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言寸草心,一
阿娘第二天就带二姐去了杜氏,我和大姐在家惴惴不安。仿佛极大的祸事就在眼前,却没人敢说出来。阿娘回来时面色如常,可是二姐脸都白了。
她一到家就甩开阿娘的手,匆忙跑进大姐房里,趴在我肩头呜呜哭诉,‘阿娘定是疯了,她和杜家说不要聘礼,十日之内就要完婚。她这么急,往后夫君定要看轻我了’。
我和大姐不明所以,问了半日,才知道阿娘竟是带着二姐当面去跟杜伯伯议亲事的。
成婚六礼,二姐才走到‘问名’一节。阿娘此时要求完婚,杜家伯伯自然不肯,小郎君在国子监连过两轮考试,再过一轮便可选官,正是用功的节骨眼儿上。而且二姐发育较别人迟缓些,虽然满了十五岁,天癸未至怎可洞房?
大姐拥着我们,指尖冰凉,微微发颤。
二姐道,‘阿耶怎得还不回来?咱们去向长宁公主讨讨消息吧?’。
大姐这时也变成了阿娘的模样,脸上像戴了个昆仑奴面具似的,无喜无悲。她说我们应当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二姐被她们俩这样子逼的有些发了狂,叫人去国子监寻二哥回来。可那个人进了城便再未出来。
这下子连二姐也不敢乱嚷了。
再过几日,杜伯伯亲自上门,我们才知道姑母将所有三品以上的官员都拘禁在大明宫里,又调了五万府兵入城,带兵的尽是韦氏儿郎,就连我家在国子监读书的二哥也得了个中书舍人的头衔,日夜骑着高头大马巡逻。
如今的长安城连白天也行使禁令,诸臣民皆不准离开里坊。有些高官的宅邸大门是开在坊墙上的,便有金吾卫守在门口不准开门。所有的大街、横街上一概不准闲人经过。
杜伯伯说,长安城已是一座死城了,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如今诸城门关闭,城中粮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就要见分晓了。
我们躲在屏风后,手牵着手,都是一般的簌簌发抖,听到‘分晓’两字,我和二姐面面相觑,不懂是什么意思。大姐仿佛是懂了,面色肃穆凝脂,提起裙角悄无声息地出了厅房。我本该拦住她的,可是实在好奇杜伯伯与阿娘谈些什么,便不敢出声,由着大姐走了。
杜伯伯仍然不肯立刻完婚,姿态虽然谦卑,却很坚决。可是阿娘竟再三恳求。二姐听到阿娘那般卑懦,又气又急,一张脸糊满了眼泪鼻涕。
二姐与杜家的婚事,亲戚朋友都说是杜家高攀了,要不是阿耶念着二哥与二姐夫一处读书的情分,怎会看上区区杜家十三房?杜家连大房都一蹶不振,更何况吊车尾的十三房呢?而且二姐是少见的艳姿丽骨,照姑母的说法,这般容貌的女郎,又是韦家女,本当嫁进宗室的。”
杜若骤然听到‘十三房’三个字,大出意料之外,剧烈地喘息着,猛一抬眼,便看见阿娘正微笑地望着院中。
——那笑纹很浅,不过是眼角掠起的细微涟漪,可是笑意却深浓,仿佛揉碎了宝石粉抛洒在汩汩洪流中,乍看不明显,可是但凡有一丝的光亮投进,立刻就闪烁起来。
杜若简直疑心自己看错了。
阿娘的快活,几乎跟那日阿姐提起柳绩时一模一样。
杜家十三房就只有大伯父和阿耶而已,难道大伯父离京,竟是为了抗拒爷娘之命,不愿娶二姨母为妻吗?
历来世族人家议亲都有所图,要么结交新的亲贵,要么绑住老关系。倘若以姐妹俩嫁兄弟俩,即浪费了一次攀交姻亲的机会。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譬如则天皇后在时,为使李、武两家根缠叶绕,两姓随意指婚做配的不下三四十对,其中不乏姐妹俩嫁了叔侄俩的奇特婚事。
——或者,
难道阿娘也曾姐妹易嫁?
原本阿耶要娶的是二姨母?
杜若心里涌起一阵汹涌的悸动,激荡的她全身发痛,她用力按了按心口,预感到即将触碰到一件韦杜两家讳莫若深三十年的往事。
“就连二姐自己对杜家小郎君也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态度。我那时年纪还小,于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只觉得大姐和二姐待未婚夫的态度很不一样。
则天皇后去世后,武家的领头人便是梁王武三思。他与姑母素有往来,出入后宫内室毫无避讳。姑母把大姐许婚给武三思的侄儿,既是笼络,也是体贴小人儿。因为大姐喜爱那个小郎君,并不介意他姓武还是别的。
二姐却不同。
与韦武李杨四家相比,杜家那些年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难见起色,二姐恼恨阿耶给她挑的郎君前途远不及武家儿郎,常在阿耶面前抱怨不公。
可是万万没想到,阿娘竟把这门亲事看的比天还大,竟带着她当面恳求杜伯伯尽快成婚。更让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杜伯伯竟然还坚决拒绝。
大姐自那日起便闭门不出,无论我和二姐怎样恳求都不作答。自她与武氏的亲事议定,阿娘便将她丫鬟的卖身契给她自己保管。那日大姐忽然把几个丫鬟都放出府去,阿娘也未阻拦。
又过了十几日,阿耶终于回来了。他还带来中宗皇帝已经病逝的消息。
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姑母是怕天子驾崩引发朝局动荡,才做出这许多安排的。
中书省随即发出一道遗诏,立中宗最后一个儿子李重茂为太子,相王李旦辅政,姑母摄政。这道遗诏究竟出自中宗还是姑母,谁都说不清楚,也不在意。
重要的是,南北禁军以及尚书省诸司,已经全部被韦氏儿郎控制。
阿耶回家待了一晚,整个人如同游魂,二姐缠着他告状,他听到杜伯伯始终不允一节,抬头看花容面貌却哭得整张连都红肿了的二姐,终是未发一言。阿娘又问阿耶可见过二哥,他只摇头。
第二日阿耶又入宫,阿娘一早将我唤醒,叫两个力大体健的仆妇逼我换了女尼衣裳,剃了头发,塞住口,将我送到杜陵以南二十里的庄子上看管起来。”
“就,这样?”
杜若张大了嘴,全身如遭雷击。
阿娘的故事曲折离奇,却久久都没有讲到谜底,还嘎然而止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节点。
“……为什么?”
韦氏的视线投过来,极快地一瞥,充满了暗示。
杜若心急如焚,想问,但话还没出口,就觉得耳后嗖嗖凉风。
燥热的阳光斜斜切进房间,画了道界限清晰的明暗线。
韦氏笼在深邃的暗影里,心神已回到当年,又委屈又害怕,却出不得声,唯有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她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我走的时候,阿耶、大姐、二姐,两个哥哥,都不曾送我。”
韦氏哭了半晌,将下巴抵在坐在地上的杜若肩头,仿佛从她身上借来青年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无穷勇气,才能继续。
“圣人当时才二十啷当岁,却有杀伐决断,爆起于突然之间,带着几个武将亲信突袭羽林营,杀了领兵的韦氏儿郎,策反了羽林军,又攻入玄德门诛杀了姑母,随即宣布是姑母,和我表姐安乐公主毒死了中宗。这个消息耸人听闻,中宗爱重姑母,溺爱表姐,长安亲贵人所共知,可是她们母女俩竟然狠心地将中宗毒死了。”
杜若短促地“啊”了一声,面色微变。
韦后毒杀中宗之事,言之凿凿写在书本上,她早已熟知。
可是,从前没有人提过,安乐公主也参与其中。
为人子女,为了权势竟可以亲手谋害生身父母。她捏着韦氏衣角的手指缓缓用力,把那片丝帛扯变了形而不自知,沉沉地质问。
“值得吗?”
韦氏摇着头继续。
“圣人的性情十分果决凌厉,姑母一人之罪,他迁怒韦氏‘驸马房’所有子弟,将我们和叔伯一共四家全数杀尽,连七八个公主媳妇和她们的儿女一并。那些都是他嫡亲的亲眷啊。”
韦氏回忆着数十年前的往事,声音愈加沉痛。
缓缓道,“按照他定的罪状,韦氏罪过最重,武氏其次。在中宗手上逃出性命的武家儿郎,这回再躲不过去了。若按《唐律》,大姐的婚礼行至‘请期’,虽未过门,已算武家妇。所以,大姐本该没籍为奴。可是她在我走以后,就拿阿耶丢下的那柄宝剑自尽了。
阿耶都没敢做的事她能做到,我十分钦佩。
二姐与杜氏定亲,六礼行至‘问名’,不算礼成,还是韦氏女。所以,二姐在东市被斩首。阿耶死在姑母宫中,全身遭十几支羽箭洞穿,血染透了宫室的地砖。阿娘令她身边丫鬟穿了我的衣裳,叫人勒死,然后收殓了大姐和她,便在房中上吊。二哥死在朱雀大街上,听说是圣人身边的陈玄礼一枪将他挑至马下,踏马而死。
圣人全城搜捕‘驸马房’子弟,凡身高高于马鞭的郎君全部处死。城南韦氏祖居之地血流遍地,许多别房儿郎也受无辜牵累。至于大哥,举国上下多少人借机落井下石,大哥常以‘驸马房’炫耀,绝无漏网之机。他死在何处,怎样死的,我至今都不知道。”
杜若吓得簌簌发抖,霍地一声站起来,颤抖着问。
“那,那,——阿娘你?”
韦氏的魂魄已经游离在身躯之外,疲累的连手都抬不起来了。杜若眼里湿漉漉的,捉不住神智,含糊地问。
“阿娘便一直躲在庄子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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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每一次宫廷政变,都比我写的更血腥,更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