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仍然觉得心里发毛,话说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睁开眼看看四周,月光从西屋后窗投进来,可以看到门关得好好的,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也感觉不到有别的东西。我侧过头来想接着睡觉,却发觉有个人一声不吭地站在墙边。西屋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顶上有房梁屋檩,裱糊了顶棚,顶棚落地一丈有余,此人站在墙角,月光下一脸的绿毛,头部几乎与屋顶平齐,如同半夜出来吃人的夜叉。
我以为我看错了,不可能有这么高的人啊,瞪起眼来再看,却见怪脸下是空墙,看不到身子。我不由自主想到二哥门前埋的死孩子,心底立即涌起一股寒意:“死孩子不是让黑狗叼走了吗?为什么又找我来了?你拜佛进了玉皇庙——走错门儿了!”
第四章 余家大坟
【1】
前面我说过,我们小蘑菇坟挑水胡同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叫余家大坟,全是乱葬岗子臭水沟,专扔死孩子的地方。我黑天半夜见到屋顶上的情形,又想起乱葬岗扔死孩子的传闻,也不由得不怕,急忙坐起来,顾不上穿鞋,光了双脚跳下地,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屋里崩子儿没有,你进来我出去还不成吗?
我撞开房门跑到外边,身上让冷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却也冷静了许多,捡起一块板儿砖紧紧地握到手中,又往屋里头看,隐约看到屋顶掉下一大块墙皮,里边是布满绿苔的人脸,几只潮虫正在脸上爬行。
我头发根子直往上竖,定睛再看,只见墙皮里边还有一层内墙,也是一砖到顶,外抹白膏墙灰,长出绿苔的脸是墙上的壁画。内墙外边糊了很厚一层牛皮纸,刷过几次大白,墙皮已然变硬,很可能是我这两天收拾屋子,不小心刮到外层墙皮,使得墙皮掉落,显出里侧的壁画。不过年深岁久,受潮生苔,残缺不全的壁画颜色几乎褪尽,仅余轮廓尚存,谁大半夜看见墙中有个长出绿毛的人脸,谁不得吓个半死?
我在心里边骂了几句,找来一卷牛皮纸补上脱落的墙皮,忙到中午时看见了崔大离。
崔大离是鬼会的会首,哪家有人“倒头”,他都要去帮忙混吃混喝,这会儿刚打外边回来。
我叫住哈欠连天的崔大离,问他是否知道西屋有壁画。
崔大离说:“岂止西屋,北屋东屋,哪屋没有?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个后院儿在很多年前是座破庙,别看壁绘神头怪脸,总归是庙里的东西,少说有一两百年了,刮下去怪可惜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怕惹事儿,又舍不得刮掉,干脆给佛教壁画外边糊了一层墙皮。不怪你没见过,一转眼这都多少年了,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
我见崔大离说的倒也合情合理,不是跟我打马虎眼,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没再往别处想。除“四旧”的年头,谁家都不敢留老物件儿,胆大的埋在房前屋后,胆小的或是扔进河里,或是填了炉子,给壁画糊上墙皮并不奇怪。我又提到昨天夜里,二哥和二嫂子口口声声说在门前挖出个死孩子,却又让黑狗叼走了,邻居们谁都没看见,我看是为了吓唬三姥姥一家,折腾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倒不如你一手托两家,从中劝解劝解。
崔大离平时大大咧咧什么都不在乎,听我说了这几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挖出个死孩子?”
没等我再问崔大离,挑水胡同喧声四起,前边闹出人命了。
原来昨天半夜,二嫂子吓了一个三魂悠悠七魄渺渺,转天白天躺在屋里没有出门儿,她是凉锅贴饼子——蔫了。二哥却要跑出租挣钱,过去形容固定的收入是“鸟食罐儿”,开出租车起早贪黑,挣的也是份辛苦钱,一旦摘下这个鸟食罐儿,一家老小全得喝西北风去。主要车不是他自己的,是替别人跑活儿,每天早上一睁眼,先欠一个车份儿钱,一天都不敢耽搁。
当天早上,二哥同往常一样出门跑活儿。不过他一夜没睡,不知是打盹儿犯困,还是担惊受怕六神无主,半路上居然把车开进了河里,人没跑出来,等到抬上岸时脸都青了。
【2】
自打二嫂子同三姥姥两家斗上风水,小蘑菇坟挑水胡同的怪事儿接二连三。二哥掉进河中意外身亡,这个消息传到挑水胡同,免不了生出许多谣言,周围的邻居议论纷纷,谣言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各条胡同,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二哥和二嫂子半夜挖到的不是死孩子,那是地肉,土中的太岁,年久成形,长得如同小孩,当年是抽大烟的古爷埋在门前的。要知道,得了太岁吉凶难料,它可以助人时运,却也能够耗人气数。新中国成立前古爷挖到了太岁,发财不在话下,但是后来气数耗尽,别说抽大烟了,穷得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了,落到此等地步,仍然舍不得扔掉太岁,埋在门口谁也不告诉,到头来吞下大烟油子而死。你说是迷信也好,不是迷信也罢,一般人得了这样的东西肯定得不了好,不信你看开出租车的二哥,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犯了太岁那还了得,这不是掉进河里淹死了吗?
谣言传来传去,说法各有不同,但是挑水胡同的邻居大多认为“二哥两口子心不正,这是遭了报应”。胡同中的左邻右舍,全都冷眼看这场热闹。
二嫂子闻听噩耗,哭天叫地寻死觅活,她一口咬定,要怪都怪对门卖菜的三姥姥一家。不是三姥姥在门上钉八卦镜,她何至于让二哥半夜挖坑?二哥半夜不挖坑,也不至于白天开车掉进河里淹死。说一千道一万,是“怨各有头,债各有主”,今天她非让对门偿命不可。
东南屋的三姥姥坐不住了,一张老脸一沉,吩咐三哥两口子:“你们给我备下棺材寿衣,待我前去会会这个一身浪肉的骚娘们儿!”
三哥两口子苦劝三姥姥,随二嫂子怎么骂好了,到底是她家死了人,人死为大,咱们又是外乡人,眼前没个三亲六故,忍一忍也就算了。
三姥姥对三哥说:“咱家虽是外乡人,让人这么欺负可也不成!想当初老家闹饥荒,树皮都让人啃没了,你爹你娘全是那会儿饿死的,你姥姥我背着你一路逃难逃到天津卫,不说一套铺盖卷了,连一砖一瓦也没有,捡烂菜叶子将你养大,能有今天不易。要知这天津卫是什么地方?皇上说过,天津卫是老虎洞,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虽说遍地是钱,但有行帮各派混混儿地痞把持,外乡人想在这个地方站住脚可太难了,当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你姥姥我还不是忍过来了?可是旧社会的无赖混混儿再怎么横,也没有她这么讹人的,她家里人开车掉进河里淹死,却将这条人命算到咱们头上?”
三姥姥越说火越大,有心一枪捅死对门的泼妇,顶多给这骚娘们儿偿命,告诉三哥三嫂子快去准备柳木十三太保、六十四杠的道队,将来好抬她进祖坟。
卖菜的三哥和媳妇一听这话都傻了:“柳木十三太保、六十四杠道队,上哪儿给您找去?”
【3】
什么是“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它另有一个名称叫“柳木十三元”。柳木是说棺材料要用上好的沙柳木。人们过去常说:“人死难为柏木方,桐槐木也排场,实在没有用椿杨。”
这句话怎么个意思呢?大意是说以往打造棺材,很难找到成方的柏木,谁家有一方黄柏木那是谁家积了阴德;没有成方的黄柏木,你用桐木、槐木做寿棺也说得过去;倘若柏木、桐木、槐木全没有,那就只好用椿木、杨木替代。旧时有这样的讲究,不过黄柏木早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纵然还能找到,那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五木之外,民间非常推崇沙柳木。沙柳埋在土中坚固不朽,能够挡住穿山甲钻透棺木啃噬亡人,因此说“死人难占活柳”。使用一整方沙柳木料打造棺材,一口棺材合计四长两短六块板,讲究的外边还要再套一层,外头这层叫椁,内棺外椁,合起来十二块木板,当中还有一层七星板,一共十三块棺材板子,称为“柳木十三元”。平头百姓用到一方十三块柳木板的寿材,那就算到头了。棺材贵在整整一方,不成方也不能东拼西凑,最忌讳用不同的木板,一旦凑成“五鬼闹宅”之形势,必对其子孙后代不利。
至于“六十四杠道队”,是指棺材要有六十四个人来抬,这也不能再多了,皇帝出殡才是一百单八杠。乡下人迷信,厚葬成风,有些上岁数的人不怕死,只怕死后下葬不风光,往往提前给自己预备寿材寿衣,选好坟地,安排抬棺出殡的道队。
三姥姥敢这么说,那是真豁出去了。以前忍气吞声还能凑合着过,今天二哥开出租车掉进河里淹死了,可以说这是意外,也可以说是他自找的,二嫂子却撒泼打滚儿,将这条人命算在了三姥姥一家的头上,没理可讲。只怕是上辈子结下的冤仇,此生注定因果相偿,有了这笔勾心债,往后门对门住在一个大杂院儿里,两家又该如何相处?三姥姥满脑子过时的观念,眼下都什么年头了,她仍是旧社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一套,说开胡话了,让三哥安排好寿棺道队,请来各位高邻见证,且看老太太一枪捅死二嫂子,再去官府自首,来个一命抵一命!
西南屋和东南屋两家闹得鸡飞狗跳,挑水胡同各个大杂院儿的邻居们都赶来劝架。
有不少人想看热闹儿,专拣火上浇油的话说,他们不搅和还好,一搅和打得更厉害。当然也有心眼儿好的邻居,人家是真想劝架,问题是谁劝得住啊?
崔大离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居然不去前院儿掺和,他直眉瞪眼,到处找黑狗白眼儿狼。
我看出情形不对,问崔大离:“三姥姥同二嫂子都快打出人命了,你怎么突然找起狗来了?”
崔大离他可倒好,给我来了个闭口瞪眼,一问三不知,神仙也没辙。
【4】
我和崔大离在周围找了个遍,没找到黑狗,眼见暮色降临,不得已打道回府。
回到挑水胡同,我以为早打出人命了,可是听邻居们说,二嫂子和三姥姥没打起来。二嫂子虽然咋呼得厉害,可是还没等动上手,她已在干号声中晕倒在地。没过多久,二嫂子的娘家人赶过来了,担心她出事,暂时接回了娘家。二哥家的三亲六故接到消息,也陆续过来处理后事。
死人属于白事儿,按照以往的传统,一般人不能插手白事儿,必须请一位“大了”。“大了”的“了”字要念三声,是“没完没了”的“了”,说白了等于灵堂上的主持,专管发送死人。如果有来宾吊唁随份子,他要吆喝“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孝子答谢”,大到送路出殡,小到桌椅板凳怎么摆放、烧几炷香磕几个头,事无巨细,全部听“大了”的安排。
二哥家里的人托付崔大离帮忙充当“大了”,主持这场白事儿。以当时的规矩来说,主持白事儿可以有三两百块钱的犒劳,这几天吃饭、喝茶、抽烟也是由主家全包,虽然说耗子尾巴熬汤——油水儿不大,却也好过没有。
挑水胡同死了人,一般都找崔大离做“大了”,因为他是鬼会的会首。老天津卫将吃白事儿的行当称为“鬼会”。什么是白事儿?发送死人出殡归为白事儿,崔大离祖上几代人都干这个。自古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他除了这一行也不会别的,常年吃这碗饭,对白事儿上的讲究熟得不能再熟了。
不过崔大离的心思不在这儿,他还惦记着去找狗。可都是街里街坊的邻居,既然来找他当“大了”,他也不便推脱,迫不得已应承了下来,在挑水胡同发送开出租车的二哥。
崔大离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找来臭鱼帮忙。住在挑水胡同的臭鱼,那是傻宝禄的后人,混在黑旗队,家里特别穷,蹲过三年苦累房,为人很讲义气。过去说交朋友是“朋友道儿”,折胳膊断腿朋友道儿,为朋友不在乎两肋插刀。臭鱼对兄弟、对朋友绝对够意思。打他祖爷爷那辈儿起,他们家就穷,但是他练过几年武,会把式,有膀子力气,能举几百斤沉的石锁,专好打抱不平,只是家贫如洗。前几年替朋友出头,下手太重,打残了一个地痞无赖,为此蹲了三年苦累房,放出来之后还没找到活儿干,临时打八岔。过去说帮短儿的,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今天去这边,明天去那边,这叫“打八岔”。崔大离找来我和臭鱼一同忙活白事儿。
臭鱼明知只有“大了”能拿一份犒劳,别的人都没有,穷老百姓没那个规矩,最多是管两顿吃喝、给一包烟,受累不讨好,胡同里没人愿意干,但是他二话没说,过来跑前跑后地忙。别人忌讳,我和臭鱼不在乎这个。
哪知道出殡前一天夜里,西南屋闹起鬼了!
【5】
崔大离找齐了帮忙的人,他往下安排,先贴“门报儿”。纸上用黑色毛笔写四个大字“恕报不周”,小字是“某宅之丧”,主家姓什么写什么宅,这叫“门报儿”。过去的门报儿,女子用粉纸,男子用黄纸,后来没这么多讲究了,一概用白纸,贴到大杂院儿的大门外侧。
卖菜的三哥和开出租车的二哥并不沾亲带故,只不过同住一个大杂院儿,邻居们习惯这样称呼。比如开出租车二哥的媳妇是二嫂子,家里的儿子叫二离,全家带个“二”字;卖菜的三哥一家全带个“三”字,三哥的姥姥就叫三姥姥。两家势成水火,二哥死于非命,虽说三姥姥一家不亏心,但是看在眼里也别扭,在左邻右舍的劝说之下,同意搬出去避上十天半月,这叫“眼不见为净”。邻居们生怕两家斗下去还会出人命,好在三姥姥过了气头,答应出去避一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