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云独叶舟,二

  ——糟糕!
  杜若暗叹一声。
  张孺人已赶在英芙开口之前施施然道, “王妃莫急,现放着杜娘子这么个女夫子在,妾乱不了朝纲。请王妃让妾把话说完, 但凡有一个字讲解的不通, 妾甘愿受罚。”
  英芙口拙,捉不住她的话缝,只能怒气冲冲的瞪着眼不语。
  “妾谢过王妃。”
  张孺人泰然自若地转过脸朝着诸人。
  “其实与诸位亲王的道理是一样的。二郎的‘儋’字通‘担’, 乃负荷之意;三郎的‘倓’字为安然不疑;四郎的‘佖’字指满足;五郎的‘仅’字指将近。圣人的意思很明白, 庶子有两三个便够了, 实在多出来也罢了,只是要安分度日,不争不抢, 满足于宗室的身份, 不得僭越。”
  房内一片安静,张孺人这番话说的肆无忌惮, 毫不留情, 把几个妾侍吓得面色发白, 惴惴不安看向英芙。
  张孺人冷笑,“杜娘子, 我说的对不对?”
  杜若没想到她能解释成这样,窘迫的张了张嘴想要转圜,忽见英芙面色沉郁, 却没有斥责张孺人, 反而掉转枪头冲着吴氏等厉声训斥。
  “闹了半天,诸位娘子还不知道孩子们名讳中的深意啊。”
  杜若大感头疼。
  看面相真瞧不出来, 张孺人原来是一把起哄架秧子的好手, 三招两式的功夫, 就替英芙结下了一大堆仇家。诚然,英芙很可能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善待庶子女,但表面上的友好还是有必要维持的。
  可叫张孺人这么一戳破,英芙又是那么一副能上不能下的脾气,往后忠王府妻妾之间,还有太平日子吗?
  吴氏清秀的面庞微微扭曲,带头站起来向着英芙行礼,唯恐她迁怒于大郎。
  “奴婢们谨记王妃的教诲。奴婢们出身卑贱,仰仗王爷怜惜方有一席之地,哪敢管教儿郎?想来这些道理,学中师傅们早已讲明讲细,大郎他们定然不敢违逆的。”
  房里极静默,独张孺人众目睽睽之下噗嗤一声笑出来,摩挲着扇柄吊着的白玉坠子娓娓道来。
  “寻常官宦富户之家,庶子女所分家产、所得婚嫁即便较嫡子略差,然而做官也好,经商也好,只要仰仗家族上了路,后面总还有追赶的机会。譬如弘农杨氏的郡公杨慎矜,便是庶子出身,反比两个嫡兄仕途顺遂。又譬如咱们王妃是韦家嫡女,鄂王妃是庶女,皆做成亲王正妻,并没分出尊卑高下。而且,往后太子继位,鄂王出任要职,鄂王妃只怕身份还高些。可是宗室就完全两样了。”
  “宗室子如何?咱们姐妹过的都是糊涂日子,今日还请张孺人越性全说透了才好。”
  高声说话的是二郎的生母孙氏,年轻时是个泼辣凌厉的美人,如今胖了些,便有市井悍然之气。
  英芙冷冷哼了一声,端坐高位,单身支着额头不说话。
  张孺人徐徐道,“宗室血脉,若是小娘子还好些,内库贴一份嫁妆,寻个臣下嫁了,嫡庶也无甚区分。儿郎嘛,唯有嫡长子能承袭爵位,其余都是多出来的,不能文,不能武,于国无功,于家族无用。所以多生一个便多吃一份奉养。这个‘儋’字,意味深长啊。”
  孙氏大为不平,跳起来道,“咱们本本分分生儿育女,替宗室开枝散叶,怎么还成了负担?”
  张孺人大惊小怪地连连打量她好几眼,嗔怪道,“名字是圣人择的,孙娘子莫非是要质疑圣意吗?那用不着惊动宗正寺,王妃便要处置你。”
  孙氏吓得脖子一缩,惊惶的望向英芙,还想辩白,吴氏已扯住她袖子道,“少说两句吧。”
  张孺人拉长了脸。
  “往后六郎承袭爵位,二郎、三郎他们分家出去,只能倚靠宗正寺丁点粮米打发。相较于你们,固然一步登天,相较于六郎,哼哼,天上地下罢!”
  孙氏坐下来低声咕哝。
  “明明都是一个阿耶生的,硬分出三六九等来,给谁看。”
  几个育有子女的妾侍各怀心事,忧心忡忡,都不敢冒头,一时无人接话。英芙咳嗽了几声,口气十分和蔼。
  “孺人说话还是客气了些。其实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杜娘子,你再来替她们解释解释。”
  杜若情知这是逼她表态站队了,然而形势比人强,也只得诺诺。
  “是,妾谨遵王妃之令,再说明白些。”
  “官面儿上文章就是妾方才说的那么多。实际情形嘛,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不一样。杜娘子年轻,才嫁人几个月,哪里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有些主母的歹毒,她没见过的——”
  张孺人把持住主动权不放手,还亲热的冲杜若一笑,“我替你说,也省得你为难。”
  英芙果然吃挑拨离间这一套,立时不满地瞪了杜若一眼。
  张孺人款款而笑。
  “宗室子,都是往废了养,当真文成武就倒是麻烦。从前府里没有主母,这些事儿我也不愿意挂在嘴上说。旁人家里,讲究个兄友弟恭,同气连枝,孩子们互相提歇。在皇家,上头有君臣之分,下头有爵位高低,一丝儿也错不得。”
  “孺人这话有理。不过横竖诸位都没个品级,也无需出头露面应酬,内宅里,我与孺人都是随和的,规矩乱些也没什么。”
  英芙眼风扫过五个庶子的生母,强调道,“只要孩子们心里有数就行。”
  吴氏等听得分明,脸色煞白,全都赔笑应话。
  杜若垂头看着脚尖,妻妾之间磋磨折辱不过小事,可怜的是孩子,生下来便注定了一生命运。
  “如今崭露头角的李林甫,诸位恐怕都听过他的名字吧?他可是千辛万苦才从东宫爬出来的。当年为了托关系翻身,他四处钻营,也曾求到我外祖母门下。诸位要是看见他当初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肯定不信他其实是宗室近亲,他的曾祖父便是高祖皇帝的亲兄弟。数到他不过第四代而已,便要屈身服侍多年,方能在朝堂上向今日帝王俯首称臣。”
  张孺人犹在絮絮,杜若越想越觉得周身寒浸浸的。
  阿娘说世道逼人,如不力争上游便要等而下之。她先还以为只有自家这样卡在六品坎儿上的人家才有压力,原来高贵如亲王也不无二致。
  英芙今日所作所为,如果先皇后王氏在世,想必一模一样。
  她划下尊卑之别,并非为自己凌驾于妾侍之上,而是替六郎保驾护航,以免往后庶子夺爵之忧。今日大郎就好比王氏被废以后的李玙,小小年纪便要认清命定道路。
  英芙将碧玉同心佩攥在手中把玩,满意的审视着满房姬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神态,半晌方道,“罢了,我也乏了,夏日雷雨多,风骤记得吩咐嬷嬷们拘着孩子,莫要贪玩淋湿了惹病。”
  诸人嘘出浊气,齐声应了鱼贯而出。
  杜若随在妾侍的最末尾,低着头,避开吴氏们怨愤的眼神,却不想张孺人有意拦在院门口,鬓上插的缠丝金蝉微微颤动,仿佛活了一般。
  “杜娘子不愧是王妃特意回母家挑的人,果然手段一流,又能兜住王爷的心,又能替王妃敲打人。啧啧,好利索身手。”
  吴氏幽幽道,“杜娘子说的都是好话,怪只怪奴婢们见识浅,懂得少,犯了王妃的忌讳都不知道。”
  孙氏倚住门框,左脚踩在门槛上,右脚悬在空中踢踏,尖声冷笑。
  “妾出身卑贱,在教坊司长大,瞧见的都是三教九流。听闻杜家也是大族,原来这般不自重,送女孩儿做妾。再得宠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与我们姐妹相称。”
  她忿然唾了一口,骂道,“也不嫌臊得慌!”
  饶杜若入府以来时时自省,遇事沉稳冷静,切切不可妄为,乍然听到这般粗俗恶语,面孔还是烧成了一团火热,然而张孺人不发话,干瞪着眼瞧热闹,她唯有蹲了蹲身,讪讪地服软。
  “姐姐们教训的是。”
  她这般懦弱无用,孙氏鄙夷地瞪了一眼,便向张孺人致谢。
  “孺人面冷心热,一向替孩子们打算周到,衣食也好,学中大小事也好,奴婢们伸不了手的,全仗孺人看顾。”
  张孺人低低叹息一声,眸中波光潋滟。
  “我原也不是为了你们。唉,从今往后,万事自己当心吧。”
  几个妾侍彼此看着,都生出同舟共济之意,互相点一点头,手牵着手散了,只把杜若一个丢在门口不理。
  海桐不服气道,“王妃辖制她们,她们怎么反怪上你了。”
  杜若揉着眉头无语叹气,半晌道,“谁叫我头上刻着个‘韦’字呢。”
  “王爷处处拿娘子挑拨王妃,她们又以为咱们是王妃一党,真是两头不讨好。”
  两人站在日光里大眼瞪小眼,七月流火,背脊上晒得热烘烘痒扎扎,叫人又毛躁又不安。
  杜若定一定心神,徐徐道,“要紧的是王爷怎么想。”
  “他一天到晚不在府里,能怎么想?这些事他未必知道,你又不肯告个状。”
  “只要王妃安分,不指着六郎争爵位,我在王爷那儿就有点子功劳,不算白来一趟。”
  一时两人回了乐水居,闲坐半日无事。长风激荡,吹得水晶帘动,叮叮咚咚响如泉水。
  铃兰垂手站在一边殷勤笑问,“娘子可喜登高望远?”
  杜若想一想,托着腮问,“听闻兴庆宫与长安城墙之间有一条夹道,是方便宫人往来兴庆宫和大明宫的。我未曾见过大明宫模样,十分好奇呢。”
  “这有何难?奴婢先去安排,娘子稍候。”
  不过片刻功夫,铃兰已扶杜若上了仁山殿。
  天朗气清,杜若踮起脚在栏杆前极目远望,流云翻滚之间,当真可见大明宫煊赫灿烂的赤红宫墙。风起层楼,吹得她衣袂飘然,裙子裹住修长的腿,露出肉粉色绣鞋上一点青云蝙蝠,宫绦远远向身后伸展着,人似飞天。
  据说兴庆宫的建制跟中规中矩的太极宫完全两样,当中一个极大的湖泊,因有潜龙之望,改叫‘龙池’。沿湖四周殿宇由着圣人喜好随意建设,和百姓家里盖房子也差不多,隔一两年添上一处。
  开元十四年,圣人下定决心将百司待诏机构都迁入兴庆宫,拆了永嘉坊、胜业坊、安兴坊等三处近半土地扩充规模。这次扩建之后,兴庆宫的规模终于和长安城中轴线上的太极宫,以及北边城外的大明宫相当,正式得了‘南内’称呼。
  长安人最熟悉的兴庆宫建筑,是它西南角的转角楼。
  这座楼面南对‘东市’一侧的匾题是‘勤政务本’,面宽是十一间,面西对‘胜业坊’一侧的匾题是‘花萼相辉’,面宽九间。两面都临大街,圣人偶有登临,能看见长安城市井百态。
  海桐比了比自己的耳垂,欣喜道,“娘子仿佛长高了呢。”
  杜若以手搭棚,瞧见城墙与宫墙夹住一条宽约四五丈的笔直大道,遥遥伸向大明宫,其地平略低于城墙,但与城墙相似,也有两排兵士夹道守卫,其上人车不断,太监宫女往来络绎不绝。
  “除开新年、万寿节、中元节等,诸皇子公主无诏皆不得随意入宫。”铃兰解释,“唯有咸宜公主因是惠妃亲女,入宫频密些。”
  杜若讶然,“所以王爷一年只见得阿耶几日?”
  这等内宫秘辛妾侍们原不该探问,不过杜若得宠,铃兰不便出言斥责,却也只笑笑不肯回答。
  杜若纳罕。
  她原本以为圣人不许子孙出京,是顾念京外不如长安富庶,溺爱疼惜,怕孩子们吃苦的缘故,现在看来竟是防备疏远之意了。
  她凝眸想了想,又问,“我瞧着王妃倒是时常入宫觐见。”
  铃兰笑道,“咱们王妃得惠妃缘法儿,时不常的召见。倒是王爷那个性子,不大肯走动。差不多的时候儿都是王妃一个人去的。”
  杜若看了一阵,默默扶着海桐的手下楼往回走。
  因时日还早,长廊狭窄,便不肯乘坐肩舆。道旁灌木早已拔掉,改种了枝叶柔软的大丛芍药,粉嫩繁复的大花累累。
  柔软垂坠的长裙拖曳在地,扫过青石板簌簌有声。杜若默然无语,若有所思,风哗哗的吹着稍远处的树枝。
  她忽然顿足回头仰望。
  仁山殿不过两层而已,从这个角度看,却非得将头仰到极处才能饱览全貌。杜若极力向后倾倒,天空广袤无垠,晴好绚烂,蓝盈盈的犹如一汪湖水,没有一丝云彩。明亮通透的天幕映衬下,殿宇高大庄严,威风凛凛,四围一线明黄琉璃瓦的镶边儿,仿似一座巨大的金钟就要倒扣下来。
  杜若只觉头目森然两腿发软,身体重重向海桐胳膊上压过去。
  “娘子当心!”
  海桐惊呼出声,杜若挣扎着站直身子,勉强笑道,“不妨事的。”
  ※
  晚上李玙回府,才迈进大门便见方婆子巴巴结结躬腰守在跟前,舔着脸道,“殿下可算回来了,奴婢们急得什么似的,就要往宫里送信去,多亏了王妃稳重,遣了自己身边儿几位大国手——”
  她比出大拇指送到李玙眼前,语调夸张地赞叹。
  “听说各个都是轻易不肯出诊的神医!七八个人,如今都围在杜娘子床前,连小王爷身边儿都空了。”
  ‘小王爷’三个字一出,李玙嘴角立时沉了下来。
  长生将眉头一挑,踏前一步喝道,“广平王好端端的,今日还与殿下一道去了禁苑围猎,这府里几时又多了一位小王爷?”
  他气势汹汹,方婆子唬得向后一缩,瞧见李玙满面狐疑,又乍着胆子往前凑。
  “殿下赶紧去瞧瞧吧?”
  李玙奇问,“到底谁病了?”
  方婆子混似没听见。
  “奴婢今日可开了眼界了!太医院常来往的几位,那功夫!可真差的远了!得亏王妃大方——”
  她夹缠不清,李玙正要发作,便见铃兰提着裙子匆匆赶来。
  “杜娘子今日犯了些小症候,不妨事的,因叫奴婢来候着说一声,怕过了病气给殿下。”
  李玙眨眨眼。
  正是暑热难当的时候,青石板地烤了整天,到傍晚都还热气腾腾的烫脚。他与郯王赌马球,虽然都穿的短打,衣领子也是湿了干干了湿,折腾了好几轮,这会子满身汗臭,自己闻见都不舒服。
  “若儿病了?中暑了?”
  铃兰道,“几个大夫商议着,有的说是中了暑气,有的说是吃坏了东西,也有的说是染了邪祟,还没个定论。”
  “人多自然口杂。”
  李玙厌弃地乜了方婆子一眼,心知都是英芙乔张做致,便吩咐铃兰,“六郎还小,身边断不能离了人,这几位都送回明月院去。若儿身边留下太医院来的人就行。”
  他顿一顿,微微垂下脸,低声道,“待会儿我去瞧瞧她,你先别回话,省的她起来换衣裳。”
  门外守着八个千牛卫,门里站着六个才留头的小内侍,他随身四个长随,还有两个师爷有事候着,十来个人都竖着耳朵听见这句语意缠绵的嘱咐,轻佻的抖了抖耳朵,老成的忙深深埋下头去。
  铃兰忙应了一声是,昂首挺胸回去安顿。
  李玙回身将手一摆,没事儿人似的冲师爷念了句“岳师傅请”,便走在头里,遥遥向仁山殿去。
  方婆子气的张口结舌,看着他潇洒的背影又急又恼,向内侍们抖着手抱怨。
  “这怎么话儿说的?!爷们儿都是不长眼睛的吗?”
  便有调皮的接口。
  “嬷嬷久不在王爷跟前伺候,功夫都生疏了,今日这马屁横拍的,啧啧,歪到马腿上了,说了半日不提那个‘杜’字,可不都是白费口舌?如今通府里谁不知道,凭是什么王妃也好,孺人也好,满堂的姬妾也好,唯有杜娘子是块水晶玻璃糖,王爷含在嘴里怕化了,捏在手心里怕碎了。”
  另一个道,“说的神乎其神,你见过?欸,几时轮到咱们哥儿几个开开眼,究竟是怎么个貌若天仙的好模样儿?”
  “不仙女儿似的能把永王气的搬出去了?!这就叫红颜祸水!你瞧见没,凭嬷嬷怎么话里话外提着王妃,一点儿用没有。”
  方婆子狠狠跺脚,极之不服气。
  “她美个鬼?!毛还没长齐的黄毛丫头,仗着狐媚功夫哄王爷高兴,便以为是个人物儿了。哼,妖妖乔乔的,病什么病,分明是装病!”
  方婆子在雨浓手里最得力,一路骂骂咧咧回去告状。这头铃兰回来,捡了个小凳子坐在杜若榻前,学李玙的话。
  杜若听得面红耳赤,翻身向墙壁。
  “病成个蓬头鬼了,待会儿王爷来像什么样子,姐姐千万替妾挡了吧。”
  海桐恨其不争瞪了她的后脑勺一眼,冲着铃兰嚷嚷。
  “我们娘子分明是被那几个碎嘴婆姨给气病的,她即便不起来,这前因后果也非得说到王爷耳朵里去。不然,难道平白受一场委屈。”
  “可不是?王爷极疼惜娘子,便是偶然听见一耳朵,也够她们受的。”铃兰严肃地用力点头。
  “这话有理,娘子为王爷操了许多心,平日里谨言慎行,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今日恰可剖白剖白。”
  两个丫头齐心协力敲边鼓,杜若又羞又窘,急得翻身过来,有进气儿没出气儿,一手摁着胸口,一手指着铃兰恼道,“妾,妾好容易顺过王妃的脾性,这才有两天安生日子过!姐姐既已服侍了妾,就不能体恤妾些?如今连思晦也扯进来,真把王妃惹急了,杜家还有囫囵个儿么?!”
  便见李玙一掀竹帘走进来,两只手背在后头,身上清清爽爽地,散出一股子香胰子的气味,已是换了燕尾青的袍衫。
  他头发散着,因是夏天在家里,腰上松松的没戴躞蹀带。醒骨纱的料子伏贴着他高大舒展的身架子散下来,越发显得肩膀宽阔犹如雄鹰振翅,笔挺的脊背上紧绷绷的肌肉若隐若现,肤色不似李璘那般白皙,也不是黝黑,而是均匀健康的浅咖色。
  “思晦怎么扯进来了?”
  杜若一怔,没想到他来的这么快,身上海天霞的寝衣是对襟的,又薄又透,且才系到胸乳,她赶忙向下一缩钻到被子里蒙了头。
  铃兰海桐两个也是猝不及防。
  尤其是铃兰,向来知道李玙洁癖,洗浴极其细致,还以为泡过浴桶总得大半个时辰才来的。她还愣着,海桐已拖住她一溜烟的往外跑。
  李玙掸了掸前襟,挑剔地看着铃兰方才坐的矮凳子,犹豫坐不坐。
  杜若从被子里探头出来,一眼瞄见他的顾虑,探手扯了块自己的手帕子丢过去,却指着三步开外。
  “殿下今日骑马打球,必定劳动筋骨了,坐矮地方不舒坦,腿伸不直,倒不妨去那边高椅子上坐着。”
  李玙撩起眼皮直勾勾盯着她颈间那一缕乱发,柔顺地覆在白腻的肌肤上。
  他不由得有些心旌摇曳。
  女人的发质相差甚远,有的粗硬,性子也野,有的细软,多半爱哭。他从未见过杜若浴后松软轻快的样子,不禁浮想联翩,猜测发丝上是否带着幽香。看了片刻,杜若才后知后觉地红着脸往下缩了缩。
  李玙挪开眼神,在矮墩子上铺好手帕子坐定。
  “思晦怎么扯进来了?”
  自家幼弟的名姓从来没向他提起过的,杜若心念如电转,索性伸手出来胡乱绾了头发,寝衣的衣袖宽大,直褪到肘部以上,露出两条白的发亮的胳膊。
  这回换做李玙不自在了,后颈处似有小兽徐徐呼吸,惹得他痒痒的。他咳嗽着站起来,侧身说话。
  “问你话呢。”
  杜若趁着这个空档把衣裳理好,多披了一件藕荷色外裳,将两只袖子扯过来打了个结挡在胸前,背靠着围栏坐起来。
  “妾求了王妃的示下,接思晦进府里来做大郎的伴读。”
  “嗯?”
  李玙倏然一惊,猛地扭头上下打量杜若。
  嫩生生的小姑娘,五官生的再浓丽娇艳,在这种‘坦诚相见’的场合,竟然丝毫不忸怩,反而带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气。
  ——她是真不知道自己有多诱人吗?
  “为什么?”
  “殿下不明白?王妃与孺人势不两立,把妾当做磨心日日磋磨。”
  杜若多日没见到他,自诩没白浪费时日,独个人就盘算着主意收服了英芙,打消了她为六郎请封的念头,为李玙立下大功,得意的不行,只恨这府里没人能明白。好容易见了他,按捺不住就喜滋滋地要讨赏,话还没说,脸上已经带出来了,嘟着嘴,口气颇有些娇嗔。
  “二娘这便扛不住了?”
  李玙呵呵一笑,伸手脱了鸟皮靴,方才走得急,连足衣还未穿上,光脚踩着硬鞋底,一路硌得脚痛。这脚一放松,腿再憋屈着就难受了。
  他左右望了望,那高凳子实在离得远,可是也没有妾侍躺在榻上,他身为亲王反而跪坐在地上的道理啊。
  稍一迟疑,他便噙着笑意起身走了半步,凑在榻前,虎视眈眈地俯身看杜若。
  杜若吓了一跳。
  李玙个子本来就高,纵是弯着腰,还是挡住了身后一人高的青铜九枝飞鸟灯,把她笼罩在暧昧不明的昏暗里。
  她想反对,可是话还没出口,李玙已盛气凌人的瞪过来,意思分明是‘房是老子的房,床是老子的床,老子爱如何便如何’。
  杜若何等乖觉,向来只有智取没有硬扛,只得闭了嘴。
  李玙满意地一屁股坐在榻上。
  “这么说,二娘子还是嫌宠妾威风不够大啊?容易,待会儿本王就传话出去,说杜娘子嘴里泛酸,难受的很,先免了晨昏定省,也不准旁人再胡乱推荐大夫来。”
  他总是要拿内帷之事来胡乱掰扯,仿佛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撇不清的干系似的,杜若气的牙痒。李玙浓墨画就的好眉眼闪着不怀好意的贼光,惹得她越发五爪挠心的烦乱,一时没忍住,便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里头的小算盘都倒了出来。
  “殿下把妾戳在王妃眼窝子里,王妃睁眼一日便恼恨妾一日,妾在这府里已无立锥之地。张孺人不与殿下一条心,处处针对王妃,思晦如能替王妃笼络住大郎自然最好,即便不能,在大郎身边安排下旁人,也省的他单受孺人一人挑唆,反与殿下离心。”
  李玙怔了怔,沉默地垂下眼眸。
  两人近在咫尺,杜若被他英朗逼人的气焰撩拨得心口荡漾,目光不得已往下躲开两寸,这更不得了,竟瞧见衣襟翻开处成年男子紧实的胸膛。她忙不迭扭开脸,暗道古人诚不我欺,果然是方寸之间气象万千呢。
  李玙的心事翻腾得更复杂些。
  素来知道她是有些心机的,待自己也未必有多诚恳,不过背后没人指点,竟能在短短数月之内看清忠王府明面儿上的矛盾,他还是有些惊讶。
  李玙摸着下巴看她,眼神含着深意。
  既然看到了第一步,难道她不明白英芙与秋微的背后分别是什么吗?尤其是韦家,韦坚自兖州返京,朝堂内外打出多么大的阵仗,所图分明远不止于长安令。
  倘若明白,还敢直不楞登点出‘张孺人不与殿下一条心’的话,说的就像她一门心思为他好似的,是试探么?
  倘若不明白,就把千斤重的话含在嘴里随口说出来,这丫头性子也太没轻没重了。
  李玙敛住袍子闷声坐着。
  杜若偷眼打量,不明白方才柔软旖旎的气氛为何忽然变成直转急下了,见他凝着眉似在权衡利弊,她忙又加上一句。
  “殿下在外头行走,步步都要当心,家里千万不能添了乱处。”
  李玙越发犹疑,半晌终于拿定主意,慢吞吞道,“二娘子好算计。借着本王与王妃这一点子嫌隙,这就一里一里的爬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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