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此山中,二
房里, 英芙垂眼看着仍然站着的杜若,冷冰冰地问.
“杜氏来的好早。这规矩本是约束孩子们的,你怎么也来了?”
铃兰见几个妾侍都不曾露面, 唯有杜若应约而来, 心知又着了雨浓的摆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都是奴婢听岔了雨浓姐姐的意思。”
杜若忙笑道,“不关铃兰和雨浓姐姐的事。是妾想着王妃孕中辛苦, 想来陪陪, 不妨来早了, 倒扰了王妃休息。”
雨浓诧异,铃兰感激的瞟了杜若一眼。
雨浓冷笑,“杜娘子一向体贴下人们, 奴婢还记得上回您来王府, 特意讨了茧袄给车夫穿。”
杜若充耳不闻,只笑盈盈看着英芙。
英芙漫不经心拨弄着手里的茶盏, 半晌方才酸溜溜地挤出两句话。
“杜氏要个规矩章程?好。往后就逢六的早上来我这儿坐坐, 不是我不想留你。过几日王爷回来, 想必你忙。”
这话说的露骨,房中几个丫鬟面孔都烧起来。
难为杜若, 眨了眨眼,反而笑起来。
“这府里细论起来,什么不是王妃的?咱们只不过是借来住住, 用用罢了。花儿啊草的, 今年开的再灿烂,明年也不定还能不能生发新枝。妾忙还是不忙, 都在王妃一句话而已。”
她一味忍让, 英芙也发作不得, 只得端起牛乳喝了两口,让她去了。
雨浓撵了旁人出去,自己掩了房门返回来。
“你还说我胡乱吃醋,你看看你。”
英芙只不吭声。
“我知道,王爷不在,你还沉得住气。既已有了归期,你就——”
英芙本就急躁,听她说中心事,心里一急,额头上立刻渗出细密的汗珠,随手便拈了半臂去擦。
雨浓忙拿了自己的帕子抹在她额头上轻轻拂拭。
“好好好,我不说就是了,你急什么?我倒要看看这位爷回来第一晚,是去找杜娘子,还是来看你肚子里的嫡子。”
英芙不耐烦的吐着气。
“偏是我身子沉重出不得门,不然真想去庙里走走,烧两炷香,静静心。”
雨浓心头一动,“不如奴婢叫人去向薛王妃说一声,请她来?”
英芙摇头。
“阿姐新寡,不耐烦出门应酬,崔长史又啰嗦,难免说些不中听的惹阿姐恼怒。要请阿姐,还不如直接请了含光法师来。”
崔长史便是宫闱局派驻忠王府的掌事大太监,一向独断,又是跟着张孺人出宫来做长史的,待英芙常常失了尊奉。
雨浓厌恶地皱起眉头。
“也不知道那含光法师给薛王妃施了什么咒语,薛王妃就像离不得他似的,走到哪儿跟到哪儿,像什么样子!法师又不是她一个人的,她竟要包圆了去。奴婢听人说,也不止咱们家,任是谁家去请法师,她都拦着不让法师离开薛王府。”
英芙慢慢坐直身子,抚平鬓角。
“她是王妃,也是我的长姐,出嫁前一手教养我长大,怎会害我?薛王与她虽是老夫少妻,却感情甚笃。去岁薛王急病去了,走得突然,阿姐伤心欲绝,全靠法师陪着,方才断了殉葬念头。这个节骨眼儿上,她格外依赖法师也是有的。”
“可是奴婢瞧法师很愿意来咱们府上呢。”
英芙站起身,伸手让雨浓扶住,在屋里来回踱步。
“我这一阵也不知道怎么的,总是心烦意乱。”
雨浓深知英芙性情刚硬,不愿承认忌惮杜若,连忙道,“月份大了,自然难受些。张院判不是说了吗,你这一胎安稳的很,只早晚多动弹动弹就好了。”
英芙凝望窗纱外光明灿烂的阳光,理了理腰上挂的金线流苏,语气平静下来。
“叫上风骤,咱们去院子里。”
杜若扶着铃兰的手慢慢往回走,想起方才那个丫鬟的话,因问道,“几位王爷都是一同开蒙读书的吗?”
“郯王、太子、咱们王爷,还有鄂王、光王,年岁差不多,从前在宫里各有母妃教养,后来太子十岁开蒙,便顺带把兄弟们都带上了。”
杜若愕然。
本朝官学有限,只有国子监、太学和四门学寥寥三家,都在长安,分别招考不同等级官员的子弟。除此之外,地方上的世家豪族或能私开族学,受益者同样有限。
圣人忧虑国朝教育水准,开元二十一年时明令允许百姓任立私学,其后更要求天下州县,每乡之内设置至少一间学堂,乡民自行聘请教师教授学生。这种乡间学堂通常五岁或是七岁开蒙。
至于京中高门教养儿郎,通常四岁甚至三岁即已开蒙,读书习字、骑马驾车、射猎礼乐、书法数术,全套操练起来,学到十来岁才能小有所成,然后才好去考官学,补斋郎,候选官员。
太子身为储君,竟然十岁才开蒙,郯王排行大,耽误更多,那就比韦家的女孩子们,甚至乡间农夫之子,识字还晚了。
这般教养,往后要如何管理国家?
她不由问道,“太子年长咱们王爷多少岁?”
铃兰恭谨地欠欠身子。
“郯王与太子同年,如今刚满三十,比咱们王爷大五岁。”
她顿一顿,骄傲地把头一扬。
“咱们王爷在诸皇子中最是聪慧,师傅们时常夸赞的。”
杜若顺口问,“那王爷自然极得圣人的宠爱了。”
铃兰不敢扯谎,语气微滞片刻,迅速接下去,“圣人最喜爱的自然是如今的太子。”
“哦。”
杜若浑不在意地俯身向花圃中摘了一朵玉色芍药把玩。
王府花园比外头寻常地方不同,多的是百年古木,花木扶疏,假山嶙峋,浓荫翠华欲滴。这时节晚春将尽,翠色匝地,辛夷已有颓唐之势,深紫花芯卷了浓黑的一点,像是一颗烧尽的香丸。
杜若看了一回花,见两个轿夫抬着肩舆跟在后头亦步亦趋,便问。
“何不叫他们回去歇着?”
“王爷说府里地势起伏,娘子去哪儿,就叫他们跟着,随时累了好坐。昨日方婆子领着娘子走了半天山路,奴婢深恐把娘子走乏了。”
“王府虽大,我毕竟年轻,走走无妨。这样跟着岂非太张扬?”
铃兰语塞,半晌低声。
“其实奴婢也觉得犯不着,可是王爷离府前专门吩咐下来,叫这两个人只管跟牢了娘子,时时预备着伺候的。先前未见到娘子,奴婢还以为娘子体弱,经不得劳累。”
说到此节,铃兰面色一滞,撩起眼皮紧张的看着杜若。
天色阴晴不定,太阳钻进云里,留下一片稀薄的阴影。
杜若并不催促,脸上挂着清淡的笑容,随意摇着倭角方形兰花缂丝扇子。时气还早,并无炎热之感,执扇不为清凉只求驱散飞虫,珍珠、白玉与金珠交错串了长长的扇坠,彼此碰撞的叮当作响。
铃兰左思右想,嗫喏着说不出话。
杜若瞟了她一眼,换过肃穆神色,冷冷道,“妾与你身份相似,前途系于王爷一身,自然他想妾往左,妾就往左,他想妾往右,妾就往右。”
铃兰神色越发惊疑不定,想要开口解释,却被她冷清的目光逼得说不出来。
“不过。”
杜若缓缓道,“要做个好奴婢,单会听郎主嘴上吩咐是不够的,还要时时揣摩郎主心意,做他尚未说出口的事。”
铃兰惊讶的望着她,小声道,“奴婢不懂。”
杜若看也不看她,自顾抬眼瞧几步外一蓬硕大的玉色杜鹃。
“王爷想妾在府里张扬放肆,惹人注目,只管吩咐就是,何必叫你与长生诸多安排,事倍功半。”
铃兰听出她动了气,双手绞着衣带。
“许是王爷太过紧张娘子,故而处处宽纵,生怕娘子受了委屈。”
杜若冷笑一声。
“他应当择个你这样面嫩心软的女郎入府,便能如愿。可惜,择错了人。”
转眼便到了端午节。
帝国各处敬献给朝廷的贡品,大多分元日、端午、冬至、诞圣四时上贡。朝廷给大臣、勋贵们的大量赏赐也都从其中分派。
因而端午节是官定重大节日,按例要举行盛大宴会,圣人做东,招待在京的藩国国王、外国使节、三品以上高官,以及各家勋贵、近臣。至于内廷之中,则是惠妃举办的连绵无尽的歌舞宴乐。
早起英芙便扶着肚子勉强坐下,由着雨浓按品梳妆。因在孕中皮肤格外饱满润泽,便免了铅粉、胭脂等事,但描眉还是要的。
雨浓从抽屉中取出西域传过来的青雀头黛,在石砚上磨碾,片刻便得了一小撮粉末,再注入清水调和成墨汁一般浓稠。这种画眉石画出来的眉毛清晰鲜艳,这几年风行内廷,如今已流传到街市上了。
见她懒懒的,雨浓有意寻些闲话来说。
“每年端午节圣人都要赏赐铜镜,京中各勋贵人家最多一两块罢了,独咱们家,王爷能得一块,十六王能得一块,小王爷还能得一块,最是威风。”
英芙自顾自扣着一方宝嵌梅花镜左右照看。
那镜框才两指余宽,满布金珠,以金片围圈出五瓣梅花形状,花芯内错镶玛瑙、粉碧玺与绿松,璀璨闪烁,极尽华丽之能事。
“阿璘没几日就搬走了,还提他做什么?不过你还算漏了,二哥也能得一块。”
雨浓听了大喜。
“早上薛王妃使人送信说的就是这事儿?可是二郎官是边关郡守,轻易不得离职入京的。”
英芙嗯了一声,抿着唇对镜仔细检查妆容,自觉万无一失,方才笑着点头。
“二哥就快回来了!我都三年多没见过二哥了。阿姐说我月份大,叫我别动弹,她和二嫂约好了一块儿来看我。”
“这感情好。免得回去还得看见十六娘。”
提起鄂王妃,英芙也是不耐烦,嘴里嗤了一声。
待她梳起高髻,预备换素纱单衣时,风骤转进来道,“飞仙殿才打发人来说,今日娘娘不舒坦,免了各王府宫眷入宫宴饮。”
雨浓便问。
“欸?昨儿不是还好好儿的,叫人送了荔枝来。”
“那小黄门着急忙慌的,丢下这话就跑了,我也没来得及细问。”
一时长生也到了明月馆,立在门边躬身回话。
“王爷昨儿进城,陪着十六爷去看永王府工程,说是都齐备了,不日就能搬。原本今天端午,两位王爷一早预备入宫觐见,不想方才在宫门外听见人说,飞仙殿的宴饮取消了,所以王爷特叫奴婢转来告诉王妃一声儿。”
原来李玙已经回到长安,竟不曾回府一趟,就在外头歇了。更可气因为抢了杜若来,她夹在中间受了永王冷语,他们兄弟俩倒是若无其事,又亲热起来。
英芙动了气,扭过脸去不言语。
雨浓办事极有章程,笑向长生解释。
“王妃早起有些儿不舒坦,既然宫中无事,恰好在家歇歇。”待长生行了礼退下,才全副精神照看英芙。
英芙已气得直哆嗦,拔下累丝金凤摔在桌上,那累丝勾着几缕青丝,生拽下来,扯的她头皮刺痛。
房中安静,栀子花的香气里夹杂着一丝薄荷脑油微苦清凉的气味。雨浓搓热了手在掌心化开一坨脑油,轻轻摁着英芙的太阳穴。
“这气什么?分明也没把杜二娘放在心上了。你是即将临盆,那边可是簇新的新人儿,还没见着面呢。”
这个‘也’字就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