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也是多年后,康老太太才听到传闻,但那时梁家早逢大劫。
梁大人病死在牢中,不久梁夫人随之亦去了。
而康老太太的兄长也被治了枷号示众,日复一日的,兄长不堪受辱,也久不在人世了。
乍闻,梁家家破人亡,康老太太肝肠俱断,若不是那时候康舅父还小,康老太太舍不得幼子,怕是早便看破了红尘,万念俱灰出家去了。
故而那些个人参等物,于康老太太而言非只是陪嫁,而是她对父母家人的寄思,所以得知人参都朽了,有朝一日还会化灰,让她如何不感念,不感伤的。
听说完这故事,花羡鱼出了老大一会子神,醒来,一时也不知想到什么了,忙忙就下榻穿鞋,又奔康老太太院子去了。
花羡鱼到了康老太太上房,也不让人进去回,自己就进去了。
只听到里屋隐隐有人说话,“……那些个都不过是身外物,老爷和夫人的苦心只为能让小姐一生富足平安,只要小姐您一世安好,物非人是的事儿,世间都有,却不见得就不是好事儿的。”
花羡鱼听出来了,是严大嬷嬷正在劝解康老太太。
花羡鱼暗叹道:“这严奶奶果真是从都中繁华之地出来的人,看其品行,听其言行,就是个忠心的,周全的,不愧是外祖母跟前一等得用之人,也不枉外祖母给他们家这样的体面。唉,但到底也不过是一介仆人,虽说准了外祖母心思,却说不到根源。外祖母确是有感寄思之物不再,而伤怀,但起因终究是为了当年自己的不谙世事,错失家人音信,临别亦不能再见一面,而悔恨不已。”
想到如此,花羡鱼不禁替康老太太也惋惜了一回,又想道:“如今想来,外曾祖父一家当年那样的境况,怕是葬身之处都不能有的,想再寻回尸骨都要破费周折,况且还是多年后再去寻的。外祖母纵有心,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地找,说来怕是至今也不得结果的,也就无以寄托哀思,才拿那些个身外物代替了。”
严大嬷嬷还在继续劝说康老太太,让其宽心。
花羡鱼理了理心绪便大步进去,见面就直奔主题道:“外祖母,那些身外物虽好,能长久的终究少,也不妥当,依我说,还不如修一座衣冠冢。我曾在一书上瞧见过的,纵然尸骨不在,只得衣冠,但只要其后人做以法事,再常以思念之情为托,先灵定能感怀察觉,纵在千里之外亦能循迹而来,一家团圆。”
闻言,康老太太和严大嬷嬷无不惊异的。
许久后康老太太红着两眼,招手让花羡鱼到她跟前,一把搂进怀中,口中一叠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想为父母造一处长眠之地的心,康老太太并非没有过的,但到底已嫁做人妇,多有不便;二则,梁家当年是戴罪之身,若康家贸然出头怕是牵连颇多。康老太太不得不作罢了。
不想这些多年后,就是自己都快要歇了那心思了,小小年纪的外孙女却能明白她心底的苦楚,解了她一世的为难。康老太太深感老怀大慰,一时忍俊不住又潸然泪下的。
衣冠之冢,可无名无姓,外人不可知,却能让先人安息有处,不至于不知该魂归何处,游荡无依;生者亦可寄以哀思,又可四时祭祀,是再美满不过的事儿了。
然,理儿是这个理儿,康老太太到底是康家的媳妇了,要给梁家修冢立碑还得如今的康家当家人,康舅父起头的好。
但都知康舅父最是孝顺的,只要是康老太太所说,他没有不依的,这就容易了。
那夜,康老太太和花羡鱼一块商议起衣冠冢的事儿,康老太太执意要亲手为父母和兄长各做一身衣冠,且说做便做,当下寻出眼镜来就要动针线的。
可见康老太太是十分高兴的。
☆、第三回 花父再名落孙山,三房做亲河东狮(四)
因说得太晚了,那夜花羡鱼就在康老太太屋里歇了。
后来康老太太私下对康大奶奶说:“羡姐儿是个有心的,别人给她一分的好,她便能还别人十分情的。能有这等品格,若仔细教养,日后她若有心钻营也是个有出息的,不比你们家男孩儿差;就是没那心思,安于相夫教子了,也是个兴家旺夫的。”
康大奶奶十分清楚她母亲是什么见识的人,没想她母亲却这般高看她女儿,康大奶奶是十分的欣喜。
康老太太又道:“我如今精神头虽不比从前了,但闲时你把她带来,我也还能教导她些为人处世之道,不至于让不知深浅的,耽误了她去。”
康大奶奶听了大为喜欢,母亲的手段和才情,康大奶奶再清楚不过了,若女儿能得母亲教导,日后不求能大富大贵,也是一生安稳的。
而且她母亲如今连亲生孙女都不教养的,却分外看重自己女儿,可见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喜欢,教导时也定会毫无保留,所以康大奶奶得康老太太这话,没有不应的。
自然这些是后话,只说次日,花羡鱼一家从康家出来就到普渡寺去了。
韩束从康舅父那里又得了一门小火炮,听康舅父说是从前海上商贸时,在红毛传教士那里得的,不过是个玩意儿。
韩束却不这般以为,因他发现这小火炮比例工整,做得又十分的精巧,绝非玩意儿这么简单。
只是不论是花家还是康家,都没像他们韩家那样沙场出身的,自然就说不到一处去了,只留韩束自己慢慢琢磨那小火炮的奇妙之处。
得了好东西,韩束自然也有欢欢喜喜地拿给花羡鱼看的,可花羡鱼只远远地瞥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扭头上车了。
韩束这些年被养在将军府长房,多少人情冷暖,转面炎凉的,让这少年的心早变得十分敏感。
花羡鱼毫无缘由的冷待,让韩束觉着茫然无措。
韩束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了,让这个曾经用十分真心待自己好的小姑娘,这般转面无情。
一时不得其法,韩束只愣愣地看着花羡鱼她们的车,心不由得泛起一丝酸涩,还是花渊鱼过来拉他才上的车。
上了车,花渊鱼就问道:“你同我妹妹闹什么性子呢?怎么就成这般形景了?”
韩束茫然苦笑,答非所问的,“到底是我先负了她,负了一个真心待我好的人。”
花渊鱼没听清,又问道:“什么?”
韩束低着头,又苦笑道:“也罢,到底是没结果的,今日能了断了,他日能成就一桩好事也说不准的。”
只是韩束自己都不明白的,为何越说要丢开手,心底越是苦涩不堪的。
而那车里,康大奶奶也瞧见了方才小儿女们的动作,问花羡鱼道:“你成日家束哥哥长,束哥哥短的,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恨不得长在你束哥哥眼前的。怎么这两日却舍得和你束哥哥闹起脾气来了?要闹,闹两日也就够了,再多就该说你气性长了。”
说着,康大奶奶教导起女儿来,“虽说我们女子无需要有那样可广纳百川的胸襟,但到底也不能太过小性儿了。你和你束哥哥就是有再大的不痛快,都不及他对你的救命之恩。昨日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是恩怨不分的,不能因着一点小事儿,而寒了人心。回头赶紧同你束哥哥赔不是去,女孩儿家先低个头,也不是什么打脸的事儿。”
花羡鱼听了心里委屈,咬了咬嘴唇,道:“妈说的我自然都知道,我也没闹什么性子,只是觉着一年大二年小的,我如何还能似旧年那样,时常在家里兄弟跟前混闹的。”
虽说话里还有些赌气之意思,但康大奶奶觉着也不是没道理的。
只楚氏听了,却当花羡鱼还是孩子气的话,笑道:“好,好,我们阿羡大了,不和他们一块玩儿了,是正经的大姑娘了。”
车里的人都笑了起来。
一场取笑下来,普渡寺也到了。
下车时,韩束又瞧见花羡鱼了,只见他欲言又止的,最后到底也没敢过来,只蔫蔫地跟在花景途身后进寺去了。
花羡鱼一家去普渡寺目的十分明确,一是为花羡鱼祖父冥寿,二为还愿,三求花景途秋试高中。
所以花景途不但在寺中大作法事,还请来戏班酬神。
在祈求神佛保佑花景途科举顺遂之时,花羡鱼比康大奶奶还用心十分的。
因花羡鱼记得梦中之时,花景途此番秋试又未中,从此弃文从商了。
虽说花景途颇有经商之才,日后他们这房甲富一方,可花羡鱼知道,父亲并非无憾的。
想罢,花羡鱼不禁怨起自己来,怎么梦中的自己不去问明当时举试的到底是什么题目,若知道了,如今她也好说给父亲听的,那怕现今有不同于梦中题目的可能,能多作一手准备,也是有备无患的。
但回头一想,花羡鱼也不得不作罢,只道事到如今,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也无济于事了,唯有诚心祈求神佛保佑一途了。
这日,花羡鱼一家就都在寺中住下了。
翌日也是昨日的过程,只是在午后之时,花景途在山门外竟捡到一个昏死过去的人,惊动了全寺。
因当时花羡鱼正好在花景途身边,所以也瞧见了。
只见那人年约十四五,骨瘦嶙峋的,面上更是一片污浊不堪,但也不难看出他原来的面目,是个五官十分周正的孩子。
也只看这一眼,就够花羡鱼如遭雷噬般,整个人震惊得不能动弹的。
因这人她花羡鱼认得,也算是旧相识了,只是没想到如今在这里就碰上了。
花羡鱼记得,这人姓傅名泽明,表字子允,是乾和八年的金科状元。
具梦中所知,傅泽明前半生困苦潦倒,但金榜题名后得皇帝尚了公主,一时风光无两,在其到南都赴任时与韩束结交,交情不浅。
这人最为赏识的就是柳依依的诗词,故而公主对柳依依亦有来往。
就在花羡鱼低头思忖,惶惶不定时,花景途在不省人事的傅泽明手中取出一张血状来。
花景途展开细看,只见上头笔锋交错,言辞犀利,字字泣血铿锵,掷地有声。花景途当下就被上头的文采与风骨所折服,对傅泽明的文章青睐有加。
从血状中,花景途也已略知傅泽明的身世。
这傅泽明非本省人士,来自滇南名门望族,其身一系还是嫡系,其父还曾是宗族族长,只可惜突遭横祸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受叔父照拂。
没想这叔父心存歹念,不愿见傅泽明日后为傅家正统的嫡子嫡系,便让人诬告傅泽明之母当年不守妇道,再证其所生下的傅泽明并非傅家血脉,将他们母子族中除名,赶出了家门。
傅泽明之母本是良善柔弱之人,无端得如此骂名,一时郁结心中,一病不起,不久便去了。
傅泽明身负不白之冤与血海深仇,但却求告无门,被与其叔父狼狈为奸的官府,以无籍无贯来历不明为由,一再驱逐,直至傅泽明被驱赶出了云南。
都没想到傅泽明小小年纪竟有这番遭遇,令花景途对傅泽明惜才之余,再添同情之心。
花羡鱼记得梦中,后世之人皆只知傅泽明蟾宫折桂,流芳百世的美名,却不知他竟有如此坎坷凄苦的身世。
经由主持大师医治得知,傅泽明身体无甚大碍,不过是饥寒体弱所致。
楚氏最是怜贫惜幼的,听花景途来回说起傅泽明的身世,生出多少怜惜之心来,自然千叮咛,万嘱托地说不可简慢了。
而有别于花景途对傅泽明的青眼和楚氏对其的怜惜,花羡鱼想得更深些。
花羡鱼以为,若按父亲所说,傅泽明还是有状元之才的,日后定还有状元及第的一日,若今日让傅泽明欠下他们花家天大的恩情,就算梦中那场泼天大祸花家终究躲不过,那时还有傅泽明这救命稻草在外施以援手,不至于好似梦中一般,除了韩家便投靠无门了。
与此同时,傅泽明已醒来,其为人一如他的文章,骨气铮铮的,一觉醒来,虽饥肠辘辘,见一桌的素斋饭菜也不动容,只着急地四处找寻他的血状。
花景途听闻傅泽明醒来,赶至时就见小沙弥手足无措地劝说傅泽明。
花羡鱼为埋下这日后伏延千里的伏笔,耍了一回性子跟着花景途过来了。
只听傅泽明道:“古有饿者不吃嗟来之食,更遑论我是读书人。”
花景途听了也不恼,上前笑道:“傅公子说得在理,是在下唐突了。只是我家非甚名门之家,用不着施舍这些来博取虚名的。”
傅泽明也不是不知道理的,也知这家人救他原是好心好意,绝无二心,一概只因自己犯倔不识好歹,所以一时羞红了脸面,不敢再做声了。
见状,花羡鱼从后头钻出来,故作天真道:“家父与兄长常说,读书人最要紧的是风骨与气节。可若是为了这些个名节不肯受人好意援手,而枉送了性命,不但不能为父母洗刷骂名,伸冤雪恨,还让人十分地瞧不起,只道不过是个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傅泽明听闻,登时连连后退数步,想起母亲的冤屈,和自己所受的人情冷暖,终再难忍耐放声痛哭了起来,将一年多来的委屈和彷徨一气宣泄了出来。
花羡鱼暗叹道:“再聪明,如今终究还只是个孩子。”
待傅泽明哭罢,用了素斋,又盥洗干净一新,就见他恭恭敬敬到花景途跟前跪下,碰头有声。
☆、第三回 花父再名落孙山,三房做亲河东狮(五)
花景途忙扶起傅泽明,道:“我无权无势,不能助傅公子洗刷冤屈,但依我说,傅公子也唯有靠自己,方能快意恩仇。”
傅泽明从地上起来,恳切十分道:“先生说得极是,但还请先生能指条明路。”
花羡鱼从花景途身后又探出头来,笑嘻嘻道:“自然是考取功名,走仕途经济之道了。”
花景途弹了下女儿的额头,笑嗔道:“不得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