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公公退休后的日子 第70节

  她总感到张和才与从前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何处不同来。
  画舟已驶入河流,李敛不撑船也自行,收了篙,她饮下那碗酒,与张和才面对面坐在船板上。张和才又给她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去了。
  李敛抬手阻住他的臂膀,直道:“慢慢喝,慢慢喝。”
  张和才抬臂杠开她的手,仍是直饮,口中道:“你喝你的,别管我。”
  李敛真有点怕了。
  仰头饮净自己碗中酒,她夺了张和才手中的壶,笑骂道:“老头儿,你今天犯甚么病?前边还有景,喝醉了看不见了。”
  张和才咽下口中的陈酿,闭目睁目,睁目闭目。
  良久,船入幽林,螟虫鼓鼓,四下夜风漫吹,竹叶沙响。
  张和才低着头闭着目,身子前探,像趴又像跪地寻到李敛的双手,他握住那一双发凉的手,仰头问:“七娘,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从谁那儿知道我想要条船的?”
  第六十一章
  李敛笑了。
  她并不答话, 只倾身取了一壶酒,也不使杯,口对壶嘴浮了几大白。
  张和才看着她, 唯有痴笑而已。
  画舟驶过一段长路,两岸竹林渐密, 舟船彻底没入那扦插交错的月与影中, 李敛朝前来,靠张和才近了一些, 张和才展臂搂住她,那副架势叫李敛感到他在搂住这条河,搂住穿林而过的风。
  在他怀里窝了一会,李敛轻声道:“老头儿。”
  “嗯。”张和才低低应和。
  “你知道这种时候最合适干甚么么。”李敛问。
  “嗯。”张和才还是低低地应。
  他搂着她,应出的那一个字不过是一个单音,没有甚么意义在其中, 而那音色又太过轻柔和缓, 夜色与水声化去了白日的实在, 只留下幻梦一般的虚。
  它该当是虚的。
  可李敛却明明听到了那应和的真与沉, 它是结了三十年的蜜果, 满挂在枝头,轻落到她耳旁, 咚的一声。
  这是属于她的, 谁也感受不了的沉。
  靠着身后温热的躯体,李敛动了动身子, 将他的双手都拿到前面来,揽住自己的腰身。她把她的手盖在张和才的手上, 慢慢闭上了张开的嘴,没有再言语。
  等了她片刻, 张和才微垂眼,轻声道:“怎么不说了?”
  李敛笑道:“我方才打了个哆嗦,把要说的给忘了。”
  张和才沉默片刻,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星子渐渐多了,水波澹澹,舟船慢行,二人逐水漂流,随着画舟缓缓驶出竹林,矮行过前方一道桥洞。内水暗河上桥多,桥多弯也多,逢前面纤窄的一道弯,李敛站起身撑了一篙。
  舟船轻盈,绕过弯来,面前猛然间天宽地阔。
  藏弯后的河入了窄窄山崖之间,远看仿若一根泛起星色的飘带,河岸两旁罕有人声,堤头兰草遍布。再往前去些,山崖上现出几个人力炸出的小窝,拳头大小。小窝蔓延上去,头顶有一开阔平台,平台上左右各种植了玉兰数株,斜斜长出矮崖来,如一道宽阔花桥接通了两崖。
  现下正是玉兰花开时,花绽之盛,在夜色之中灿烂如雪,沁香环绕间偶有花瓣落下,随着水波顺流而走,不知归往何处去了。
  李敛撑篙点水,使了些内力叫舟走得慢些,船缓缓行过大片的玉兰花下。
  张和才擎着酒壶抬头去看,在白雪萦头的梦隙中,他看见了秦风柔吹的黑夜,看见细碎灼亮的星光。
  李敛原想点篙撑过这一段,余光扫到张和才的表情,她顿了一顿,蹲下身掀开船板,从里面掏出两只套索挂钩,一只绕在手腕上,甩了两圈打出去。
  钩子抓住了山崖上一个拳头大的深坑,待钩牢了,李敛将绳子分出的两个末端系在船头与船尾,慢慢收拉,画舟便渐渐贴上了没有登渡点的堤岸。
  扭回头,她看见张和才已收回视线,静静望着她。
  与他对视片刻,李敛忍不住笑了笑。
  “你看我干甚么。”
  张和才也笑了笑。
  “我想看着你。”
  李敛笑得更厉害了。
  她用笑颜遮去脸上的赧然之色,蹲下身将绳索套在船头索点,将另一副背在肩上,提起跃下画舟,回身伸出手,将张和才也接上岸来。
  水畔落脚处并不宽拓,李敛同张和才道了一声“等等”,随即将套索甩上山崖,踩着崖上的几个小窝,飞跃上了那开阔平台。
  站稳身子,她摆弄了几下绳头,蹲下来将套索抛给张和才,冲他道:“把那头系在腰上,我拉你上来。”
  张和才瞪了下眼,张嘴要说他不干这种跌命的事儿。
  可仰头望着上方李敛露出来的小小的头和肩,她乌漆漆的发与眼,仰望着她身后如锦的繁花,雪一样落在肩头,她坚定伸出的两手,手小小的,在衣袖外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
  他想,这一张画,是否还能从他往后的岁月中剥离。
  张和才把绳索系在了腰上。
  即便是瘦了,张和才终究是个男人,有着男人的架子,分量也不算轻。
  李敛把绳索那一头缠了一圈,绕在崖边的树上,提着内息卯足了劲拉他,张和才自己也使下气力攀爬,二人一齐用劲,半柱香后,张和才终于爬上山崖。
  攀岩这种活儿他这辈子都没干过,爬到一半就没劲了,最后几步就是叫李敛硬揪上来的,上来趴在地上喘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收了套索搁在一旁,李敛在他身边盘腿坐下来,直笑道:“老头儿,你可太没用了。”张和才翻了个白眼,没回她嘴。
  李敛边笑边给他顺背,待张和才好一些了,她便收回手,展开腿,坐在崖边撑着身后的地,晃晃悠悠地看天上,看河流,看远处阔水上的渔舟晚灯。
  过了一会,张和才也慢慢过来,坐到她的身旁。
  望着远方的星点渔火,李敛没有回头地道:“老头儿,你捎了酒上来没有。”
  张和才擦擦头上的汗,哼声道:“光顾着往上爬了,谁还记着那个。”
  停了片刻,却又叹道:“哎,没酒是挺可惜的。”
  李敛闻言扭过头来,咬着唇冲他一笑,眸中星光比天上的要盛。
  “谁和你说没有的?”
  打怀里掏出个锡铁的小酒壶,她摇头晃脑地在张和才面前展耀几下。
  “登登——!”
  把这个递给他,李敛从后腰里又变出一个。
  “登登登——!”
  张和才:“……”
  瞪眼看了看,张和才笑了一声,摇摇头,拧开壶盖仰头喝了一口。
  酒顺着咽喉直冲进鼻腔,他呛了一下,差点没倒上气儿来,这才发觉壶中的酒不是方才画舟上的,它更烈,更杀,每一口都有漠北的风沙与生铁。
  咳嗽着放下来看了看,张和才道:“这什么玩意儿?!”
  李敛吐舌笑道:“喝不惯罢?这个是军中人饮的,用头盔和马奶酿的,一口能敌一个时辰的饥寒,是救命的酒。”
  张和才道:“你上哪弄的?”
  李敛道:“我师父给的。”
  怔了一怔,张和才把锡铁壶的盖扣上,不再多饮。
  夜更深了,星子明亮,山崖的平台上时时有风。
  与李敛并排坐了许时,张和才消了汗,站起身来走了两圈,渐渐立在玉兰雪色的花桥前发起呆。李敛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看向他看的地方。
  李敛道:“你在看甚么?”
  静了许时,张和才笑了一下,低声道:“看花。”
  李敛道:“看花?”
  张和才道:“是。”
  李敛道:“花有甚么好看的。”
  张和才道:“不好看吗?”
  顿了顿,他又喃喃道:“也是,不好看。”
  李敛闻言反问道:“怎么又不好看了?”
  张和才道:“没有月亮。”
  李敛笑笑道:“要月亮做甚么?”
  张和才收回视线,扭头道:“赏花不是都要有酒有月才叫齐全吗?”
  李敛挑眉道:“这是谁说的?”
  张和才道:“我看那些诗文里都这么写。”
  李敛没有说话,环起手,像他一样看着花发起呆来。山崖上潮凉的夜风仍在吹着,吹往天上,吹往一言不发的人间。
  岑寂许时,李敛忽然开口。
  她道:“我给你弄个月亮。”
  “……”张和才扭头看了她一眼,嗤笑道:“七娘,你老老实实的罢。”
  李敛懒洋洋地笑道:“你不信我?”
  张和才叹了口气,展臂揽她过来,下颌贴着李敛的太阳穴,慢慢蹭了蹭。
  “我的小冤家,你可老实点儿吧……。”
  贴着他的胸膛,李敛闻到张和才身上的汗味,还有一种很淡的臭味。李敛在这种味道里无声地勾了下嘴角,伸出左臂,揽住了他的后腰,靠他更近了一些。
  她用太阳穴感受到了张和才的唇。
  慢慢垂下视线,李敛看到张和才藏蓝色的衣袖腋下有一块补线,它藏在很不起眼的地方。盯了那里一会,李敛仰起头来,对张和才道:“老头儿,你给我拿着酒。”
  张和才松开李敛,拿过她手中的酒壶。
  弯腰捡起套索,李敛把勾爪拴在玉兰树上,另一侧缠在腰上,回头对张和才道一句“你等我。”返身跃下了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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