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不知事,二

  再说长宁公主府里, 自打得了册立寿王妃的消息,阖府兴高采烈,虽然未得圣旨不敢明言, 究竟按捺不住, 悄悄与相熟的几家亲眷都递了消息。
  过了十来天,恰好是太夫人的生辰,自然大摆筵席, 郡公杨慎矜本人虽未到, 他妻儿媳妇站了一排, 又有杨慎矜的胞弟杨慎名一家子,并太夫人娘家崔氏等等,都来庆贺, 热闹非凡。
  正在歌舞宴乐, 觥筹交错之间,忽有门子忙忙进来, 至席前报说。
  “有飞仙殿掌事太监牛郎官来传惠妃口谕。”
  唬的杨慎交一干人等不知何等大事, 先叫止了舞乐, 撤去酒席,摆了香案。杨慎怡、杨慎交、杨洄三人有品级, 加上长宁与咸宜两位公主,都换了礼服开启中门跪迎。
  等了许久不至,诸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忽见牛贵儿骑马而至, 前后左右许多內侍跟从, 呼啦啦一大群人长驱直入冲进府邸,女眷忙着避讳。牛贵儿也不曾负诏捧敕, 只做看不见人, 至檐前方才下马, 内侍们将上房团团围住,不许人走动。
  牛贵儿满面笑容走到厅上,南面而立,口说。
  “特旨,立刻宣杨氏太夫人入宫,往飞仙殿觐见惠妃。”说毕,掩了笑意,也不喝茶,便拍马而去。
  太夫人等诸女眷亲戚等在后堂,不住的叫小丫鬟到前头打听消息。
  郡公夫人毕竟稳重,携了太夫人手道,“二婶莫急。二婶与惠妃娘娘打不断的血亲,说不定就是要发册立子佩的旨意呢。”
  太夫人满心惶惶,两眼望着门外。
  “但愿菩萨保佑。”
  半晌杨洄大踏步走进来,传了牛贵儿话。太夫人听得没头没脑,她日常出入飞仙殿也多,从未劳动过太监传旨,也不知是何兆头,只得忙卸妆更衣入宫。
  太夫人一走,长宁等人更是失了主心骨,只管团团乱转。
  郡公夫人见状,便带了家眷告辞而去。杨慎怡不忍就走,带着子衿坐等。咸宜见诸人眼巴巴望着自己,只得殷殷劝慰。
  如此苦等两个时辰,忽见几个管事气喘吁吁跑进来报喜。
  “太夫人叫带了三爷进宫谢恩。”
  长宁正心神不宁,听得此言,身形晃了晃。
  子佩急忙问,“叫三叔进宫?可有听错?”
  管事回禀。
  “小的们只在金明门外伺候,里头的事儿一概不知。太夫人进去两炷香时候,未见出来,后来还是牛太监出来道喜,说咱们家三爷认的连宗亲戚被册为寿王正妃。小的们不认得是哪家亲戚,不敢就走,后来太夫人出来也如此吩咐。如今太夫人又往龙池殿去了,叫奴婢们速来请了三爷入宫。”
  子佩听得心胆俱裂,难以自控,尖声叫道,“你说什么?!”
  管事的唬了一跳,猛然缩脖子,头上浅灰包头帽滚到地上,他才要捡,忽然看见子佩满面怒色伸掌向他脸上抡来。
  “诶!”
  长宁眼明手快一步上前格开她的巴掌,不料子佩怒火勃发势不可挡,竟径直又挥左手。那管事的哪敢反抗,眼睁睁看着巴掌打来,只得闭了眼生生受她这掌。
  不想,子佩的手却在空中被人一把用力抓住再动弹不得。
  长宁紧张地往子佩身后看,见是威风凛凛的咸宜,由衷地松了口气,厉声呵斥子佩。
  “还不向你嫂子行礼?如今宫里正等着杨家回话,你可不能胡闹。”
  咸宜毕竟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公主,积威深厚,子佩不敢肆意发泄,气咻咻甩开咸宜,勉勉强强屈半膝行了个不规不矩的礼。
  咸宜哪里会与她计较这些个小事,忙和长宁两人左右一夹,提着子佩退回房里,迎头恰碰见子衿走出来。
  杨子矜与子佩是嫡嫡亲的堂兄妹,生的有些许相像,都描得极细极高拱眉,头发光溜水滑扎在脑后,细长的单眼皮,眉眼间距较旁人宽出许多,再配上清冽的薄唇。这副五官,搁在子佩脸上,是骄横傲气,搁在身量较矮皮色细白的子衿脸上,就是孤清矜持。
  子佩扭着劲儿不从,拧头往后望,长宁又急又痛,脸上已有了泪花。
  杨子衿瞧这场面,也知道宫里传来的不是册封子佩的消息。
  她比子佩大两岁,小时候两人虽不和睦,究竟一家子姐妹,如何忍心见她这幅模样。
  她皱了皱眉,从咸宜手上接过妹子,低声训斥道,“好了!”
  子佩满腹委屈,一头撞在子衿怀里大声哭闹。
  “那小贱人竟敢从我手上抢——”
  杨子矜最知书识礼人物,立时截断她道,“书是白给你念了,嘴里说些什么。”
  她性子稳重,在子佩眼里自有分量,子佩住了脚,扭头看着咸宜,“嫂子可知道此事?”
  咸宜摇了摇头,喃喃道,“我前日入宫还听阿娘说,婆母宠爱你,必定陪送隆重,叫宫闱局破例预备聘礼,切不可让杨家吃亏。”
  子佩一双眼直恨得要滴出血来。
  她生的早,是中宗第一个孙辈女孩儿,自幼得脸,大明宫里就差没横着走,两三岁时站在玄武门上往下看,密密麻麻黑压压的城门护军,对着她磕头下跪,那吼声连山鸟都惊飞了。
  韦后死后,她随爷娘出京,少小不知事,倒觉得京外风景好玩。待得重回京城,已有十一二岁。祖母将姐妹俩送进韦氏女学。她听得人家说韦氏与杨氏都是后族,出过许多嫔妃,心里自然有些期望。
  子矜是个读死书的呆子,朝廷若让女人做官,她必得头悬梁锥刺股去考明经科,能有什么出息。子佩的心事不愿与子衿讲,阿娘也不大赞同,倒是太夫人时常一句半句的提着,要叫她‘光宗耀祖’。
  她得了太夫人暗助,又见兄长顺利尚了咸宜,便以为做定了诸位表兄的正室。若说年貌相当,自然是排行十六的永王李璘或排行十八的寿王李瑁,最最相宜。
  李璘生母死得早,上头没有婆婆,性子又是最温柔可亲的,身边一个妾侍都还没有,是京中许多高门贵女的肖想对象。
  至于李瑁,子佩早在咸宜的婚礼上见过,斯文俊朗,面如冠玉,谁家女孩儿不心动,而且惠妃宠冠六宫,又与杨家亲近,更是极好的。
  可是等了又等,太夫人竟叫她去待选妾侍。
  子佩心里恼怒,又不敢惹太夫人生气,勉强在诸王面前露了面,没想到转脸惠妃便愿意下聘。
  这十来天是她一生人最开心的日子,想到寿王温柔性情,又有圣宠庇佑,做他的正妃,岂不是比做皇帝女儿还好。
  大好的前程,难道就生生断送在那‘假杨’手上?
  她不服!
  子衿接了子佩过去喁喁劝慰,咸宜乐的脱手,沉着脸只管盯住那管事的。
  “你再想想,是太夫人要见三爷,还是宫里中贵人、宫女传的话,要见三爷?”
  管事眨眨眼,方才明白过来,噗通一声跪下,边叩头边道。
  “是奴婢糊涂,太夫人往龙池殿去了,牛太监跟着补了一句,叫奴婢家来请三爷。”
  咸宜闻言也不看他,径自揣度。
  原来方才咸宜听到‘三爷’二字已起了疑心。
  杨家三郎连纨绔子弟都算不上,不过是条癞皮狗。去岁他伪造族谱与人连宗,被郡公捆了丢回长宁公主府,气的太夫人开祠堂打了一百杖,听闻伤的不轻,已有三四个月不曾露面。
  若说谁能让雀奴说动惠妃不册立子佩,那唯有杨玉有这个本事了。难不成杨玉就是借着杨家三郎的名义进了杨氏族谱?
  思及此处,咸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惠妃怎么做出这等糊涂事?!
  郡公不询私情,请动家法打了杨三郎的事儿,满长安城传为笑谈。而且,杨家孙辈总共两个嫡出女儿,子衿与子佩正当婚龄,都是有名的高门贵女,多少人家上门说亲,这会子生生添出一个杨玉,总不能说是杨三郎在外头生的吧。
  就算她真是杨三郎的私生女,也不可能越过子衿、子佩的次序去做亲王正妃。
  明眼人两下里一琢磨,立刻就能想到‘杨玉冒籍’乃是雀奴甚至惠妃的授意。这便是打着李家宗室的招牌把天下世家的脸面都明晃晃踩在脚下践踏了。
  咸宜心里一阵阵发冷,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惠妃偏疼雀奴竟至于此。
  这几年,为着立后之事,圣人和满朝文武争端不断,惠妃饱受‘妖媚祸国’的指责。雀奴册妃一事演变至此,其中固然有杨家的曲意逢迎,然而在其他世家看来,何尝不是宗室仗势欺人?
  为一个杨玉而已,何必把这样黑锅背在身上,雀奴这个储位还想不想要了?
  咸宜越想越是恼怒。
  如此看来,阿娘为他谋算许久,局中人根本不以为意,偏阿娘还一片痴心。
  待得太夫人归来时,夜幕低垂,天有微雨,长宁公主府恢弘的高墙在雨中像是被细细抹上了一层青灰。几只灰雀躲在檐下缩着脖子躲避,虽是春日里,也平添了几分凄清。
  长宁守在二门内依依遥望,青色衣裙,鬓发低垂,裙角沾得半湿。
  见了面,婆媳两人一对眼神,不等她开口,太夫人已道,“谁嫁都一样,我原本只期望忠王孺人之位,如今得到寿王妃位,已经足够。”
  “这可是寿王的意思?”
  在人檐下过,多说无益,太夫人苦着脸摇了摇头。她一味回避,长宁再绵软懦弱的性子也难免着急。
  “阿娘!方才子佩冲进她三叔的院子叫骂了几句,被郎君两巴掌扇在脸上,打的她两眼通红,要不是子衿拉得快,她那暴脾气只怕就要触柱而亡!”
  太夫人冷哼了一声。
  “怕什么?有你在,子佩自然是亡不了的。”
  长宁气苦委屈,顾不得礼法,揪住太夫人衣袖质问。
  “阿娘以为闹出这烂摊子不用交代几句吗?往后子佩还有什么脸面见人?”
  太夫人早料想到此事一出,家里必要乱成一锅粥,冷笑了两声,“你张罗着另替子佩择贵婿便是。”
  “阿娘!”
  太夫人厉声喝道,“上回我说要‘忠’!你可还记得?”
  长宁瞪着眼不肯退让。
  杨家三郎在宫里转了一日,已经知道上回收了杨玄琰几百贯钱惹下大祸事。他多年仰赖公主二嫂看顾,方能活出点儿世家子弟派头,这会子佝偻肩膀不敢吭声,生怕长宁的怒火烧到自己身上。
  太夫人终于垂下眼皮,拔了凤钗,捋了捋苍苍白发,问道,“子佩如何?”
  长宁颤声道,“闹累了,睡了。”
  “她这个性子不入王府也好。”太夫人喘着气从丫鬟手上接过一根金漆木雕雀头拐,拄着拐一步步走。
  太夫人一向自诩康健不肯用拐杖的。
  长宁眨了眨眼,迟疑着问,“这是?”
  “圣人说我老啦!少在外走动些好。”
  门楣上挂着两只大红灯笼,刚点亮,摇曳的烛火映衬下,太夫人脂粉厚重的脸上沟壑丛生,老相毕露。
  原来太夫人今日还见过圣人,长宁骤然心惊,不敢再追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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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佩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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