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蘑菇吗 第17节
“让我猜猜,你认识的人是个女孩子?”
她点点头,“是我三姨。”
“三姨?”他弯起眼,语气中飘扬着某种微妙的兴味,“很巧,我的其中一任室友是位女性,说是在家排行老二。那位每天定时定点来看她的女孩,是她的妹妹,排行老三。”
她大吃一惊,“三姨的姐姐,我是说二姨,在这里住过?”
她虽没有见过二姨,但之前从来来的描述中大致想象过二姨的轮廓。那是位要强的女妖,早年环境艰苦,她四处奔波来到荻水,靠做些手工的小生意发家,吃过不少苦头,身子骨应当不弱,怎会在最近得病了呢?
就算二姨真的生了病,她也不该在人类的医院里就诊啊。
他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本厚速写簿,随手翻到一页,抹开上面的铅灰,“我那位女性室友在这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呢。你看,像她么?”
她从小板凳上起身,弯腰就着他的手去看。画纸中央是个女人的侧脸,五官明艳,却与三姨并无多少相似,只能从她眉心的一朵红豆大小的三瓣莲花辨认她的身份。
是二姨不错。
画上的她容貌甚是清隽,是如今荻水的人间小姑娘们追求的那一款和风细雨般干净婉约的美貌。可沈歆再三瞧了瞧,却无法在这女子的眉眼间看出半点狐相。
约摸是肉眼凡胎所见有限,呈现在画上失去了妖的精髓吧。
她心虚地点头,从他手里借来细看,说:“可我从未听过二姨生病的消息。”
他道:“谁没有秘密呢?有时候面对最亲的人,反而不好意思讲出心底事,面对全然陌生的人倒容易得多。我那位室友生病住院的事被她妹妹知道了,她妹妹连夜杀到这里,将她骂个狗血淋头。”他不知忆起什么,整张脸在阳光下显得神采奕奕,“那位小姐凶极了,每天来都没给我室友好脸色看,我却知道她们的感情是真的好。”
他望着速写簿出神,仿佛画中伫立着一个世界:“等后来熟络一些了,她们也跟我说了一些真真假假的故事,但总爱拿我当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我明明也没比她们小多少啊,怎么就不能懂呢。”
沈歆翻动画簿,里面是形形色色的人,或坐或立。他画得很随意,有的细细描摹出脸上的每一寸肌理和细纹,有的则只勾勒了轮廓的大概,可画中人的动作神态皆拿捏得惟妙惟肖,能从稀疏的线条里窥见整个人的样貌。她一一浏览过去,发现画簿靠后的部分被撕掉了许多,成了堆在垃圾桶里几个被揉皱的纸团。
她闷闷地说:“有一个……人,他也总觉得我什么都不懂。”
觉得她什么都不懂,一直把她当小孩又哄又骗地护着。生怕她遇到危险,跟随她出现在所有地方。知悉她成精以来的所有事,却遮遮掩掩地搪塞他的从前。就连害怕什么,都是随口扯谎骗她好玩的。
一点都不公平。
说不定他正躲在附近的某一个角落看她笑话呢。
积蓄已久的委屈劲再度涌上鼻腔,她吸了吸鼻翼,将这份堵塞呼吸与思考的坏情绪憋回去,下定决心:“我今天不要理他了。”
男孩盘腿坐在病床上,双手撑着下巴,手肘支撑在摊开新一页的画簿上,“你这样看上去,很像失恋。”
“失恋是什么?”
“就是你喜欢的人不喜欢你,付出的感情得不到回应,让你伤心了。”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支自动铅笔,顶在唇上,“我有一任室友也曾经历过一次失恋,她的症状比你严重得多。”
“他喜欢我的。”这点她十分笃定。
“她和你说过一模一样的话,”他轻嗤,摘下笔夹在两根手指中间,“他的喜欢,与你要的喜欢,是一样的吗?”
——当然。
沈歆想这么说的,甚至舌尖已经抵在齿关,气流在口腔盘旋。是什么让她闭口不言呢?她惶惑地思索,欲伸手抓住什么东西,可掌心的空虚蔓延到心房,令她惴惴不安。
她发现她在意的并不是他欺骗她说自己怕鬼那档子破事,那只是她用来迷惑自己的烟|雾|弹。她一直耿耿于怀的,是夜行那日,他们穿过阴风阵阵的废墟,直至灯火阑珊处她回眸的一问。
“那你也爱我吗?”
晏方思避开了她的眼神,没有回答。
兴许就是不爱吧。
这也没有什么。
沈歆是对所有事都心怀热忱的求知欲、涉世未深的妖怪。她听闻有人谈及“爱”,便想弄明白爱是什么。初初了解爱的含义,便认为那是极好的东西,于是产生了期待,希望自己也能去拥有、去体悟。
她的世界很小,她能寄希望能赠她以爱的对象寥寥无几。
修得人身,来到人间以后,她尝到的第一口糖是他给的。爱是令人欣喜,给人甜蜜的东西,所以她不假思索地找到他,向他索取。
可他只是她初至人间,慷慨赠她第一口糖吃的好心妖怪而已。她成人的时光仍会有漫长的许多年,他并不需要为她心血来潮想要吃到的每一颗糖果负责。
沈歆恍然大悟,眨了几下眼睛,将眸中水雾敛去。
“我想通啦。”
“结果是?”
她挠挠后脑勺,“我好像不该问他那个问题。”
男孩子没能理解她的话。
“我很喜欢他的,他也喜欢我,只是我们并不相爱。”她捧起苹果,张嘴咬下一大口,“我搞错了许多事,莫名其妙地生了他一场气。想一想,是我过分了。”
苹果很脆,清甜多汁,她用力过猛,嚼得牙有些疼。
“但我依然憧憬着爱,期待着能在某一天尝到我未曾尝过的甜。”
“爱不一定是甜的,也有苦得让人呕心呕肝的爱……”他笑着说出了下半句,“但即便苦,也依旧有人甘之如饴。”
他放下自动铅笔,把画簿拿远了左右瞧了瞧,平整地撕下一页纸送到沈歆面前。
“作为陪我聊天的礼物,送给你。顺便感谢你向我吐露一个故事,如果还能再见,你或许可以告诉我故事的后续。”
她懵然一顿,怔忪地接过。木愣愣地低头,看到画上眼带迷惘的女孩。简洁流畅的笔画挑出她的五官与神态,每一根睫毛都分外明晰。她如同在镜中照见自己,又依稀瞧见她未曾发掘的秘密。
奇怪的感觉在血液里蔓延,热流直冲面庞。
啃了一半的苹果从掌心落至地面,骨碌骨碌地滚出好远。她没有去捡,而是缓慢地,试探性地抬起手,放在左边胸膛剧烈震荡的源头,茫然地皱起了眉。
第24章 请罪
沈歆伫立在家门外,满脑子想的都是该怎样面对晏方思,一时不知进退。她捏着医院男孩送给她的画,反复摩挲着画纸边缘留下的锯齿形小缺口,忽地听闻室内的脚步声渐近,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
开门的是金来来。前阵子她未申请报备允许私自跟随三姨参加夜行,被韩夕罚去参加为期一个月的妖人交往知识教育讲座,听完还得交心得报告,每日朝九晚五,苦不堪言。屋内的光线照亮她眼睛下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她打了个哈欠,趿拉着拖鞋给沈歆让出一条道。
“蘑菇啊,你怎么在外面站着?快进来。”
“……哦。”沈歆卷起画纸塞进袖管,才弯腰换鞋。她见地板上歪歪扭扭地摆了一列巧克力,像小箭头似地延伸到里面的房间,不禁捡起一颗,又捡起一颗。
是她之前在手机里的商店看见过的、要花许多天排队买到的限定口味巧克力。
眼睛里似盛满了星星,她不厌其烦地弯腰,像小鸡啄米一般拾起地上的糖果,拢到怀中收好,先前的郁闷一下子被得到巧克力的惊喜冲散。巧克力指引她到一间香气四溢的房门口,一瞬间她忘记了自己还与晏方思堵着气,将藏在袖子里的画放进一旁的矮柜,急不可耐地推门而入。
客房太多的缘故,家中有不少闲置的客房可供晏方思为所欲为。他不知花了多久把这间房布置成一间专门的甜品屋。
进门即是陈列各种小蛋糕的玻璃柜;转角做成吧台的设计,架设两层托盘盛放各色马卡龙;向内的冰柜嵌有满满六桶口味各异的冰淇淋;对角则是塞满巧克力和糖果罐的藤木架;空隙处装点了几株盆栽,花叶上绑着气球。大大小小的甜品柜呈环状簇拥着一对下午茶桌椅,桌面放着装有红茶拿铁的金边陶瓷茶具。
无一处不挂着“快来吃我呀”的小木牌。
有只缠着彩灯的透明气球从枝头松了绑,弹跳着向她飞来。她伸手捏住,不明所以地扯了一下,像是拉下某种开关,而后最外的两盆植物一左一右地掀起了垂落至地面的厚实叶片,露出恭敬跪坐在地毯上的人。
沈歆一抖,不光怀里的巧克力落了一地,还放跑了手中的气球。气球“咚”地扑上天花板的小珠串,气球尾巴垂挂的细线扫过她的脸颊,很痒。
托他的福,她脱离被甜品拥护的错觉回归清醒,意识到自己还在跟他生气,连忙管理好表情,板起脸“哼”地别过头。
跪坐在地上低垂着头颅的人微微仰起下巴,殷红的嘴唇勾画出一道明显讨好的笑,“亲爱的主人,我给您请罪来了,您对此可还满意?”
这语气横生几分油腻的刻意,让她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心中对他的不满又上一层。她径直走到他面前,双手叉腰,好让自己在气势上不输给他。
她本想回来跟他道歉的,谁知又变成这副模样。
他坐直身子去拉她的手,被她躲过,于是小媳妇似地扯住她的衣角,“我问了老鬼,他告诉我要是惹小姑娘生气就得跪着哄,看来他的法子不管用,回头新账旧账找他一起算。”
合着这主意还不是他自己想的。
她瘪着嘴不理他。
他趁她不备赶紧捉住她的手指,握在掌心捏了捏,“地上好凉,我这老寒腿啊,跪久了一阵阵地疼,你一点都不心疼我了吗?”
她嘟囔着:“谁让你跪着了……”
他顺着杆子往上,拉她靠近了一些,“是我心甘情愿的。”
她头一回比他高出许多,不自然地俯视他,发现他额头上的疤痕其实最深,心想:当年的一击是不是足以把整张脸劈碎?
——又舍不得与他置气了。但面子搁不下,她尽可能冷淡地说:“你起来吧,我脖子好酸。”
“嗳。”他像是怕她逃,抓着她不肯放,一用力,将她也拽下来,恰坐上他事先铺好的一块软垫。手越过她的脖颈搭在她肩上,拍了拍,“主人呀,我跟你道歉。我不该骗你说我怕鬼,欺骗乃罪大恶极。”
事到如今,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在气他什么了,明明想通了的,可看到他这副模样,又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不痛不痒。
他是这么强大的妖怪,内心没有恐惧之物再正常不过。撒谎骗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不想叫她尴尬的伎俩罢了。
她扫视周围环抱着她的一圈糖与热量,用它们盖住心底不知因何而腾起的失落,“我、我不喜欢你叫我主人。”
“那就不叫。”
“你要叫我沈歆,”她想了想,“蘑菇也可以。”
“嗯。”
“你下次不许再骗我了……不要为了照顾到我的心情而编故事。”
他一怔,随后说:“好。”
“也别暗搓搓跟着我了,人间很安全的。我也想有我自己的秘密,你别总是什么都知道。”
“好。”
“那我问你,你怕鬼吗?透明没脚还凶神恶煞的鬼。”
“不怕。”
“你……有害怕的东西吗?不能撒谎,要老实告诉我。”
他抓了抓脑袋半天没能想出一件,遂说:“没有。”
“哦。”她垂下脑袋,有些沮丧。
小模样落在他眼里,让他心里不太舒服。于是他道:“我想到了。”
“是什么?”
“我怕你哭。”
一瞬间,她的表情从欣喜变作茫然。默了须臾,她平淡地说:“那……我们和好吧。”
“嗯。”他盯着她看了良久,确认她脸上没有半点不情愿,才舒一口气,“天色阴了,一会儿也许有阵雨,要打雷。”
她一哆嗦,“我……”垂下眼睫,她纠结地咬着嘴巴,半晌才道,“没关系的,我也该……自己习惯这雷声了。”
原本十分嫌弃她钻被窝的他却拧住眉,改握起她的手腕,“雷云很重,怕是要响许久。我给你支个结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