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 第7节
金国舅拍案叫绝:“妹妹堪为女中孔明!”
金贵妃得意:“欲成大事者,必有其胆魄!”
既打定了主意要一面趋奉皇帝便不能再耽搁。
回宫之后立刻让宫人拿了福王写的一沓大篆送去昌明殿,第二日又是一沓水墨涂草,小孩子笔下幼稚,让人看了捧腹,她自己也脱簪削衣在前殿供了如来佛,每日斋戒茹素为皇帝祈福。
如此多天,终于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元和帝本就是个心软的人,想着她毕竟年轻,进宫这些年也算两情欢悦,气盛之下难免行差踏错,且宓王已恢复康健,也是她照顾有加,一来二去也就不打算追究下去。
这日下朝让内侍送口谕到栖霞殿,告知午膳要去那里用,要吃她小厨房的羊肉炙和鲜虾烩。
金贵妃听完大喜过望,立刻着人大肆准备,亲去小厨房盯看,又让嬷嬷去通知福王准备。
且说福王自后来瞻仰了那书,便立刻混沌之中开了九窍,越看越上瘾,这才懂得人生还有如此奇特有趣的事,这才明白女人的意味。
原来自己眼前那些宫女是上天赐下的尤物!
趁夜半时命一个值夜的来看,宫女多是怀揣攀龙附凤之辈,自然无不乐意,扭捏一番便从了。
福王起初只是看,第二夜胆子大了起来,动手又动嘴,此后愈发入了魔怔,不出数日栖霞殿伏侍十几个被亵渎了个遍,课堂上神思梦游,章成柏说了几次,他也浑不在意的模样。
两个小监见此模样知道功夫已成,逐又在一个深夜将那书册盗出,至无人处焚毁,福王过后找寻,又不敢说明是何物,含糊闪烁比划了一番,他们只说从未见过,问其他人也说不知,福王心里纳闷,以为那些画面只是一场春梦。
元和帝执政仁慈,对宫人也仁慈,登基后特恩旨凡节后可放一些内侍监省亲,只是每到一处需给当地府衙报备行迹,恰内侍省排假,两小监自那日出了沈府竟踩了狗屎运,在赌坊逢注必赢,大赢特赢,没多少日子积累了万贯,便上下打点,自发回乡探亲去了。
几个月过去内侍省久待不归,只好上报宫正司,宫正司判逃奴罪报至京畿府,派了捕快去大名乡稽查,才知这两人因博.彩暴富惹来了匪祸,家中被洗劫,二人也丧于刀下。回来定谳结案,内侍省告知金贵妃,金贵妃也未在意,只说狗奴才命贱活该,内侍省才又重新安排了人。
嬷嬷去的时候配殿关着门,里面有女子嬉笑的声音,嬷嬷喊了两声,福王吓一跳,听清是嬷嬷又松了口气,问何事。
嬷嬷说:“一会陛下来殿下可知怎么做?”
福王心不在焉道:“不就是撒娇卖乖吗,谁还不会了,我醒的!”
嬷嬷听出口气不善连忙告退,内室又传出女子的嘀咕和低笑。
到巳时末刻皇帝果然来了,金贵妃打扮的清艳脱俗,协众在栖霞殿大门口跪迎,俯身贴地姿态极恭顺,皇帝见了不免生了怜惜之心。
下了坐舆亲自搀扶起,“爱妃,受委屈了。”
金贵妃垂泪如芙蓉含露,怎样哭的最美她早就对着镜子练习的驾轻就熟,当初承宠也缘皇帝爱她诗书百通,于是又拿出故技重施一番:“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陛下不见臣妾,臣妾心中苦极。”
皇帝愈发心疼,看着眼前春笋般的面庞,想到自己的寿命不远矣,往后余生她便要在这寂寂深宫衰落枯萎,这样的美好注定辜负,不由安慰道:“以后只要你安分守己,朕绝不负你。”
金贵妃心中鄙夷,面上却垂目啜泣:“臣妾自然安分守己。”
皇帝揽着她的腰一起步入内殿,四下用鉴缶置了冰,黄花梨八仙桌上铺着流霞锦挑花鹭鸶戏莲桌围,坠着紫穗流苏,御用的馔具森列,十几个冷盘盖着轻纱伞罩,皇帝四下没看到福王便问:“禩儿呢?”
金贵妃方才只顾试衣描妆竟忘了儿子,赶集吩咐嬷嬷去叫,福王还在与宫女嬉闹,这一唤才知竟忘了时辰,毕竟年纪小遇上这事惊惶失措,赶紧更衣换冠,又听宫女说满脸胭脂印,胡乱用巾帕擦了擦,一溜疾跑进了前殿。
皇帝见到自己最小的儿子,立刻笑容堆满脸,招招手让他到跟前,见他长高了不少心知抱不动,揽入怀抚摸额发,“臭小子,再窜几年就赶上你几位哥哥了,咱们天家的男儿皆高大威武,肖似了先祖皇帝。”
又往下摸摸他的耳朵,无意识往脸颊下一挪,忽觉手指沾了什么,抬起一看不禁莞尔:“你这孩子想是又涂鸦了,颜料沾脸上也不晓得。”
说着,指尖黏腻发油,淡淡有香气,立时觉察出不对劲,颜料当是干涩冲鼻的,凑近一嗅,赫然是女人嘴上的口胭。猛然揪住小儿衣领细看,只见颈下隐隐约约有无数重叠交错的痕印。
这下怒火冲冠!
揪住福王的衣领问金贵妃:“你就是这么教养儿子的?”
金贵妃不知所以,忙不迭跪倒,皇帝挥袖将桌上的骨瓷扫了一地,碎裂声骇耳,福王吓蒙了,跪瘫在地,皇帝吼道:“将侍奉他的宫人拘上来!朕今日活剐了她们!”
内监不敢耽误,不多时将配殿的一十六个宫女尽数捉了来,竟然有两个衣襟大开衣带散着的,元和帝见到这个越发雷霆:“你们竟然勾引皇子!朕要将你们的家人全部诛尽!”
金贵妃这时才明白怎么一回事,登时气血涌上天灵盖,指着她们骂道:“天杀小贱人!居然敢在本宫眼皮底下做这等勾当!谁指使你们来害我儿的?快说!”
宫女们抖若筛糠,有两个吓得晕厥栽地,其中一个哆哆嗦嗦道:“陛下饶命!娘娘饶命!不是奴婢们勾引的殿下,奴婢便是向天也了胆也不敢啊,是殿下......殿下调戏的奴婢......”
福王直如傻了一般,呆呆地一动不敢动。金贵妃似要吃人:“胡说!我儿才多大!分明是你们收受了什么人好处构陷我儿!再不说本宫将你们剥皮抽筋!到底是什么人幕后指使的你们?陛下在此你们还敢隐瞒!””
宫女们心知接下来死路不可避免,唯有不要连累家人,将死之际也生了几分胆魄,又想起金贵妃平日的苛待,纷纷恨极了。
七嘴八舌道:“确实殿下调戏的奴婢......殿下胁迫奴婢脱衣给他看.......是殿下说好奇女人的,奴婢怎敢违抗......”
金贵妃拾起一片碎瓷掷伤了一个宫女的脸,那宫女捂着面鲜血直流,愤愤道:“娘娘即便立时碎剐了奴婢,无凭无据仅凭一张嘴如何攀诬别人?欺君是株连九族的,奴婢们都是娘娘的人,娘娘严令不许我们出栖霞殿一步,从哪里受得什么人好处?娘娘可尽去搜检,殿下逼迫奴婢脱衣相看,奴婢岂敢不从?娘娘溺爱殿下,也不能拿我们当畜生一般。”
“贱人!”
金贵妃扑过去撕那宫女的嘴,连抽了数个巴掌,又摘下金簪对着一众宫女狂戳。
宫女们悲泣成一片,皇帝实在看不下去了,喝令她住手,金贵妃却没听进去,依然发了疯一般,有一个被戳中了颈脉当场鲜血迸飞,断了气,皇帝又令两旁侍立嬷嬷拉开金贵妃,手里的金簪尖锐锐地滴着血,已微微变形。
皇帝怒不可遏:“金茂丽,朕今日才知道你竟如此狠毒的心肠,你疼爱自己的骨肉拿别人的当畜生,你这样的德行也堪觊觎中宫?你拿什么母仪天下?你想诱逼她们攀咬谁?皇后还是太子?当朕三岁稚童么,这样阴私的事情,谁人白痴到贿买一大帮子人的?分明是禩儿动了淫邪之念,亵渎了她们的良贞。”
这样闹了一场皇帝反而决定宽恕这些宫女,吩咐内监将她们带下去,送去永巷没入最下等的浣衣婢。
落霞织锦的氍毹上血迹斑斑。
皇帝走到福王身边,只见小儿面如菜色,显然是被母亲吓坏了,不由愈发失望透顶,鬓边又开始一阵紧疼,拿手指来捏。
这段时日他经受的打击委实太大了。
“难怪章成柏说你近来三心两意的,缘故原是出在这儿。”
金贵妃这厢才冷静下来,方才一时气恼竟触了皇帝的逆鳞,唯有扮可怜兴许还能博得这个软心肠的男人一丝同情,捏着嗓子尽量让自己哭的很好听。
皇帝痛苦道:“朕不知道究竟做了什么孽,生养出你们一个个不成器的......还是皇后会教养孩儿。”
金贵妃不甘心,跪着走过来扯住皇帝龙袍下摆,哭泣道:“陛下,禩儿只是一时糊涂......”
皇帝抬手扇了一巴掌拒绝说下去,灰心道:“他这么小就如此自贱轻薄,长大成人时必是薄德好色的,朕已不抱希望了,横竖他只是个亲王,将来到了封地,自有州府治理民政,他爱寻花问柳都随他,朕也从来没指望过他来扛挑这社稷大旗,自今起你们母子禁足栖霞殿,崇文馆禩儿也不必去了,还有那么多公卿家的子弟瞧着,没的他出去给朕丢人。”
皇帝走了好久金贵妃还在原地跪着,死咬着嘴唇,雪白的牙齿沁着一抹血丝。
宫人几次搀扶都不肯起,嬷嬷黯然道:“娘娘只顾跟太子斗,忽略殿下的管教了。”
金贵妃拉过鼻涕泗流的儿子,扬手要掴,伸到半空又停顿住,最终下不去手,抱入怀抱痛哭:“禩儿啊,我们完了!你知道在这后宫失宠是多可怕的事吗?娘不管!你即便是个昏君也不能便宜了别人!娘宁做凤凰不做雉鸡!”
湿漉漉的双眸仇恨汹涌,对嬷嬷说:“去给哥哥送信,本宫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殿外一侧,紫铜壶滚着水,少女握瑜持镊夹炭,心知时机已到。
第7章 生而为女子,谁不想做凤凰 1(……
午晌后太阳堕火一般,虽还未入伏,已开始燠热难耐。
宓王立在桌前临行草,鼻梁挂着密密的汗珠,颜柳体的《将进酒》,握着笔的手心潮腻腻不免脱了两分力道,收笔处有些虚浮,父皇书法造诣颇深,检查时定又要责骂。
因屋子偏阳,正被大日头灼晒着,直如蒸笼一般,伏侍的宫人早寻凉快处去了,也无人来摆冰。书桌上的月白水净瓶里澎着一束新开的重瓣晚香玉。
郁郁一室馨香,自她来了栖霞殿,这里便有了生机。
他为人温吞,天资却并不愚钝的,读书有一股痴劲。
皇子之中,除了他,四皇子赵祈,五皇子赵祜,皆是崇文馆优异生。
只因那个人的光芒太盛,坐在他座位的左边,总是身肩端方,一丝不苟,衣线如画笔勾勒的丹青。
同样的习字,别人的手上都会沾染墨迹,只有那人,握着笔的手修长净洁,从手背到指甲没有丁点墨星,每每侧眸偷瞄,或在低眸看书,或在聆听经筵,眉目间气韵疏离澹澹,仿佛周围的人和事物皆与之无关,书案上的一纸一张平整如熨,偶尔做个轻微的动作也是利落温雅。
便是离得这样近,一脉同袍,自幼到大也不曾说得几句话,更妄谈交心,到是右边的四皇子,时常爱与他攀谈诗词骑射。
他郁闷的想着,这两个人模样相像,一母同胞,性情却是如此迥异。
在授课的士大夫们眼中,那人如日曜万丈,将满堂的人尽皆变成了白日的星辰明月,匿没在那个炽烈的光影下,他也曾有过不服气,有过愤懑,有过意难平。
皇祖父当年也夸赞过他的,说他有仁君之风,只是输在了嫡庶......彼时淬砺肝胆,熬出了经年不消的黑眼圈,瘦的脱了形,企盼着有一日,父皇转身的一个侧目,或许为死去的母亲搏来一份荣耀。
可每次的结果是,他的艨总比那个人慢了一截,他拼命的摇桨掌篙,却怎么也赶不上。
长此以往,他便生了倦,认了命,默默泰然自处,想着或许因为那是哥哥,又是太子储君,明日的天子,理应被笼罩其下,诚如他的个头,永远矮了一顶。
只有,这个小小女子认可他。
她说,他是她心目中最好的。
她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四书五经皆通彻,他文思偶滞的时候她会笑嘻嘻提醒他一字半句,并讥讽她笨蛋,她甚至会使一些促狭的小手段捉弄他,逗得他又窘迫又好笑,她狡猾的像泥鳅,监视她的几双眼睛根本对付不住,小小羸弱的身躯脑袋却胜常人几十个,他想这世上再也找不出如此聪颖慧黠的女子了。
她来了,他才知道这世上什么叫温情。
原来这世间还有一个人,如此懂他,一个眼神便知所想,他们声气相投,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瑜,美玉之璘璨,皓皓月之华,皎皎冰雪姿。
一抹婷婷袅袅的身影走进来,眼眸含着泪,面上带着凄怆的神色,瘦弱的双肩微微抖。宓王抬头:“怎么了瑜妹妹,她又用刑了?”
握瑜摇头,泪珠甩了下来,双肩却抖得更厉害,似是受了什么巨大的打击,垂颔闷声静静淌泪,那泪儿透着凄楚无限,直让人摧心挠肝,宓王过来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究竟怎么了?”
握瑜忽然捂嘴大恸,明明哭的撕心裂肺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泪水打湿宓王手背,宓王一下慌不知所措,手上紧了紧:“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握瑜哽噎半天,颤着声道:“我今在殿外当差,无意听见贵妃娘娘说起先德妃,只说了几句,什么太便宜她了,什么和她闺阁就暗中别苗头,什么本来应该先进宫的,不过是为了借着她攀住皇上,借着她的孩子固宠,还有一句是你娘的死因,我且问你,你娘薨时嘴上可有血泡?”
宓王不解,仔细想了半刻:“好像......没有......好像......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她说的话,画面都模糊了。”
握瑜反握住他的手:“那可吐血了?禃哥哥你好好想想。”
宓王道:“吐血我记得,她是痨病去的,后来就一直咳血,手绢子上都是,有次咳的急了还喷到了我的衣襟上,把我吓坏了。”
握瑜又问:“临去时是不是像被人扼住了脖子,气息不上来,嘴唇发紫,面色青黑,直到窒息。”宓王疑惑:“肺痨最后不都是这样的吗?”
握瑜流着泪吸吸鼻子:“那就是了,我听见她们说你母亲最后吃的那碗汤药,白芷中中掺了东西。”
宓王大骇,颊边顿失了血色。
握瑜抹了一把泪:“我偶在一本医术上看过,野芹又名白头翁,叶根皆有大毒,入脾经肺经,内服一刻钟便可发作,毒发时嘴上有血泡,面色发青,咳血呕血,呼吸窘迫而毙,与肺痨死相一般无二。”
宓王趔一大步险些栽倒,全身肌肉急剧觳觫,握瑜抓紧他的手,悲戚道:“禃哥哥,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娘已化作了白骨,我们找不到证据的,没有人会信我们,怎么办?怎么办?”
宓王跌坐地下,双臂抱头低泣,握瑜也蹲坐下来,倚靠着他的肩头:“禃哥哥,不要伤心,握瑜在你身边,我好怕,怕我不能一直一直守着你,假若我死了,你不可以难受,瑜儿在天上看着会心疼。”
宓王猛然呜咽出了声,抬脸出来深挚地看着她,小男子汉满脸泪痕狼藉,一把将她拥入怀,相拥而泣。
握瑜伏在他肩头,娇柔的嗓音细细抽泣着,热泪打湿他的外袍,面上却换了一副表情,泪眼婆娑中闪过一道寒冽。
东风已至。
回到正殿金贵妃果然在候着她,地上赫然放着几套霍亮的刑具,几个侍立的宫人用恶毒的眼神望着她,金贵妃的语声如三尺寒冰:“是不是你算计了我儿?我竟将你个小贱人给忘了,除了你还有谁能钻空子!”
握瑜立刻跪倒,坦然道:“奴婢不知娘娘说什么,奴婢自发配到栖霞殿,行走踏步皆在娘娘眼皮下,连如厕都被人跟着,哪有机会接近殿下身边的人。”
金贵妃对着她的脸就如同看到皇后和太子,只恨得攒心绞肠,一腔子怨毒要发泄,没有耐心审问下去,直接命令嬷嬷动刑。
在嘴被堵上的前一刻竭力大喊:“救命啊——!!!”
声线凄惨尖厉,足以让宓王听到,已知握瑜又在受苦,急奔出来,见正殿门前围满了值哨的宫人,趁人不察悄声躲到转角一侧,因天热本开着的六椀菱花格心窗子这会儿紧闭,他凭止呼吸开了一道缝,里面的情景飘入眼中,直吓得三魂去了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