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路青山外,三

  姜氏放下金鱼袋。
  “那此物就请六娘归还原主。六郎封爵之事, 到此为止,不可再提起一个字。”
  英芙垂着眼,明白此乃韦坚与李玙共同议定之事, 心悦诚服地应声。青芙双眼微眯, 长长的睫毛在未经修饰的苍白面色上投下一对鸦青的弧线。
  “还有件事我要问你。”
  姜氏眸色深沉,定定望着英芙,“宫闱局传言杨子佩貌若无盐, 所以忠王不肯纳之为妾, 寿王更不肯册之为妃, 惠妃又非要杨家女,所以杨家临时起意寻了个绝色女子叙入族谱?”
  “这话传了有一阵子,其实都是没影的事儿。那日我便在郯王府中, 那个杨玉着实美艳无匹。我瞧着, 多半是寿王取中杨玉,惠妃又想求个‘杨’字, 两好并作一好吧?可怜子佩白做了炮灰。前日兴兴头头的, 如今恐怕没脸来见我了。”
  英芙诧异地问, “这些内宫流言,二嫂从何得知?”
  姜氏把手指点在她额头上。
  “我们做外臣的, 深恐遭了小人手段,都要在兴庆宫里收买几个侍卫、宫女。不敢打听贵人秘事,只收集些传闻而已。此节圣人心中有数, 并不以为意。”
  英芙如醍醐灌顶一般清醒过来。
  长安城里的内眷、宫嫔和贵妇, 多是隐藏了锋芒的。
  如果二嫂真如表面上一般温驯无害,如何能在际遇极低处嫁了二哥, 成为韦氏郎官房的掌舵人?
  英芙叹服于姜氏举重若轻, 也羞恼自己太流于痕迹。
  姜氏和颜悦色地道, “这些话若是从你府里传出来的,足见你治家不严。”
  雨浓插口,“这必是小路子挨了打,心头不忿,在宫闱局胡说八道。”
  姜氏一道尖锐的目光钉向雨浓,虽未明言,却隐隐露出厌弃神色。
  “我还听说,杜氏头天入府,便被你下了脸面,撂在院子外头苦等几个时辰?”
  雨浓忙垂头道,“那是奴婢一时办岔了,不关王妃的事。”
  姜氏不理她,只板起面孔训斥英芙。
  “奴婢们行差踏错,世人都会记在你的头上。不光外人这样想,王爷更会这样想。这丫头向王爷辩解,便是你俩一唱一和,拿他当傻子。”
  英芙语塞。
  “从前在女学,谁不夸你大方,怎么嫁了人,做事反而毛手毛脚全无章法?”
  长嫂如母,青芙出嫁后忙于操持薛王府儿女琐事,教导英芙的时候少,姜氏却是看着英芙长大的,说话分量大不相同。
  她语气严厉,英芙不由挺直了肩背,仿佛学中犯错,已预备承受师长的责备,再细想这两个月种种,也自恨失了分寸,懊恼得轻轻咬住下唇。
  “你与杜氏年少相识,又是表姐妹。杜氏来寻你,为何不将她收为己用?”
  英芙一怔。
  “你有孕在身,别说王府里,就算咱们家,也该将房里婢女献给郎主。你身边现放着七八个美婢,本就是预备下的。这些道理,便是我不曾教你,女学里必然讲过。做主母的,不妒不怨,既是本分,也是夫妻相处之道,是你的手段。如果你一早已经收服了王爷心尖儿上的人,今日还需暗自揣测他到底有没有尽力为六郎奔走吗?”
  满室寂静,唯有风吹过房后斑竹带起沙沙的声响,仿似一阵淋漓尽致的急雨。博山炉里焚着李玙喜爱的沉水香,炉烟寂寂,淡淡萦绕。
  “须知疑心生暗鬼。夫妻之间最忌讳你猜疑我,我防备你。你若不能与王爷心意相通,他自然要去别处寻个知己。那时候你再想插进去可就难得很了。”
  姜氏的目光深邃而柔和,静静看了她片刻。
  “你不肯收用杜氏,是因为对王爷尚存有恋慕之心,不肯亲手将美人递到他手上,是吗?”
  与李玙僵持了那么久,终于被人一语戳破心事,英芙大感窘迫,顿时面红耳赤,情不自禁两手捂住了面庞,耳垂上蓝色琉璃坠子水珠般摇晃。
  姜氏目光扫过雨浓,见她低眉顺目,嘴角却藏着一丝掩盖不住的愤恨。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
  “王爷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到底卖相好看,英俊勇武,非寻常儿郎可比,你是正妻,为何不能真心恋慕于他?”
  英芙羞得红了脸,却并没有否认,只声音低如蚊讷,“二嫂怀着兰亭时,也曾将婢女献给二哥么?”
  姜氏忍着笑,眼神俏皮的抛向屋外。
  “贤妻良母的样子我当然装了,可是你二哥坚决推拒啊。”
  “——啊?”
  英芙大感意外,她还以为姜氏铺垫良久,是要劝她‘忍得’、‘容得’,做个贤名远播的贤惠娘子,不意她竟落脚在这上头。英芙张口结舌一副呆样,全然不似平日端庄,惹得年轻新寡的青芙捂嘴笑出来。
  姜氏点到即止,起身拉着青芙往外走。
  “嗣薛王才七岁,恐怕在前头要被兄弟们骗着喝酒。咱们去看看。”
  青芙假意嗔道,“哎呀,就是呢。”
  两人几步迈到院中,英芙急的跟出来,姜氏回身抿一抿鬓发,微一蜷指,笑嘻嘻地提点她。
  “封号是虚的,王爷心里头才是实的,你可明白了?”
  英芙幡然醒悟,连连顿足,夫妻私情不好尽诉,只得回身道,“前头热,风骤,你打了伞送王妃和夫人去。”
  姜氏又看了一眼雨浓,徐徐道,“我记得这丫头比你还大一岁,也当指个人家配出去,生了孩子再回来,别叫外头人说你耽误了她的青春。”
  雨浓两腿一软,急欲辩白,英芙已踏前挡了她。
  “二嫂说的是,只是六郎还小,手忙脚乱的,过一阵就办。”
  姜氏明眸微睐,不再说什么,自走了出去。
  两位命妇身后跟着窸窸窣窣七八个侍女,英芙靠在雨浓臂膀上低声道,“往后你可改了吧,别做出头鸟,惹得人人都盯着你。”
  雨浓鼻子一酸。
  “奴婢做事是笨,不及夫人手段高妙,她总想将奴婢摘开去,从前给你挑陪嫁侍女,她也嫌奴婢。”
  英芙反手握紧了雨浓,“你放心,有我在一日,就有你。”
  晚间宴席热闹,除了诸位王妃及薛王妃、姜氏等近亲,连妾侍们也一并到场。大家分宾主做了,李玙与英芙在上首,往下数按品级排列,妾侍们打横坐在席尾。
  入席前,妾侍们有自知之明,都聚在院外,不去贵人堆里凑热闹。
  杜若留神观察,张孺人大约二十一二岁年纪,穿的紫金百凤衫,杏黄色蝙蝠漏云金缕裙,肤色白皙,身材修长,一双斜飞的丹凤眼配着又浓又直的眉毛,显得颇有主见,只是神色恹恹的,有些清高矜持懒怠多言的样子,寂寂然靠墙站着。
  杜若走去向她行礼,张孺人将眼角一瞥,全然不曾认真扫过,已侧身向侍女吩咐“杜娘子美貌,明日替我封一封银子去”。
  杜若忙道谢,她却神色肃然,挑着眉问,“那几个丫头杜娘子用着可顺手?”
  杜若低眉婉转一笑。
  “崔长史挑的人自然都是好的。”
  “可是我听说她们几个连内室都进不去,只做些洒扫之事。怎么,杜娘子怕我挑的人近身服侍,夺了王爷的恩宠去吗?”张孺人目光灼灼盯着她问。
  杜若不意张孺人竟是这么个党同伐异的性子,寻常推诿拖赖混不过去,只得收了满脸客气笑意,正色道,“原来孺人赏赐婢女有如此用意,妾今日方知。孺人放心,妾必将几位妹妹推举给王爷。”
  张孺人讶然,面上腾地染起红云,侧身唾道,“果然是个狐媚子。”
  杜若笑道,“狐媚二字当不起,举荐内宠原本是王妃分内事。不过孺人已将妹妹们送来乐水居,妾只得越俎代庖。”
  趁着张孺人无言以对之时,杜若忙挂着疏离客气的笑容退开几步。
  铃兰傍着她缓行,低声道,“奴婢说的可真?张孺人的面儿不见也罢,一见便是这些酸话。”
  “她见人便赏银子?”
  “可不是。”
  铃兰带了几分不屑,“王爷添一位妾侍,她便赏一份,钱多着呢。可她这般痴心,王爷待她也不过尔尔。”
  “那从前得宠的妾侍,张孺人可曾额外塞些宫女?”
  铃兰莫名其妙撩了她一眼,赔笑道,“不是奴婢胡乱说嘴,这府里从前不曾有特别得宠的妾侍,王爷的性子您慢慢就明白了,凭是什么吃食、衣料、玩物,乃至妾侍们,都没特别喜爱的。”
  杜若听得意外,偏其他妾侍们过来见礼,扰扰攘攘,也无暇细问。
  铃兰一一介绍,有林氏、吴氏、王氏、关氏、刘氏等十数人,环肥燕瘦,莺莺燕燕,长者二十六七,年轻的十五六。大家彼此见礼,杜若腰都酸了,才见完。
  铃兰忍不住笑道,“杜娘子记得了几人?”
  杜若凝神细想,摇头道,“往后若在这府里对面相见,大约只认得出大郎的生母,是林氏?”
  铃兰纠正她。
  “是吴氏,吴氏还生了二娘子,那日杜娘子去明月院向王妃问安,曾见过二娘子的。”
  “王爷当真风流自赏。”杜若苦笑。
  铃兰眼神一闪,却不接口。
  一时散席,杜若因多喝了两口,便叫人在廊下摆了一张摇椅,自摇着扇子赏月,待酒意泛上来,脸颊滚滚的烫,身上也软绵绵的,支手歪了一会儿,抬头见天上朗月如钩,高高悬在黑蓝丝绒底般的夜空上,明亮皎洁,映得裙上比目玉佩莹莹温润。
  她兴之所至,随口吟哦,“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铃兰侍立一旁抿唇笑,“比目是成双之鱼呢。彼时王爷叫奴婢挑好首饰送去娘子府上,特意点明了要这块玉佩。”
  杜若不好意思地侧开脸,发间珠钗垂下细碎的银线流苏,贴着滚热的脸颊,十分冰凉惬意。宫人们都去后排房歇下了,唯有院门口还守着两个人。因为杜若年轻面嫩,不曾约束,那两人低声私聊,夹杂笑意连连,低沉犹如虫鸣。
  “各王府都有这么多服侍人么?”
  铃兰掩嘴轻笑。
  “通房妾侍之流,独咱们王府里最多。方才娘子所见,除了张孺人,从前都是宫人,或是歌姬,舞姬。咱们王爷宅心仁厚,不论诸女来处,但凡有一夕之幸,便都从京兆府走了一趟手续,将之‘放良’后纳为妾侍,养在府里,分院子单住。再者,从前府里没有主母,独张孺人掌事,她虽然言语刻薄,却是个慈心善意的,不曾为难这些人,待孩子们也尽心尽力。”
  杜若回想她看自己的神色又惊艳又羡慕,却并无怨愤,不禁有些好奇。张孺人恃恩出嫁,无宠无怨,如果不是痴心一片,便是冷心冷意,不以李玙为意了。
  “其他王府里呢?”
  “譬如郯王府里,王妃凶蛮善妒,偶然郯王宠幸了哪个宫人,便被她一顿打骂,甚至于划伤面容,撵回宫闱局去,故而郯王膝下只有王妃及她房中所出子女,两夫妻日常吵吵闹闹,偶尔大打出手。”
  杜若听得稀奇,“郯王妃竟这般行事。”
  “又譬如鄂王府里,王妃新嫁娘,颇能辖制鄂王,兄弟们赠送的美人,鄂王看都不敢多看一眼,马上转手送出。”
  杜若笑着睇她一眼。
  “原来如此。铃兰姐姐在忠王府里掌事,又是王爷心腹,从前宫中姐妹们定然羡慕的紧。”
  铃兰一怔,忙躬身道,“奴婢当不起娘子玩笑。”
  杜若伸手召了她起来。
  “都说了我们是一样的人,唯王爷心意是从罢了。多谢你细细说与我知道。依你所说,府里妾侍,竟无一个官家出身了?”
  “是,若论娘家身份,娘子较王妃与张孺人是略低些,可是比较她们,已经高高在上了。”
  杜若听了暗自点头,淡淡道,“这么算起来,我若想要剩下那个孺人之位,唯有紧紧捉住王妃了。”
  铃兰微微一愣,迟疑道,“照,照奴婢所想,娘子恐怕在王爷面前说话分量更足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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