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师
周冀也不知是自己多心还是怎样,总觉得李崇云附耳那句“让我干”话里有话,引人浮想联翩。
但心身微颤也只是片刻,周冀很快恢复平静,笑着使劲儿想要掰开他箍在自己腰际的手臂:“你是想让我为你效力,叫世人看看‘燕国质子时三皇子的一条狗’这谣言的荒唐罢了。我何必遂了你的意?”
李崇云手上的力度加大几分,眯起眼定定地望着嬉笑着看着自己之人,将才那句话以他的反应分明像是听懂了的样子,却转瞬又装傻扯开了话头。
分明来软的是不能的了。
“周冀,”李崇云勾起唇角,黑色的眼眸炯炯如炬,“别逼我动真格的。”
“你动啊,”周冀笑着拍拍他的脸,“当我怕你啊?”
李崇云握住脸颊旁的手,脸上的笑意尽数敛去。
“是啊,殿下若是成了阶下囚,是去是留,可都由不得你了!”
周冀抱着衣服呆呆地望着走出门的背影,攥紧了衣衫。
燕国重武,楚国重文。五年前,楚国二十万大军进攻楚国。燕国武将凶猛强悍,长皇子用兵如神,楚军连连退败。
这场仗打了两年,将士的血将两国交界处的的沙河染得两年来都是红色的,史称血河之战。
楚国濒临投降的寒冬,两国几乎同时爆发瘟疫。最终若不是因为瘟疫引发燕国药材、军粮供应不足,百姓民不聊生引发了内乱,向楚国宣布止战,楚国如今怕已不在。
休战后,燕国为抵过失,以表不再进攻楚国的决心,遣嫡长皇子入楚为质。
只要质子在楚国,两国便不会再次开战。
这三年,两国休养生息都调整得差不多了。
但周冀知道,楚国重文轻武的意识依旧根深蒂固。能与李崇云当年抗衡者寥寥无几。
周冀摸了摸脸上发痒的伤口,笑出了声。
两国对峙,无论如何都没有未开战先求饶的道理。
翌日清晨。周冀用早膳的时候叫来了唐旭,擦擦抓了油饼的手,将昨天李崇云送来的那瓶药递给他:
“你帮我瞧瞧这药可有何不妥。”
唐旭打开红绸瓶塞闻了闻,立刻变了脸色,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点在手里揉捻,最后沾了一点在舌尖,宝贝似的捧着药瓶向正在剥鸡蛋的周冀:“这是那位质子给殿下的?”
周冀举着剥了一半的蛋,扬眉道:“何以见得?”
“此乃燕国最好的秘制金伤药千金如意散,因千金不换得以闻名。因只供皇宫贵族从军者使用,微臣也仅听过传闻,说是寻常伤口用上不消半日便可痊愈,若是中了刀剑,及时用上,不过三日也便痊愈了。”
周冀摸了摸自己的脸。难怪一早起来伤口都不疼了。可见唐旭所言非虚。
“这药你可配得?”
“微臣倒是偶然得过燕国将士所用的普通如意散,可这千金如意散中加了其它的几味药,似还有解毒之功效,微臣暂时还不确定。”唐旭迟疑了片刻,抬头道,“茉昙姑娘精通药毒,殿下若是借茉昙姑娘与微臣,配成的可能性便大上许多。”
周冀看着刚迈进门的蓝衣女子,忍不住促狭:“这药若配成了,我把茉昙赐给你,好不好啊?”
“微臣不敢!”唐旭吓得五体投地,“微臣承受不起!殿下明知微臣母亲早逝,只剩家父。家父虽精通医术,但毕竟年迈体弱,可经受不起每日毒害!”
茉昙嫌弃地瞥了眼地上瑟瑟发抖之人,捧着茶盏福了福身,“殿下莫消遣唐太医了。”
周冀端起茶盏清了清口,“你们若研制出来,我有重赏。”
“是!”
这要是研制出来了,可真的能狠狠赚一笔了。
用了早膳,周冀正在算日后卖药赚钱正激动的时候,楚王派人叫他到议政殿说话。周冀正好也想劝楚王,早点让李崇云回国,欣然前往。
周冀早膳用的不少,准备散散步消消食,便没传娇辇,步行着前往议政殿。
初春的气候着实怡人。万里无云,和煦微风送来初春气息,四周绿植草木葱葱,鲜花盛开,偶尔有两只早生的蝴蝶飞过,带来一丝惊喜。天空鸟雀飞旋,一派生机勃勃,祥和怡然。
周冀心情刚被好天气感染,远远就看到了迎面向他走来的燕国使臣。
正是昨日晚宴见过的赵伦和冯玉堂。
二人行了礼。
冯玉堂见周冀踽踽独行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后,才对赵伦低声道:“昨日那剑上的毒一旦入血,便会加速流血,使人尽快血竭而亡,而且不会引起其它中毒症状,最能掩人耳目。若是寻常擦伤也会使肌肤溃烂流脓,血流不止。”
赵伦皱眉:“可我刚才看他那伤口已经结痂愈合了啊!难道他天赋异禀,百毒不侵?”
冯玉堂无奈地看了眼赵伦:“那是因为殿下给他用了千金如意散。”
“什么?!”
赵伦难以置信地回头看了眼已经消失的身影。千金如意散贵重就贵重在生产一瓶就需要十年时间炼制,就连殿下自己寻常磕碰小伤也不会拿来用,只有在保命的时候才舍得。这次入楚,特意带给殿下一瓶,没想到殿下居然用在了楚国人身上。
殿下待他,倒真是十分不同。
冯玉堂眯起狭长的双眼,“此人若不能为我们所用,日后必成大患。”
议政殿中,周冀俯身跪拜:“昭阳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冀儿,快起来,快起来!”楚王正在批折子,听见声音连忙放下朱批御笔,“来让父王看看。”
周冀起身走到桌案前,笑着凑过脸,“父王,唐太医妙手回春,昭阳今早伤便好了!”
“不错,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和唐雀比起来还是差远了。”楚王心疼地摸了摸周冀的脸颊,“还疼不疼?”
“不疼了。”周冀绕到书桌旁,拿起砚台,“父王昨日也受惊了,可喝了安神的汤药?”
楚王点点头,笑盈盈地打量他。
周冀察觉到楚王心情大好,笑问:“陛下可有什么高兴事吗?”
楚王拍了拍周冀的肩膀,“冀儿,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奖赏吗?”
周冀一愣,“父王还没说昭阳立了什么功,昭阳不敢妄自领赏。”
“适才燕国使臣来报,说他们同意将质子留下。”
周冀磨墨的手顿了顿,垂眸笑答:“此事昭阳不敢居功,许是昨日乌龙所致。”
“那也是托你的福,开始来的时候他们可是强硬得很,不将质子带回去决不罢休的样子,若不是你受伤,燕国使臣态度不会突然变化。”楚王握住周冀持砚台的手,“冀儿,朝中六部,你选一个,也该学着替父王分分忧了。”
周冀放下砚,跪拜在地:“昭阳无其他爱好,见楚国富庶民安便最欣喜,父王可否将国家财库的户部交给昭阳看管?”
楚王表情略有迟疑,旋即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二哥向朕要了两年户部,朕都没舍得。便宜你了!”
“谢父王。昭阳定鞠躬尽瘁,不负父王所托。”
“待我今日与户部尚书田增说明情况,让他日后协助你,明日拟定诏书,后日你便着手监管吧!”
“是,儿臣遵旨。”
退出议政殿,周冀心中悲喜参半,回了昭阳殿,依旧心中不安。
李崇云留在楚国,必有所图谋。
昨夜的话再次响起:
“殿下若是成了阶下囚,是去是留,可都由不得你了!”
啪!
周冀拍案而起。
一旁焚香的子妍吓得一哆嗦,手中团扇掉落在地。
“子妍,给大宫女传信,让她处理完手中事务尽快回宫。”
“是!”子妍匆忙下去传信了。
周冀背着手在屋子里转圈,正头疼不知如何让李崇云滚出楚国时,六安进来禀报:“殿下,太傅来了。”
“请。”
除了周冀之外,几位皇子皆已出宫开府。太傅入宫教授的,也便只有他一人,所以都不去书堂,直接来昭阳殿了。
片刻后,一位身着墨蓝色绣暗色兰花纹路长衫的中年男子步入大堂。
男子面容清癯,蓄着胡须,身材修长,举手投足,尽显风骨。
周冀恭敬行礼:“昭阳请太傅安。”
王越微微颔首,掀袍入座。
周冀对六安点头,“上雨前龙井。”
太傅王越拧眉盯着他脸上的伤,道:“看来昨夜你被燕国使臣所伤并非谣言。”
周冀:“太傅请坐,听昭阳细细道来。”
一盏茶饮罢,周冀问太傅:“太傅以为如何?”
王越重重放下茶杯,“我以为,你没尽然和我说实话。”
周冀瞳孔震颤,却依旧笑着,“昭阳怎敢欺瞒先生,方才所说,的确句句属实。”
王越冷着脸,狠狠地拍了一下茶几:“为那质子,你存了私心,枉顾了楚国道义!”
周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昭阳不敢!”
王越气得胡子都要翘起来了,起身踱步:“如果换做他人,按照你的手腕,打断他的腿也不会让他见到燕国使臣!更不会生出后面那些烂事!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想替他求情,妄想送他归国,简直混账!”
周冀回宫后第一次背后冒冷汗。
知道如果自己告诉太傅李崇云在后宫中有眼线,太傅一定会头也不回地去禀报父王。
那李崇云一定活不了了。
周冀唇瓣微颤,不敢抬头,心虚地辩解:“燕国如今国本未立,他回去也多半是和几位皇子内斗,想来暂且不会威胁我国……”
“你还敢说!那长皇子在燕国是何等地位你当我不知吗!”
周冀闭上眼睛,俯身叩首:“昭阳……知错。”
王越猛地甩袖,“起来说话。”
“谢太傅。”周冀起身,笑着拉了拉王越衣袖,“太傅莫要气坏了身子,昭阳保证,日后对他严加看管,绝不留情!”
王越狭长的眼睛透着敏锐的光,不太相信地打量他。周冀正色道:
“昭阳对天发誓,如有违楚国大义,必天打雷劈……”
“行了,”王越甩开他拉扯的手,重新入座,“两年前你听闻那质子性命垂危,便匆匆回朝,几乎将前期努力付诸一炬,当真枉费我一番苦心!你若当时未曾半途而废,如今宫内的势力断不会仅有一个户部!”
“昭阳辜负太傅期待,实在惭愧。”周冀连忙赔笑脸,“所以这两年徒儿十分用功嘛!”
王越按住他的头,十分严肃地问:“我听唐雀说,四年前战乱,瘟疫成灾之时,你在昭觉寺与那质子有过一面之缘,可是真的?”
周冀捶腿的手僵在原处,心中骂了数百遍的老鸟多嘴多舌。
整理了一番思绪,周冀才开口:“师父知道昭觉寺对昭阳的意义。当年乱世,蒙那位质子的恩,保昭阳与躲藏于寺中百姓平安。昭阳今日所为,皆在报当年之恩。”
“原来如此。”王越终于如释重负,点头应允,“你一向恩怨分明,也不必为师多言,只提醒你,莫为私情乱了心智。”
“昭阳谨遵师命。”
“起来吧,我考考你的功课。”
周冀擦了把额头的汗。面对太傅比直面父王还叫他紧张。
认识得太久了。很多事情,他想瞒都瞒不过太傅的眼。
有时候,太傅甚至能道出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心思。
他的确对李崇云好得过分了些。
待做完功课,背牢太傅交代的后日接任户部的注意要则,将太傅送走之后,周冀瘫在软榻上,感觉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了。
六安小心翼翼地来到他身旁。
“小六啊,”周冀倚着软枕疲倦地朝六安招手,“我好饿啊,晚上做烧鸡吃好不好?”
“殿下……”六安吞吞吐吐,眼神犹豫不定。
周冀正坐起身,“无妨,你说便是。”
六安噗通跪倒,“适才奴婢远远看见殿下刚才与太傅在屋中叙话时,栖、栖云轩那位在门外偷听!”
周冀蹭地站起身:“他怎么从栖云轩出来的?”
昨夜他偷偷跑来倒能理解。这大白天的,到处都是人……
“奴婢听闻,陛下午前给了赦免,允李公子随意进出栖云轩了。”六安见周冀神色不定,小声道:“殿下,李公子还在厢房,说要等着见您。”
周冀跌坐回软塌,怔了半晌后,再次笑着对六安道:“晚上做烧鸡,再配一道红烧小排,如何?”
“好,还有殿下喜欢的好多鲜蔬,做些凉拌小菜和螃蟹辣汤。”
“极好。”
看到六安精神地跑去煮饭了,周冀拍拍屁股站起身,叹了一声,走到了厢房。
李崇云正在品茶,见他站在门口,笑着招手,“来陪我吃茶。”
“跑来我这讨茶吃,还要我作陪。”
周冀迈入房间,顺手关上了门,坐到李崇云对面的椅子上,看了眼李崇云递给他还冒着热气的清亮红色茶汤,端起来闻出上好的大红袍,笑着抿了一口,“你这口味倒是不曾变过。”
“将才去找殿下,不巧听到了些往事。”李崇云打量周冀专心致志饮茶的侧脸,“昭觉寺,我倒是有些印象,四年前的确在那短暂停留,只不过……”
周冀转过头,“不过什么?”
“我不记得有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周冀眼神逐渐冷却。
李崇云饮尽一口大红袍,放下紫砂瓷杯,笑得欢畅:
“啊……倒是对一位如此年纪的小医女有些印象!”
如果眼神有温度,周冀几乎要将热茶冷却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