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
公羊月稳坐席间,安然喝茶:“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你未来老丈人吗?”他将小杯搁下,盯着坊主笑得狡黠:“我可是给你制造机会,要知道裴塞年事已高,手底下的活,保不准是他那二子一女在管,像这类文书琐事,多半又为女子经手……”
晁晨先一步跟进去,就在他以为坊主会再劈头盖脸浑骂一通时,人却搓捻着小胡子,悠悠颔首:“这还差不多。”转念一想,又不大对味,“啧,我已离开剑谷,若是偷摸回去给裴老撞见,屁股准得开花。”
公羊月一本正经道:“是兄弟就不惧一顿打。”
“我真想把你舌头勾下来,”坊主佯装嗔怒,“也罢,看在你从前帮我背黑锅的份上,就帮你一回。”
双鲤随后进来,起了兴致:“黑锅,什么黑锅?”
“就他好男风那事儿……”
晁晨不小心拂倒茶碗,堂中满座鸦雀无声,气氛立时有些诡异。公羊月疑惑地望了一眼晁晨,后者慌张收捡杯子,脱口而出:“烦请继续。“
那坊主张嘴就侃,全然无视公羊月杀人的目光,故作深沉道:“说来惭愧,那次是他仗义,本是要替我给裴姑娘送信,结果阴差阳错给夏侯真看了去,不知被哪个好事的家伙乱传乱讲,险些坏了名声……”
公羊月咳了一声。
坊主转过头来,一脸无辜地望着他:“我瞧你很有光棍潜质,万一你一辈子讨不到婆娘,岂不是我之罪过。作为兄弟,我很是愧疚,也便替你跑这一趟,送错了的信,总是要拿回来的,轮回报应,诚不欺我。”那副语气,就差再挤三两滴眼泪。
公羊月冷脸:“你那是愧疚吗?我看你嘴巴都快笑裂了。”
“那是,“坊主顺口接话,恍然后忙摆手,”不说,不说了,我去喊人备饭,这么有趣的事情,应该摆宴席庆祝一下。“
双鲤不悦,拉着人不让走,还叫上晁晨帮手:“晁哥哥,你不想知道更多吗,踩痛脚,能踩一脚是一脚。”
晁晨倒是没搭手,就是鬼使神差问了句:“夏侯真是谁?”
“我以为你们都知道呢,公羊月那把剑……”坊主话没说完,两瓣唇肿成了毛毛虫。公羊月弹去指甲里的粉末,对这效果甚是满意,不禁在心里给白星回记下一功,淡淡道:“两坛醋漱口立消,拖过半盏茶,你等着肿上三天吧。”
坊主一溜烟,不知所踪。
“稍等……”
崔叹凤打门前和他撞见,看脸上发症模样,张口欲唤却没唤住人。公羊月对朋友很是仗义,绝不会下狠手,这药粉他曾经手,即便不喝醋,效果也就维系半盏茶的功夫,不过是逗弄人玩。
崔叹凤无奈摇头,乔岷却见怪不怪:“怕死,人之常情。”
另一边,瞧见坊主匆忙来去,双鲤表示遗憾:“好可惜,晁哥哥,你说是不是?”
晁晨淡淡道:“有什么好可惜。”
“你难道不想知道老月的过去?”双鲤睁大眼睛。
晁晨不自然地别过头,哼了一声:“干我什么事!”
话虽如此,可不知怎的,心里忽然就想起那夜伞下的呓语,还有酒栈里方婧的哭骂,那柄断剑定然与那个姓夏侯的有关。公羊月明明因为剑断而恨得要死,可又一次没对自己下过重手,难不成也是因为那个人?
想到这里,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自己为何如此在意,却又说不上来。
“晁哥哥?晁哥哥你在想什么?”双鲤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连声呼唤。
晁晨低头捧着杯子:“没什么……你不是跟着公羊月许久,也不知道?”
“知道什么?”
“那个……夏侯真。”
双鲤没开腔,拼命眨眼给晁晨暗示,可那垂头盯着茶碗倒影的青衣先生却无所察觉,偶尔一道余光瞥见,也只当她眼睛进了沙子,还想着抬手去拨眼皮,替她瞧看。
伸出去的手在半空被捉住,公羊月就站在他身后。
晁晨侧转半身,疑惑地望着他。
“为何不直接问我?我知道的比他们都清楚,我可以一个字一个字讲给你听。”公羊月没有倾身,反倒用力,似要将他从席间提起来。
晁晨看他语气不善,以为他嫌自己多事多嘴,便解释道:“我就随口一问。”
“真的?”
晁晨木讷地点头:“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也不敢恭……”
公羊月嘴角一牵,手指霍然用力,抓得晁晨眉头一皱。
“嘶——”
抽气声虽轻,却足够屋子里的人听清,正背身谈话的乔岷和崔叹凤回头来看,不知他二人怎又生龃龉。
这会子,门外响起脚步声,喝醋的坊主大步流星冲进来,张口就是酸:“这是做甚?看对了眼?”他忽然醒悟过来,而后表情夸张往公羊月身边凑,小声嘀咕着:“我晓得了,难怪你当年没解释,该不会是歪打正着吧?你别看我,千万莫对我有非分之想,我已经发誓要替裴姑娘守身如玉。”
公羊月烦他一眼,甩开晁晨的手,回了自己的坐席。
做买卖的都精明,那坊主不是个没眼力劲儿的,玩笑也知适可而止,讽一讽公羊月也便罢,带上旁人,实在不妥,因而他作了个平揖,说与晁晨宽解道:“人是好的,就是脾气臭了些,从前在剑谷,便是对上七老他也无所顾忌,先生多担待。”
“喂,你不是要守身如玉吗?”公羊月支着脑袋,看他俩嘀咕。
坊主怕他再偷袭,隔着老远答他:“说两句话,碍着谁喽?这么紧张,他是你什么人?”说完,往晁晨背后一躲,绕到堂中,对站着的几人招呼落座:“寒舍简陋,勿要嫌弃。”他对着崔叹凤拱手:“这位我知道,崔郎风流,华冠江左。”而后顿了顿,看向乔岷和晁晨:“这两位瞧着眼生,不知如何称呼?”
“乔岷。”
“在下姓晁,晁晨”
双鲤嘴快,一一介绍。
坊主颔首,随即抱拳:“我姓魏,叫魏展眉,剑谷七老裴塞的前关门弟子,现这间作坊坊主,小本买卖,混口饭吃。悄悄道一句,其实按辈分……”他板正身姿,朝公羊月咳嗽一声,“公羊月,要叫小师叔!”
公羊月半眯着眼,露出一副“看你还要如何作妖”的表情。
魏坊主伸手点了点,咋舌道:“你们瞧,一点也不尊老爱幼。”随即,又说笑开,“九宗对亲传的择选远苛刻于外门,因而弟子间年岁驳杂,至这一代七老,最长的喻灵子已近耄耋,而最年轻的梁昆玉还正当壮年。剑谷的辈分瞧着实在有些乱,大势所趋下,多以实力为尊。”
之前在竹海,晁晨便听公羊月提过一嘴,眼下并无嗔怪,反倒更在意魏展眉方才自报家门时所言:“既是弟子,盗信一事,恐怕不妥……”
“公羊月,看看,人家可比你良心多了!”魏展眉热泪盈眶,很是激动,只差一把上前握住晁晨的手抹泪:“放心,放心!和裴老对着干,正合我意,我亦在行!”
只见他搓着小胡子,絮絮叨叨又讲起追姑娘的血泪情史——
事实上,魏展眉拜入剑谷的年月并不长,祖籍也不在此处。约莫是七八年前,他往蜀中来寻亲,路上饿成了皮包骨头,给下山办事的裴姑娘撞见,施舍一饭,救他小命,自此后,他便朝暮相思。
为了能再见到施恩的仙女,魏展眉入剑谷,先是杂役,后是外门,再然后自记名,一路成为裴塞的关门弟子。
按理说如此年轻有为,该是剑谷小一辈子弟中的榜样,但身为草根发家的魏展眉却在功成后,整日懈怠,只琢磨着如何才能抱得美人归。
起初裴塞还不知,这小子打他家闺女的主意,而后撞破,那是颇为恼火,只悔自己引狼入室。要说寻常的师父,见此才俊,多半愿意玉成美事,可偏偏裴塞是老来得女,宝贝得不行,而贤妻又恰好死于那一次难产,他心中有愧,更是变本加厉宠女儿。
这老丈人越看,越觉得处处不如意。
自此后,魏展眉与裴塞便开启长期斗法,且时不时要带上夏侯真和公羊月,三人闹出过不少笑话,一度成为剑谷饭后谈资。但所有人都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便是裴姑娘本人的意愿——此女始终不冷不热,但凡她一哭二闹三上吊,身为女儿奴的裴塞,没有不成全。
私底下对此曾有闲话。
有人说她早心有所属,也有人说她爱剑成痴,甚而还有传言,裴夫人与裴塞恩爱甚笃,却因她命丧黄泉,所谓爱女如宝的举动,不过是为了完成裴夫人临终遗愿,裴塞含恨在心,从未放下,裴姑娘知道真相后,便再无心人间情爱。
任风言风语流传,但当事三人却心如磐石般无转。魏展眉依旧日日追求裴姑娘,裴姑娘依旧似根木头,而裴塞则追在两人身后,各种搞破坏,生怕女儿有丁点动心。
堂中几人七嘴八舌议论着,魏展眉向崔叹凤讨教如何博取女孩子欢心,双鲤安慰他世上佳木千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乔岷听他们大谈女人,插不上话,却难得没有规避,崔叹凤给出了“以毒攻毒”式疗法,他随即拿出个小册子,开始逐字记录内容。
晁晨对这类事既无经验,又无兴趣,便端坐一旁,饮茶笑看。
身边有动静,一转头,鼻子差点怼在公羊月脸上。
不知何时,那红衣剑客挨坐到他身边,神色如常,既没有了方才的无端郁怒,也没有着急上脸。
这厮的情绪还真是来得快又去得快,变化无常。
晁晨看着公羊月,公羊月抬起下巴,朝他右手外侧陶盘中的葡萄点了点。其实他只需抻手,便可取来,但那样势必得探身压靠过来,晁晨不愿如此亲近,便下意识揪下一颗,放到他掌心。
公羊月一边咀嚼,一边伸出手:“还要。”
晁晨又揪了两颗,忽然反应过来,何必如此麻烦。于是直接抓过整只盘子,把葡萄全塞进他怀里。
公羊月嫌弃地瞧了一眼,伸手搁在桌上,又不吃了。
“何事?”晁晨只觉得莫名其妙。
公羊月抄着手,笑道:“我现下心情上佳,你有问题,我可答你。”说着,还深深瞧去一眼。
晁晨下意识想追问东湖的事,可人多眼杂,又实在不便;想问他为何叛离剑谷,可又觉着,太过私密;想问竹海那夜伞下一吻是梦是醒,可又难以启齿。想问的几多,但独独忘了夏侯真。
思前想后,鉴于前科太甚,他心里虽藏着一堆疑惑,却不敢一一出口,自是怀疑还有捉弄在后。
“需要想这么久?”
公羊月失去耐心,看他明明一脑门问题,却偏偏欲言又止,暴躁得恨不得上去掐他脖子,把话抠出来。但转念一想,以晁晨那薄面皮,需要如此斟酌的,保不准是什么惊世骇俗,难以开口的话。
是极,那日在都安堰的酒栈里,他也是这副吞吞吐吐的模样。
公羊月又有了兴趣,抱臂好整以暇望着他,等着洗耳恭听。
“真的什么都可以问?“胃口吊足,哪知晁晨不开窍,该问的一个没问,反而问了些无关痛痒的:“……你先前为何要同那伙计说取不材之木?蜀道艰险,你又为何造车?与玄之被夺的包袱物件,是否有所关联?”
“晁晨,你就问这个?”公羊月起身,居高临下,恶狠狠道,“我真想把你掐死!呵,再给你一次机会。”