人算个什么东西?
即便真动了心,也绝不能宣之于口,让他们摇头摆尾嘚瑟。
“好啊!”
杨玉向后仰身子,把脊背深深地陷入椅子,啧啧连声,拍着腿击节赞叹。
“好个养在深闺的官宦人家小姐,上有亲族,下有父兄,竟学了当垆卖酒的胡姬做派,甲乙丙丁与人订出章程,谈起买卖来了。好得很!谁爱做痴男怨女谁便去做!我偏喜欢好合好散,何等干脆利落!”
窗口上一只黄鹂飞过,精灵的身影画笔似勾连。
杜若转过头隔着窗棂遥望院中景致,倏然发现只怕此时便是这院子最美的时节。红枫与银杏交相辉映,灿烂的红与明亮的黄相对。那黄鹂如在画中,又鲜活,又灵动。
秋意之美,便在这个浓字。
她叹息道,“寿王喜欢园林啊。”
一提起李瑁,就像踩了杨玉的尾巴一样,立时惹出她的牢骚话。
“阿瑁的性子与我真真儿两样。譬如这王妃之位,天下人都以为是我撺掇他去争的。其实冠子戴在头上我还嫌沉得慌。我与你不同,你是个干净全乎人。”
“何苦这样说自己。”
杨玉满不在乎的挥了挥手。
“庄子店铺金银,于我都是多余。我这一辈子,不在这个男人手上,就在那个男人手上。我能图什么呢?”
她在一盘子黏黏腻腻的玫瑰松子瓤蜂糕上随意划拉。杜若捡了一块尝,又清甜又软糯,很是适口。
“怎么,怕吃了发胖?”
“我喜爱曲乐,他也爱,我便当他是个知音人。可他不喜欢我跳舞,尤其不喜欢跳给人家看,说是舞姬歌女之流。我既做了王妃,便只能端端正正坐在席上看别人跳。他拿曲乐当做逃避纷争的由头,他跟伶人笙箫合奏便是风雅,却拘着我。早知如此,这个王妃我情愿让给杨家那个丫头做,我高高兴兴做个妾侍,想唱就唱,想跳就跳,胜过叫人管头管脚!”
杨玉水葱似的手指一下下戳在蜂糕里,弄得肮脏邋遢到处都是。她满不在乎的伸进嘴里舔了舔,又随手蹭在桌台上。
想起待选时杨玉志得意满的模样,再看她如今通身的不痛快,杜若咽下蜂糕,轻咬着牙问。
“若是另外有个人,合了你的性子,却不肯这般诚意待你,你会如何?”
杨玉一怔,眼神定定瞧着杯底丁点闪着蓝光的酒渍,发誓一般。
“我只求痛痛快快过一辈子,什么名分,什么富贵,什么独一无二的真心,呸,都不相干!”
这番离经叛道的话也唯有杨玉能理直气壮掷地有声的说出来。
杜若忍不住轻轻刺了一句。
“哟,瞧不出你倒是个性情中人。”
杨玉愣了愣,百无聊赖地把头瘫仰在靠垫上叹息,“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连你也不信我,你且等着瞧吧。”
两人絮絮而谈,待想起要走已到了掌灯时分。
‘十六王宅’不受夜禁影响,喜欢什么时候出门都没关系,因此知道晚了也不着急。杨玉预备了两大箱子礼物,叫人另套了车跟着送回去。杜若不与她推辞,把着海桐的胳膊慢悠悠一步三晃踏出二门。
门上挑的大红灯笼在漆黑夜里似两个火堆,照的一丈地内亮如白昼。台阶下停了一两宽大的七宝香车,车前一个穿青衣戴斗笠的人端坐。
仅仅是逆光剪影,杨玉那双阅人无数的利眼也立时辨认出他颇有卖相,不仅宽肩窄腰长腿,且穿一身短打,愈发显得体型极其劲悍刚猛。再看脸上也很是英挺,剑眉星目都在其次,最要紧是轮廓深邃,短短一瞟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这样的男人,通常不喜欢太精明的女人。
杨玉驻足站了一会儿,嘴角挑起来,下了个匆忙的判断。旁边杜若喝了许多酒,人还在云里雾里,倚着杨玉的肩膀微微眯眼。
长生抱着手侍立在那人身侧,见杨玉领着大群仆从送出来,两脚一碰便单膝跪了下去。
“奴婢请寿王妃安。”
杨玉咯咯娇笑,“哟,三哥来了,怎不进来喝杯酒水,好叫阿瑁怪我怠慢兄长,做不来当家主母了。”
杜若茫然再看,忍不住扶额。
这位王爷神出鬼没,个多月未曾现身,这时候怎么一身青衣坐在这儿了。
李玙站起来叹气。
“弟妹好一双利眼,比二娘还识得本王面目。”
杨玉眼神在杜若身上一溜,半是好奇半是捉狭地问。
“若儿老实乖觉,哪看得穿这些花招。怎的,三哥嫌她粗笨?”
——老实?
李玙笑了笑,眉眼轻飘飘舒展开。
杨玉拧眉一笑,探手捞住杜若,架着她的胳膊向前一推,便将她直接塞进了李玙怀里。
杜若脚底虚虚的,仿似踩着个棉花团儿,眼神还钉在地上切割利落的青石板上。入了夜,薄薄起了一层雾,偶有风过,他袍角蹁跹,带起似有若无一缕香气,并不是用惯的沉水,倒像是瑞脑。
她脑子空了片刻。
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他漫不经心又咄咄逼人的眼神,太过锐利。杜若的脑袋沉甸甸缀在脖子上,奋力晃了晃,才听清杨玉轻快的笑声。
“若儿今日醉了,多亏三哥亲自跑一趟。”
李玙搂着她肩头的臂膀似烙铁滚热,烫的她好舒服,可是凉风刁钻,自腰际窜入,又叫她凉的打了个寒颤。
“多谢弟妹照看。”
他侧头看过来,离得太近,又是居高临下,灯光不及之处,他英气勃发的五官浸没在黑幕里,喜怒难辨。许是因为酒劲儿,杜若有些迟钝,目光黏在他脸上,痴痴的。
李玙很快扭身告辞,没放开她,胳膊却虚虚隔开了丁点距离,若即若离的圈着,推她上了马车。
杜若咬着唇,心事沸腾,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长生乖觉,早招呼海桐坐了后头一辆。
长街虽然宽阔,究竟是走夜路,便慢些。
车轮在黄土道上辘辘前行,杜若坐不住,拧着身子开窗向外看,大月亮黄澄澄的,似老大一个月饼挂在天上。李玙策马走在前头,马背上的身形又松弛又警觉,当真如海桐所说,似一柄出鞘刀,随时能利落的劈出去。
她倚窗看了一阵,酒渐渐的醒了,又垂眸发起怔来。斯情斯景,多年后再回想,便后悔该多看几眼的。
“殿下……”
她唤他,声音低低的,四周如海般沉寂,音量高些便破坏了宁静。
李玙扯着缰绳,叫马走慢些,与车身齐头并进。长生见了,夹着马肚子,两三个跃步,走到前头去了。
杜若一阵脸热。
李玙略矮了矮身子,往她脸上照看一遍,“酒劲儿过了?头昏就倚着睡会儿,待会儿我叫人抬了软塌出来接你。”
杜若一时分辨不出他是真体贴,还是作色给人看,便挑开话头。
“那些兵卒呢,怎么都撤了?”
李玙的声音夹着夜风,沉郁似洞箫,“二娘放心,有本王在,胜过千军万马。”
——这又从何说起,她几时不放心了?
杜若心里毛烘烘的,似千万只小虫子爬。她不敢多看他,侧身倚住车壁,头抵着窗棂。木头做的轮子,马走得再稳当,还是颠颠咣咣的。
李玙的声音嗡嗡的传过来,比平日里清爽干净的多。
“二娘预备几时回娘家?”
“嗯?”
“本王应承二娘的差事已办的差不多了,想着二娘刚好回家一趟,也好知会杜郎官,提前预备下打点上司下属的礼物。”
从前杜若便觉得长生说话办事,带着官场上积年老吏的轻车熟路,如今听李玙口气也似老官油子,说到‘打点’二字,没有丝毫停顿,反而顺理成章。
“本王揣度着,东宫里熟人熟面,大家一口大锅炖活鱼,困死一处。如今独杜郎官提拔了,反是个靶子,平白惹口角,故而自作主张,将他推荐到太仆寺做主簿,秩正五品。如若二娘觉得不妥,日后再调换也使得。倒是送二娘出府之事,为着寿王妃夹在里头,还需三五个月,望二娘稍安勿躁。待时机成熟,在宗正寺走一趟,也就是转眼之间。”
纵是才与杨玉交过底细,陡然听到他又提起这个话头,杜若心里还是乱糟糟的,她举目望着车顶金黄的流苏,嗫喏了下,没能说出口。
“二娘不满意?”
李玙在她脸上匆匆一瞥。
月光清亮,白里透着蓝,淡淡笼着她精巧的五官,看不出她心底是盼着早日离了是非之地,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留恋。
马蹄声哒哒,前路无多了。
李玙试探地问,“二娘有心事,不妨向本王直言。这小半年,本王得二娘助益多矣,区区一个太仆寺主簿,实不堪为报。但凡二娘肯说出口的,即便是女眷内帷之事,只要本王能力所及,必替二娘周全。”
他已经十分周到大方,还能提什么要求呢?
真心原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胜过他给予杜家的一切官职前程财富,倘若捧的出手,她自然能坦坦荡荡,骄傲的与他交换。
然——
杜若苦笑着摇头。
“妾与殿下本就是取个两便,如今功成身退,便譬如做买卖银货两讫。至于妾娘家的事儿,怎好再麻烦殿下。”
“二娘处事条理分明,不贪不怨,多一丝儿好处都不肯沾,想来即便复归娘家,也能为自己争得安身立命之所。”
李玙眯了眼,语调一味低沉下去,仿似戳到了痛处,缓半天才继续。
“寻常小门小户,与王府又不同。王府做事,大规矩压着,都在细褶儿处折腾人。譬如王妃有意下你脸面,叫你在院子里头白站两个时辰,这都是小节,你心里头有成算,顺着她的性子摸排,总有出头之日。可是往后嫁去别家,三两进巴掌大的院子,主母有意折辱,手段便毒辣得多了。”
杜若被他一席话说的愣了,捉不住他话缝里藏的意思,心里急切起来,嘴上越发犹疑,声音细伶伶的,夹在风里似有若无。
“殿下说的什么呀?”
李玙微仰起脸,叫清辉照着他苍白如纸的英挺五官。
“财不露白,享福是要遮掩的。即便是兄弟姊妹之间,境遇差异太大,也难免生出贪嗔痴怨。二娘记得本王这句话,往后与娘家姐弟相处,当可免去烦恼。”
杜若茫然点头,咽了口唾沫。
长生已转了回来,勒着缰绳低声道,“殿下。”
杜若抬眼瞧见忠王府的牌匾已在眼前,不禁松了口气,朝他瞧了一眼,声调里带出几分羞涩。
“殿下今夜,想来无需另添沉水也能睡个好觉。”
李玙一怔,视线在她脸上打了个旋儿,忽然勒住马,马车走得虽慢,两人还是一步步拉开了距离。
杜若从车窗探头向后瞧,眼睁睁看着他从视线里渐渐退远,青衣黑马,身姿挺拔,只有赤红发带飘荡在夜风里,说不尽的风流潇洒。
她十分不解,极力凝目在他面上,可是月光太浅,越来越看不清,两人之间仿佛是空白,又仿佛满当当离愁别绪。
杜若心里一个咯噔,嘴角一紧,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李玙抿了抿唇,忍不住赶上两步低声嘱咐,“本王还有些事要办,二娘回去了,口风需得扎紧。”
他向长生递个眼色,拉着缰绳调转方向,腿下一夹,便独个儿向着无边深沉的夜色奔去。
杜若愣在当地,诧然问,“长生,王爷一个人走了?”
“王爷夜里办事向来一个人。”
“那,多危险呀……”
长生用下巴指她看暗影处,“明面儿上一个人,那灰影子里跟着好几个呢。”
杜若嗯了声,翘首望着清冷的长街。
月华如水,铺陈得道路当中一条白练,他单人匹马远去,转瞬已失去踪影。杜若掂量着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性子,眼见门上小厮一窝蜂迎了出来,只得合上窗扉,戴了幕篱。
※※※※※※※※※※※※※※※※※※※※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